阴雨绵绵,恣宁街的地面沾有不少水渍,沈沛白午间无事,想回家休息半个时辰,刚到大门口,小褚说:“惟一公子翻了一早上书房和房间,里面乱得很,还不许旁人进,这会儿兴许还在翻,可能没法休息,要不公子您换间房?”
沈沛白摇摇头,没来头的有些紧张,不知道孩子又犯什么浑。
还没进房间,便听见里面声音很是吵闹,像进了贼,一阵翻箱倒柜,急切地在寻什么东西。
沈惟一从小就很能翻东西,还没学会走,就已经开始在房里爬来爬去,摸摸这个,翻翻那个,不喜欢的丢掉,喜欢的用嘴叼着爬回去给沈沛白看,有些能给小孩子玩的,沈沛白便送他了,不能玩的,好说歹说要回来,放到高处不许再碰。
卧房,书房,早被沈惟一翻遍了,他现在又想翻什么呢?
推开书房的门,里面杂乱无章,一大一小两个笔筒都横在书案上,里面的笔散落满地,纸张在地上扔得到处都是,所有箱子柜子一个也没放过,就是偷盗的贼也不至于翻得这样仔细。
宋锐把地上纸张捡起,书房好歹能有下脚的地儿,沈沛白看得糟心,退了出去,望着盛开的海棠发呆。
卧房里还在叮叮当当找东西,“咚”得一声响,不知道是凳子摔了还是桌子翻了,沈沛白听得头疼,只能不断宽慰自己:没事的,过了这个年龄段兴许就会好起来,陆叔叔说了,辰辰最近也比较不好管,再过几年就都懂事了。
“走吧,不休息了。”沈沛白道。
宋锐问:“公子,不用问问惟一公子翻什么吗?”
沈沛白很是无奈道:“他能翻什么,多半就是闹脾气,昨晚凶他了。”
沈沛白所有东西沈惟一都知道在哪儿,哪怕是印章,沈惟一也清清楚楚地知道在哪儿,需要什么直接就拿了,压根用不着翻。沈沛白仍旧不知道怎么跟犯浑的少年相处,爱翻便翻吧,总不至于拆家。
下午再回来时就听小褚说沈惟一安静得有点不正常,一直在房间没出来,福伯去劝沈惟一吃饭,沈惟一把门锁着不让人进,像是在哭,隔着房门问福伯知不知道他是“童养夫”。
这三个字一出,沈沛白顿时紧张不已。
房间很是安静,一点声音也没有,沈沛白不知道如何解释,在门外没敢进去,提着水壶给花草浇水。不知不觉海棠树都这么高大,正是盛放的时节,有一半花瓣无影无踪,想必昨晚沈惟一泡澡的花瓣就是从这儿揪的。
想起昨晚的事,沈沛白更是愁得抓自己头发,撑着额头不知如何是好。
小褚呈上两叠废纸,问:“公子,这些都是收拾书房整理出来的,已经有些年头,您看如何处理?”
都是些过去的书信,不重要的随手看完就扔一边,有些已经处理过,有些一时忘了处理,若不是沈惟一翻出来,竟不知道不知不觉已经这么多。
“烧了吧。”沈沛白道,“拿盆来。”
放久的纸张很容易点燃,沈沛白垂眸盯着火焰,忧心忡忡地烧信,仍旧没想出个好理由解释童养夫的事。
“吱——”
房间的门被从里面打开,沈惟一神色平静地出来,看起来什么也没发生过的样子,过于风平浪静。宋锐和小褚识趣地带着丫鬟们离开,只剩下二人。
察觉到氛围不对,接收到宋锐离去时提醒的眼神,沈沛白再度紧张,捏紧手里的废纸,一时之间不敢回头。
身后沈惟一声色平淡,很冷静道:“他们说我是你童养夫。”
果然,还是问了。沈沛白盯着盆里的火,目不转睛道:“跟你说多少遍了,他们骗你的。”
“就知道你要这样说。”沈惟一几大步迈至他身前,就站在海棠树下,抬手捏着一张纸契,语气仍旧风平浪静,“我翻到了当年的纸契,由不得我不信。”
纸契不在,还可以胡编瞎诌糊弄一下,沈沛白万万没想到沈惟一能把这东西翻出来,一时语塞。抬眸打量少年神色,缓缓问:“那你……生气了?”
沈惟一痛快承认:“对,我不高兴。”
沈沛白有些无措:“……我哄哄你?”脑中迅速思考哄人的法子,似乎说点好听的给点好吃的再不济抱一抱的办法只适用于小时候的沈惟一,现在大了有脾气了是越来越难哄了,得拿出点实际的诚意。沈沛白道:“之前不是想跟朋友去临溪游船吗,我同意你去了。”
思来想去,最近沈惟一提的要求里,好像这个比较能讨好人。
但沈惟一冷声道:“直到现在,你还把我当儿子养。”脚边就是那盆燃烧的火,少年的眼眸也烧着一团火,眼底却好冷好冷,压着满肚子气沉声道:“你厉害啊,九岁就当爹,抱着自己夫君喊儿子。”
沈沛白尴尬地辩驳道:“我没喊过你儿子。”
沈惟一接道:“所以你承认我是你童养夫了?”
下午清风徐来,吹动两人身后发丝,沈惟一捏着的纸契很轻,风吹时随风飘摇,上面的两个小手印似风中芦苇,在风中依靠,永不分离。
还没一截儿豆角大的小手印,旁边是一个比之稍大些的儿童手印,印上写着“沈懿”二字,字迹青涩,出自九岁的沈沛白之手。沈沛白道:“谁说那个小手印是你的,上面又没有名字。”
“你还狡辩!”沈惟一凶巴巴道。
沈沛白视线移到手印处,在自己名字的旁边,在那个小手印之上,清晰地多了一个新鲜印记,是“沈惟一”三个字,他一眼便看出这是沈惟一字迹,刚写上不久,墨色与陈年字迹相差甚远。
沈惟一不管这是沈懿和谁的童养夫纸契,总之,只能是他沈惟一,那个小手印,也必须是他。总之不管是谁,他都要写上自己名字,这从小就许下的婚约,只能是他和沈沛白,旁人若敢来认领,来一个他打一个!
“沈懿,你以为我为什么生气,我明明是你的童养夫,为什么要瞒着我。”所有人都知道,偏他不知道。
剧烈起伏的胸膛暴露出少年究竟有多生气,那紧抿着的唇,紧绷的下颌线,居高临下向下看的眼眸,脑后高高在上高束的马尾,脖子隐隐可见的暴起的青筋,似乎都在宣告一个事实:少年真的要气炸了。
辩无可辩。沈沛白脸色有些泛白,声音都轻上不少,轻飘飘的很容易就散在风里,“我怕你知道了觉得恶心。”
“童养夫”的说法未在清州听过,本就是掉面的事情,没有谁愿意做别人家童养夫,光是听见就足够退避三舍,脸色大变。沈沛白太清楚被人嘲笑看不起的滋味了,若非生病太过严重让阿爹阿娘担心,他绝不可能答应被安排一个童养夫在身边……更何况沈惟一刚学说话时一张口就是“爹爹”,他如何敢想这些事?
‘恶心’,有一段时间沈沛白听见最多的话便是恶心,那些孩子不管比他年长还是比他年幼,谁都能欺负他,谁都能在经过时说一句“恶心”,说“没有人愿意嫁给你”,说“日后跟你成亲的姑娘可真惨”,说“不知道哪家姑娘会被你祸害”,说“肯定没人愿意嫁给他,他若是能娶妻,肯定是家里花大价钱买来的姑娘”,他们说他不要脸,说他真恶心。
而后来也果真被他们说中,沈惟一,就是阿爹阿娘花千两黄金买来的童养夫,买来给他治病,买来陪他玩的小孩儿。
话音刚落,沈惟一往前半步,靠近了些,情绪激动:“谁说我知道了会嫌恶心?这种事情怎么会是恶心?我很喜欢你,是很认真那种喜欢,不是你以为的玩闹和不懂事!我喜欢你给我买的衣裳玩具,喜欢黏着你随便做点什么都好,喜欢视线里总要有你,喜欢你的点点滴滴!!我去了一趟青楼后回来梦里全是你!我梦见我们衣衫不整抱在一起,我梦见我啃伤了你的嘴巴但你说没关系,我梦见你对我笑主动啃我!我一直以为是我变态,在青楼发生的情形一看就不正经,我以为我也不正经,居然妄想罔顾伦理想对自己哥哥做那种事情,到最后真相是我本就是你的童养夫!沈沛白!我本就应该嫁与你为妻,我都马上十九岁了,你为什么还不娶我!!!”
不服输的少年将情感宣泄而出,气急,一拳打在身旁的海棠树干,枝桠颤抖着抖落不少花瓣。曾经惶恐于剖白心迹,逃至中都一点点压抑日益增长的变质感情,原来那种心脏砰砰乱跳的感觉不是紧张,叫喜欢,原来想啃嘴巴不是变态,叫喜欢,原来本可以不用躲躲藏藏,原来等他长大了沈沛白本就应该光明正大娶他。
血迹顺着骨节滑下,一部分沿着手腕沾湿袖口,一部分顺着树干曲线蜿蜒流下,沈沛白看得心疼,想上前替沈惟一包裹伤口,但显然沈惟一还在气头上,盯着他看的眼眸燃着滔天怒火,沈沛白只对视一眼,一时无措,颓败地缓缓低头,无言以对。
原来沈惟一不是开玩笑吗?原先以为少年所谓的喜欢,只是还没法分辨对自己到底是依赖还是爱,沈惟一年纪小,对有些事一时好奇沾染上难改也很正常,可是怎么可能是喜欢?沈沛白想不明白,他这样的人,兴许外表光鲜亮丽可以掩饰不堪,好心为他介绍婚事的媒婆只看见他身边有人服侍家底殷实便以为他与常人相差不多,但沈惟一从小在他身边长大,应当是最清楚他腿脚不便有诸多麻烦的事实,每晚上床前他需要极其缓慢的移到床边,坐到床上以后需要扶着双腿慢慢移到床上,穿衣脱衣更是不便,更别提一个人沐浴时的无助,他倔强地不需要丫鬟伺候这些,他努力做一个不会事事都麻烦别人的正常人,可这其中狼狈,沈惟一是最清楚的。
他所有的不堪,沈惟一都知道的啊!
他最开始的打算,是房里的鹦鹉死了,他有些孤独,想抱回去一个活物,正好摇篮里那个小家伙他欢喜得很,便想趁孩子还小没什么记忆,让孩子跟他一起睡。他想着,等孩子到三四岁,便送孩子回去,可是三四岁的沈惟一怎么看怎么喜欢,他好舍不得,这种只依赖他的感觉,他不愿舍下,他打算六七岁再送孩子回去,可是意外发生,即使沈惟一就睡在身旁,他还是觉得好孤独,他只有沈惟一了,他怎么舍得送走,那么小的孩子夜夜等他等到睡着,每天在家想他说想多见到他,偶尔天黑前归家,小孩儿必定是蹦蹦跳跳满心欢愉跑去门口接他,孩子总搂着他脖颈要抱,仿佛眼里只有他,只为他而来。
再后来就送不走了,孩子大了,习惯睡他房间,总要枕在他臂弯入睡,十来岁的沈惟一他也好喜欢,那种满心满眼都是他的感觉,口口声声说永远不会离开,自律乖巧懂事听话,学业根本不用操心,学业之外也样样优秀,他开始害怕分离,阿爹说过,小朋友长大后都是要离家的,他不说害怕,但沈惟一说永远不会离开,沈惟一离不开他,连回自己房间睡都不肯……
这分明是依赖和习惯啊,怎么可能是喜欢。
怎么可能有人愿意喜欢他,怎么可能是真心想嫁他,更何况沈惟一如他一样同为男子,更加不可能了。
眼前少年的愤怒太过真实,沈沛白清楚的知道是他的蓄意欺瞒惹得沈惟一如此生气,可是怎么办呢?不能娶就是不能娶。若是阿爹阿娘还在就好了,他们肯定有主意,说不定早就为沈惟一另寻一门好亲事,他们见多识广,认识的姑娘多,自然知道什么人与沈惟一合适。
如果阿爹阿娘还在就好了。
“你为什么不敢抬头看我?!”
沈惟一捏住他的下巴迫使他抬头,黑黝黝的眼仁盯住眼前瞳色稍浅的人不放,“是心虚吗?是不敢面对我吗?为什么不娶我呢?你是不喜欢男子还是不喜欢我?我哪里让你心烦吗?不可以告诉我让我改吗?还是说你根本就有喜欢的人了?!是那个越若兰吗?!”
“沈惟一。”沈沛白情绪由悲转怒,拍掉钳制自己下巴的手提醒道,“越小姐闺名是你能直呼的吗?”
沈惟一后退半步,手里捏着的纸契险些拿不稳被风吹走,伤心道:“你就是喜欢她!你就是想娶她!!”
沈沛白道:“我不喜欢她!”
但沈惟一似乎听不见解释,固执地就是觉得哥哥喜欢那个姑娘,又气又嫉妒道:“你不喜欢她,你还经常跟人家吃饭喝茶,你还给她倒茶,送她回家!你不喜欢她,怎么你身边全是男子,就她一个姑娘呢?!”
沈沛白很是无奈,深吸一口气,同样压着怒火解释道:“我身边全是生意往来的长辈,偶尔有跟你年纪差不多的也是男子,世道如此他们只扶持家中男丁我有什么办法,跟我生意往来的人是男是女是我能决定的吗?越小姐是凭自己实力争过家中男丁才换来当家做主为自己而活的杰出女子,她有理想,有抱负,我只是欣赏她,她也不喜欢我,你又何必揪着她不放觉得我就是喜欢人家?这话你不准再说,别让人听见传谣辱越小姐名声。”
沈惟一不依不饶死倔道:“那你为什么就不能喜欢我呢?我差哪儿了?”
不知是气愤过头还是委屈,沈惟一眼睛渐渐变得湿润,眼眶红红的,不甘心都从眼底里溢出来,像极了昨晚摔门离去前的愤懑不甘。沈沛白终究是见不得他这样,垂头低声叹息,极力安抚道:“你回屋收拾收拾东西,跟朋友去临溪玩吧。”
“我不去。”沈惟一道,“你还没回答我,为什么独独送她回家。”
自从跟越若兰认识以来,这么多年沈沛白也就送她回过一次家,是沈惟一去中都的第二年,那日与越小姐一同外出谈生意,回清州已经很晚,即使有家丁陪同,沈沛白仍是不放心,先送她回家再自己回家。就这一次,不知道沈惟一上哪儿知道的。
沈沛白心平气和解释道:“我送她回家,是因为天色太晚怕有危险,这不是男儿担当吗?是,我与她来往是比其他长辈老板间频繁,因为我想与她交个朋友,何况人家拿不拿我当朋友还不一定。以前你在家时我除了生意就是你,后来你走了,我有点闲暇太过无聊,还不允许我想结交个朋友说说话解闷吗?”
沈惟一急喘气,突然道:“你是嫌我走了两年没跟你说话?”
沈沛白忽的噤声。
夕阳西下,柔和的昏黄恬静祥和,这样的时刻应该坐在桌前和和气气吃饭。
沈惟一扯过他手里拿着的废纸一股脑丢进火盆,又问:“你很在意那两年吗?你是在生我气?”
是,沈沛白很在意,但是不生气。沈沛白道:“我没生气。”
沈惟一好像也很在意分开的这两年,火盆里突然多了层层叠叠散乱的废纸,火焰瞬间高出半个腿弯的高度,沈惟一生气,委屈,发了好一通火,“你以为我在中都过得很好吗?我过得不好,一点也不好!”
许是盆里热气熏眼,沈沛白听见这话,觉得眼睛有一点湿,偏过头不言不语。
沈惟一本就一夜未睡,眼眶通红,他不信沈沛白看不见,不信沈沛白不好奇他在中都的两年,然而沈沛白始终不问,起先他也庆幸沈沛白不问,然而现在只觉得是不在乎所以不关心,他怒不可遏道:“我很想你,可我不敢回来,我整夜整夜睡不好,交了很多新朋友是骗你的,我哪有时间交新朋友,我给自己找很多活干,我给人家打零工搬粮,我以为把时间都占满就不会想你,但我晚上更想了!
你知道我不在天崇吧?你知道我在骗你吧?我一直在中都,只去过天崇一次!从军被退也是骗你的,不是检查不合格,事实上我就是个缩头乌龟,我到了天崇一听说去了沙场就不能回来,我临阵脱逃根本就没有去报名,我心想你还在清州家中等我,我这一去不回是什么意思,我肯定是要回来找你的,我肯定要在你身边,但我太害怕了,若不是听说清州水祸,我还会继续躲着你不敢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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