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一出,瞬间如信号弹在沈惟一心里炸开一样,砰砰砰的,天女散花般落满心里每一处缝隙。
这道相互试探博弈的线,胜意往一边倾斜,沈惟一庆幸自己没有失去理智不管不顾大张旗鼓宣告婚事,既然哥哥不想要太多人知道,那就亲朋好友知道就行啦。
人再少一点,便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或许这才是哥哥最满意的结果。只有两个人知道的婚事,满足少年的一厢情愿,已经是哥哥最大的让步。也许是妥协,也许是心疼,但管他呢?这是不是意味着,哥哥愿意穿上嫁衣了呢?
忽然有种守得云开见月明的喜悦,沈惟一忍住内心雀跃,灵动的双眼小心翼翼打量沈沛白神色,小声问:“为什么呀哥?”
沈沛白闭着眼,好像睡着了。
沈惟一弯唇一笑,不戳穿他哥是不是装睡,轻轻把人抱起带去沐浴,继续小声道:“绣娘说了,嫁衣这种东西,要亲手缝制才真心。”
……
日上三竿,福伯慌慌忙忙来敲门,沈沛白被吓醒,听清是福伯声音才敢让进,福伯送来几张纸契,居然是讨债的凭证,上面清清楚楚盖有“沈懿印”的字样,福伯不确定这是不是沈沛白盖的,顾不上他是不是在休息,亲自来确认。
“公子平日不理这些琐事,更不会提前办事后支付酬劳,即使有那也是极端情况,可最近公子明明没有出门,这章是如何盖的?”
福伯忧心被骗,沉思后道:“要不报官吧?这肯定是欺诈!”
沈沛白目光扫过这两份纸契,所欠数额不大,几乎不用多想,肯定是沈惟一干的,估计最近庄子异常,亏损不少,但是田良叔每日都会看账目情况,沈惟一怕被看出亏损,搞了一出拆东墙补西墙,如今账目未平,人家债主找上门了。
见他没什么反应,宋锐出声询问道:“公子,是否需要报官?我现在去吗?”
“不用了。”沈沛白把纸契还给福伯,“是我盖的,把钱还了,送客吧。”
不一会儿小褚急匆匆送来一封信,说是天崇来的,寥寥几字,看得沈沛白心情复杂,难以言表。
下午沈沛白便要出门去看看,穿得严严实实,很费劲坐上轮椅,腰疼得不行,宋锐把他送上马车,身边没人了他才敢自己揉揉,马车每晃动一下,他便感觉腰快折断一样。
刚出去几步,马车突然一个趔趄,马儿长嘶一声被人拦下,沈沛白没坐稳,险些摔倒,这下腰真疼的没法动了,他扶着腰,甚至疼得没法立即问一句怎么回事。
眼前光影晃动,有人钻进来扶住他,熟悉的气息袭来,来人把他抱出去,二话不说直接往家里抱。
“沈惟一。”沈沛白揪住他衣衫,“你告诉我,到底亏了多少?”
沈惟一坦然自若道:“没多少。”
沈沛白很着急:“我得去看看。”
沈惟一面上闪过几分不自然:“不用看,没亏多少。”
也就千两银子,对他哥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损失,沈惟一觉得是因为自己经验不足,再加上人心险恶,别人就是看他长相觉得他是个乖的笨的蠢的,所以故意骗他,故意弯弯绕绕不说明白,害他回庄子听了田良叔好一顿唉声叹气,连大壮都嘲笑他是个蠢的。
沈惟一把他哥送回屋,自己坐床边,轻轻给哥哥揉腰,挨训似的默不作声。
厨房把饭菜送来房间,沈沛白碍于有人在,有些话不方便挑明,等人送完饭菜都走了,才道:“你既然得知我已经托付过后事,便应该知晓日后庄子是要给表哥的,你现在这样折腾,到时候给表哥一个烂摊子吗?”
沈惟一抓抓自己脑袋,有些愧疚,不敢看沈沛白。
沈沛白本意不是想骂他,第一次接触生意本就不好干,尤其沈惟一只有过跟他一起吃饭的经验,旁的一窍不通,能坚持到现在已经很好了。沈沛白道:“你那三千亩地弄好了吗?”
沈惟一声音很小,蚊子一样:“弄好了。”
沈沛白没问他种的什么,继续道:“你应该知道,我们家良田不止在清州有,临溪和浔州也有,你若是想挣银子,便拿着租户名册每日去各地租户家里挨家挨户走一遍收租,收上来的钱都是你的,想当日花光还是攒起来,都由你,实在没必要去庄子插一脚给自己找罪受。”
沈惟一低头,手上揉腰的动作不停,咕哝道:“这不是怕你累吗。”
沈沛白没听清,撤开腰间的手,道:“大点声,说清楚。”
沈惟一手摸过去继续揉,头也不抬,继续咕哝道:“我对做生意又没兴趣,你以为我想这样啊。”
这次沈沛白还是没听清,但大致猜到了意思。
安静中有谁肚子咕咕叫了两声。
沈惟一捂着肚子,仰头瘪嘴,可怜道:“哥,饿。”
“……”沈沛白软下心来,“吃饭吧。”
仍旧是要被困在家的一下午,衣襟处好不容易淡去的痕迹被故意啃咬出红痕,沈沛白气得半死,破罐子破摔非要出门,痕迹太多遮不住就干脆戴上帷帽白纱遮面,让宋锐扶着他出门。沈惟一拦不住,蔫蔫的跟在身后,上了马车也只敢坐在角落,一会儿揪自己衣衫,一会儿心虚地掐自己手指,视线时不时扫过去一眼,隔着白纱看不清哥哥表情,不敢说话。
到了庄子,沈惟一更是一句话不敢说,哥哥被田良叔迎进去谈事,他没好意思也凑过去听,下了马车在芭蕉叶旁找一个大石头坐下,歪坐着无聊地扯狗尾巴草玩打发时间。
小牧不忍心他落单,过来扯他一起进去,他摇摇头,泄气道:“不去了,我管不好庄子。”
“没事,你还年轻,慢慢就会了。”小牧不知道怎么安慰沈惟一,捏着他肩膀,没话找话道,“东家怎么回事?这个天不能感染风寒吧?”
沈惟一拍着狗尾巴草道:“被狗咬了。”
“狗?”小牧一整个惊住,“我记得沈家的看门狗不乱咬人啊,每次见了我都摇尾巴欢喜得很。”
沈惟一丢了狗尾巴草,顺手捡视线里的木棍竖直着放捶打石头,有条不紊道:“我哥养的小狗。”
东家养小狗了?小牧满头雾水。
正疑惑着,大壮跑出来叫他们:“小牧哥,沈懿哥哥找你们。”
小牧走出去几步,回头看看沈惟一,仍是纳闷。沈惟一继续捶自己的石头,大壮叫道:“沈惟一,沈懿哥哥也叫你。”
沈惟一不情不愿进去。虽然没人责怪他,但他就是感觉低人一等,挺没面的,听着许多听不懂的词汇,看哥哥认真时不苟言笑的姿态,正要偷偷溜出去,沈沛白叫住了他。
“沈惟一,印章呢?”
沈惟一从衣襟里摸出印章,交出去前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势偷摸往自己手背盖了一下,落寞地出去,蹲门口盯着自己手背发呆。
沈懿。
他在心里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着。
沈。懿。
指腹轻轻从不怎么明显的“沈懿印”上滑过,手背放进阳光,那个印记变得更浅,几乎就要看不见。
沈惟一猛地把手缩回,怕太炽热的温度带走这个浅浅的印记。忽然想起什么来,直奔绣娘的屋子而去。
该学如何绣红盖头了。
这可是个技术活,比绣嫁衣还难,红纱轻薄,稍不注意就容易走线歪针。沈惟一娶了盖头的料子等在马车外,等到天黑才见哥哥出来。
回家继续盘腿靠坐在床上绣嫁衣,就剩最后半只袖子便大功告成,沈惟一有意无意间提:“哥,半月后什么日子,你还记得吗?”
不理?
沈惟一爬过去,跟他哥近一点,小心提醒道:“我到沈家快十九年了。”
沈沛白认真看着近月账本,随口道:“有事吗?”
沈惟一有些失望,哥哥居然不记得那是什么日子。身体瘫软在一旁,脑袋枕在哥哥肩头,面色如死,好不可怜地自言自语道:“才过去两年,就忘记了。”
沈沛白目光还在账本里游走,道:“有事说事。”
沈惟一攀着他胳膊爬起来,突然来了劲,眼睛亮晶晶的,建议道:“哥,我们婚期定在你生辰日吧!”
沈沛白扯扯被压住的袖子,并不看沈惟一,漠不关心道:“不用定婚期。”
沈惟一道:“可是成亲需要挑选黄道吉日,我去学绣红盖头时问过了,九月九是好日子!”
沈沛白不语,脑中闪过那封天崇而来的信笺。
沈惟一终于意识到哥哥从回来到现在就没给过他好脸色。试探性问:“哥,你是在生我气吗?”
沈沛白眼眸仍在毁气氛的账本上。
沈惟一声音越来越小,说到最后连自己都不自信,“可是,我嫁衣快绣好了啊。”
废寝忘食地缝,没日没夜地缝,针法从生涩到娴熟,指头布满黑色的小血痂,终于只剩最后半只袖子,今晚就能绣完、明日便能开始绣自己那件的。
“我没告诉别人,没有人知道我要成亲的人是我哥哥。”沈惟一大失所望又颇为不理解无比委屈道,“不是说好了,我们偷偷成亲吗?”
童养夫纸契被烧没了,他迫切地需要通过成亲来证明自己的身份。
沈沛白放下账本,思绪从一团乱麻的账目中抽离,本想说有什么事情明日再说,却不小心抬眼看见少年眼里的脆弱。
“……不用定婚期,晚上一起吃顿饭,便是成亲了。”沈沛白道。
“晚上一起吃顿饭……”沈惟一低声重复这句话,双眼微垂,思考这句话的含义。
晚上一起吃顿饭,便是成亲了……吗?
可是他们几乎每天都会同桌吃饭,同食共枕啊?
“哥,我不傻。”沈惟一道,“我打听过的,成亲流程很繁琐,正因为繁琐,所以弥足珍贵,会显得重视。”
怎么到了哥哥这里,一顿饭便能打发了呢?
“你根本就没想娶我。”沈惟一恍然大悟道,“你敷衍我。”
他像个失足的姑娘难以置信地在质问渣男道:“你睡了我,你不想娶我?”
沈沛白不想惹怒他,好声好气道:“被睡的人是我。”
沈惟一道:“我要负责任啊。我又不是不娶你。”
难缠得很,沈沛白干脆不说话。
沈惟一抢走账本丢一边去,难以冷静道:“好啊,不说话,那就做。”
……
漫漫长夜过去,宋锐来敲第二次门,沈沛白终于恢复些意识。身体被碾过一遍似的疼,他扶着腰缓缓坐起,余光里早醒的少年坚持不懈在绣剩下的半截袖子,正好完工,啃断红线叠好嫁衣,大眼睛盯着沈沛白一动不动。
今日有个宴会必须得去,沈沛白自己是动不了了,本就腿脚不便,如今的腰更是废了一样压根没法靠自己坐上轮椅。他知道沈惟一也在等他开口,等他向他出声求救。
沈沛白捶捶自己的腿,感觉好些了,才在沈惟一的注视下有些难堪地给自己穿衣,他很想假装若无其事昨晚并没有给他带来很大影响,今日也可以出门,可穿衣时胳膊有些抖。
他尽量忽视身旁的注视,可下一瞬胳膊被人抬住,衣衫一件件被人给自己套上,两人默默无言。沈惟一给他穿好衣,还要给他束发,木梳从头梳到尾,眼睛一眨不眨在刺眼的白发里来回扫视,从发根看到发尾。
这么长,都白到发尾了。
沈惟一细细梳理所有的发,发现后脑还有好几根,细细数了数,还有五根,远多于自己前些日子看见的洁白,比第一次发现哥哥长白发时更为震惊。
许久没有下一步动静,沈沛白问:“看什么呢?还不给我扎好,我要出门了。”
“……没看什么。”
沈惟一用黑发遮住那些刺眼的白,绑好束发带,手指插进柔顺的发里,没忍住难过。
“哥……”他有些难以问出口,“怎么长白头发了?”
沈沛白面色平静道:“老了都会长。”
沈惟一额头抵在他后背,眼睛湿湿的,“哥不老。”
不多时眼睛恢复如初,揪住其中一根白发飞快拔下,还想继续,沈沛白却道:“别拔了,拔了也还会长。”
沈惟一继续拔第二根,问:“什么时候有的?”
“不知道。”
好像是十六岁有了第一根,然后是第二根,后面就一发不可收拾,某天梳发的丫鬟给他数了数,一共十来根,丫鬟全都拔了一遍,又开始长了。
此后丫鬟每天都要给他检查头发,他也觉得白发示人不太好,便由着丫鬟去,这一拔便是拔到沈惟一回来,家里经常变得吵吵闹闹的,有沈惟一在房间,丫鬟都不敢在他卧房多待,匆匆梳好头发便退出,没时间拔白发。
到了现在,自己已经年近三十,有点白发应该也正常,不用再拔,他只想赶紧去赴宴,免得迟到。
官家宴会,他一看见钟珏,就想起上次交友宴会上沈惟一猝不及防的吻,钟珏看见了。
他掐紧自己大腿,手心都是汗,不知道钟珏有没有说出去,谁知钟珏如往常一样,见到他时笑着招呼一声:“沈懿哥哥。”笑容毫无恶意,语气也十分自然,好像根本没有看见沈惟一亲他。
沈沛白渐渐松了手上力道,也回礼一笑,寒暄几句问长辈们好。
身体疼得厉害,骨骼宛若碎了重新拼凑一样不好用,他只好坐在原位一动不动,哪里也不去,担忧沈惟一再次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再被人看见,他不断使唤沈惟一去找东西,一会儿找家里仆人回家通风报信传达并不重要的话,一会儿嫌天气太热叫沈惟一去找把小扇来扇扇。
沈惟一喜欢被他使唤,一趟趟离开,一趟趟回来,可沈惟一发现他不在的时候哥哥都跟别人聊得挺好,他不愿走了,默默端坐在哥哥身边殷勤地给哥哥扇着小扇仔细地听,奈何听了半天也没听懂什么意思。
好奇心冒了出来,等人都走了,才问他哥:“哥,你们刚聊什么呀?我也想听。”
早在人群各回各位时沈沛白嘴角的笑意就有些维持不住,不自觉蹙眉,似有心事,忧心忡忡。
沈惟一扯扯他袖子,“哥跟我说说呀,你跟别人都聊那么开心。”
听闻丞相大人半月后要来清州,官员需得早早准备接待,听闻东风楼从菜品到接待人员都得一一重新制定,誓要招待好丞相。然丞相此次来访不为微服私访,而是奔着清州的富商来为北方边境筹集粮草,方才凑过来恭贺的人里,无不祝贺沈沛白与皇室搭上关系,纷纷恭贺,顺便话里话外请求他在丞相大人面前说点好话,也许随便一句话提及,便能让一个产业飞黄腾达,从此攀上天崇抵达荣华富贵。
或许于别人而言这是八辈子难遇的机会,可沈沛白却不寒而栗。
昨日中午天崇商老板来信,那位丞相大人的儿子战死沙场,丞相却不伤心,众人皆惊,但很快整个天崇都在传丞相还有一子,远在清州。
沈惟一胳膊肘轻轻撞了一下沈沛白。
“哥。你想什么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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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第 7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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