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启八年的时候,大元攻打南粤,这场战役共持续了半月有余,南粤大败,这还是算上了行军与准备的时间,秦扬都吃惊南粤居然如此好打,大元没伤一兵一卒便赢了这场仗,
回来的陆沉很郁闷,旁边一个小兵叹着气道“陆副将还说何愁没有仗打,压根儿就不痛快!”他扭着头看向陆沉,却发现陆沉视线落在某处,
“呦,这不是苏木儿的坟?”
陆沉被他这一生“哟”给扯了回来,他皱了皱眉:“坟?”
小兵睁大眼睛,撸起袖子,做好了分享八卦的准备:“对呀,苏木儿的坟,将军有所不知,那地方邪气的很,谁过去都要倒霉,将军不信上去踩踩?反正据我所知,踩过的都沾了霉运,最轻也就是摔一跤罢了,出个丑,没事的。”
陆沉简直想拍开他的脑子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他不可置信地说:“踩过的都沾了霉运,你让你家将军去踩?”
“是呀,试试就信了,再说了,您运气那么好,好不容易打一次仗实际就用了不到三天完事,其中两天还是因为有点迷路,踩一踩,说不准能消掉苏木儿坟头的霉运呢,将军,那时候您可就扬名天下了。”
陆沉总算听出了他在讽刺,他捏紧拳头一拳锤在了对方的脑袋上:“刘明,长本事了啊,都敢这么跟我说话了。”
刘明“嘿嘿”笑着,忽然视线一顿,笑声一止:“苏大人?”
陆沉骂他:“又骗我?都什么时辰了苏维扬能在这里?”
刘明委屈道:“真的是苏大人啊!”
陆沉转过头去:“嗐,还真是苏维扬。”
下一刻,他吃惊地发现苏维扬竟站在苏木儿的坟头蹦了三下,然后信步朝着他们走来,陆沉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刘明愣愣说:“这霉运应该不传人吧。”
二十岁的苏维扬长的更为成熟,身形也更美了,他的脸半带坚毅,又十分的柔和,苏维扬笑着走过来对着呆愣的两个人拱了拱手:“陆将军,小明将军。”
陆沉面色古怪的看他:“你方才在做什么?”
苏维扬仍然笑着,像是三月的柳,五月和煦的春风,陆沉才发现他今日竟穿了一身绿来,却不显得土气,
陆沉“唉”了一声:“你是不是在模仿你家门前的柳树?”
苏维扬哭笑不得地抚了一下身上滑溜溜的丝绸:“布公公得了一匹好料子,但这绿他实在穿不了,便送我了,如何?”
陆沉道:“好看是好看,就是………”他认真思考了半天,说:“感觉你像个竹竿子,太瘦弱了也,我一拳就能把你打趴下。”
苏维扬不置可否,三个人并肩走着,志阳城已不像最初那般人心惶惶,如今各地前来贸易的人数不胜数,志阳城可以算的上是人声鼎沸了,
陆沉扭头看着,发现苏维扬整个人都很放松,他好像很喜欢这样的烟火气,他又想起少年那双带着光亮的眼,觉得此番当下其实也挺不错,
刘明悄悄的蹭到了苏维扬的另一边,悄声问他:“苏大人,你都不怕倒霉吗?”
苏维扬反问:“你觉得呢?”
刘明摇了摇头,苏维扬道:“人是我亲杀亲剁亲埋的,那剑也是我亲自立在那里的,我在上面蹦上几下,也算是止煞了吧。”
他目光看向街边的首饰摊,又看向卖菜的少女,继而看着眼前地路:“更何况,我不信这些。”
“小时候求过很多次上天,但一次都没有应验,也偷偷求过神佛,无人应我,现在,我只信脚下的路,再不信旁的了。”
他眼底淡然如玉,像是晚间田野的一缕袅袅炊烟,那般淡而轻,刘明怔了一下,苏维扬看他低落,便又道:“但偶尔信信也不错,总归是一个美好的念头,不是吗?”
不是吗?
刘明脑海里响过这样的话,苏维扬的声音带着一点儿少年气,如果是旁人或许早就被他感染了,但刘明不会,他低低的“嗯”了一声,有些低落又有些怅惘地说:“是啊!人活着还是得有点盼望的。”
等将二人带到宫门前的时候,苏维扬便止步了,他侧着身子让路:“里面你们自己走吧,我就不送了,祝二位将军好运。”
陆沉无奈地扫了他一眼,又对上眼前的宫阙,自从胡杨叛乱之后,陛下猜忌之心越发的重了,就连付淮的话他都听不进去了,甚至还隐隐开始偏宠太监,
虽然始终没有放权下去,但不光陆沉,满朝文武都觉得那不过早晚的事情了,他伸出手摸了摸腰侧放着的虎符,漫长的宫道又长又压抑,苏维扬目送他一步一步走远之后,眨了眨自己的眼睛,无声轻笑了一下,他转过头,看见禁军的长刀泛过银光,眉头一窒。
“陛下!陛下!”
布膝跑的连鞋子都掉了,他捧着一张血染的白绢在宫廷长廊奔跑着,后方跟了一群喘着粗气地小太监,直到玉极殿的大门被打开,布膝终于跪坐在了地上,他还没来得及看上秦扬一眼,嘴更快地喊着:“陛下,南粤诈降,南关三城已失,求陛下支援。”
继而抬头,布膝对上了秦扬一张修罗地狱般的脸,他的手一抖,血色绢布掉到了地上,很快落满了尘土,陆沉眼睛倏忽张的老大,
秦扬随手拿过砚台砸下去,陆沉的额头瞬间炸开了血花,他跪坐在地上,心凉了半截,
完了。
苏维扬来不及处理胳膊上的血迹,就提着一柄断剑前来面圣,与被镣铐锁住的陆沉擦肩而过,他脚步一顿,回头一看,陆沉苦笑一声,满脸落寞。
苏维扬咬了咬牙,加快脚步入了长极殿。
许是帝王通病,两年前秦扬忽然开始寻求长生之道,将日常生活批阅奏折之地命名为长极,意味寿数之无穷,步入殿中,苏维扬目不斜视,跪地请安,秦扬闭了闭眼,在桌案后面深吸了一口气,一双眼凌厉异常,他看向趴伏着的苏维扬,
压抑着怒气问:“不是说南粤小国寡民,绝无还手之力,你瞧瞧,几日之间连破三城,消息至今才传了回来,苏维扬,你好得很啊!”
苏维扬把头埋的更深,做足了卑微的态势:“陛下,此事是臣失职。但臣收到的消息确实如此,南粤小国寡民,不足为虑,陛下明鉴。”
秦扬冷笑一声,丢了一个折子在他头顶,苏维扬头上刺痛,胳膊也痛,但他一时也分不清到底哪里更痛,他闭了闭眼:“陛下息怒。”
看他如此小心谨慎的样子,秦扬的怒火仿佛平息了一点儿,他从一个折子里抽出了一张暗黄的纸,在灯火里燃了燃:“既已如此,多说无益,南关六城一失,南粤便可直捣腹地,或是绕路渡过伏冰河,上江阳,俆南,禹城,直奔志阳,不可不防。”
他声音又沉又冷,眸子里闪烁着一股疯狂的狠劲:“自胡杨叛乱,左关不稳,若是南粤联合左海诸部,志阳危矣,爱卿可有对策?”
苏维扬心下将他的话过了几轮,又在舌上滚了滚,心想他当真是不给自己留一条活路,绝路相逼,又要他自己为自己的命淌路,然而苏维扬却不得不走,
他睫毛闪了闪,一字一句道:“臣以为,益王殿下早年随胡杨戎马战场,经验破丰,又得杨太傅晓以国之大义,陛下不若一试。”
秦扬噙着一抹笑问:“老三能当此重任吗?”
苏维扬:“臣闻,去月五日,殿下西郊纵马,拔得头筹,末尾所言意有为君父征天下之心,陛下不如派陆沉为主将,令其将功补过,殿下为副将,也成全其一片赤子之心。”
秦扬捻了捻手上的灰,站了起来,慢慢走过来将苏维扬扶了起来:“爱卿不愧是朕之爱卿呀。”
“你所请之事,朕允了。”
至启八年八月,陆沉率八万将士出征,益王一身铁甲看着志阳城的牌匾,陆沉握了握手中的马鞭,与城楼上的苏维扬对视一眼,
苏维扬喉间一滚,错开了视线,陆沉不再留恋,转身向前走去,秦益从牌匾收回视线,眼神没忍住上下打量了一下城上的少年,
玉树临风,
却唯独没有自由,
城墙上,苏维扬垂着脑袋不知道在想什么,小安子跟在他的身后,看见布膝走了过来,他垂头叫了声“干爹”,布膝走上前与苏维扬并肩而站,叹了一声:“如今吃也吃好了,穿也穿好了,怎还生的这般弱小?”
苏维扬自嘲地笑笑:“大约是天生的吧。”
布膝哑然:“哪有天生的,男儿便当像陆将军,像益王一样。”
苏维扬没有接这句话,反而说:“三殿下也要恨死我了吧……”
布膝望着长长的队伍,心里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滋味。
如今,蒙着陛下的福,天下百姓哪个不恨苏维扬,满朝之臣,除了兵马司和他们这等阉臣,清流文臣哪个真的瞧得起过苏维扬,若不是少年聪明的叫百姓不停议论自己,使得满城渐渐遗忘他的容颜,否则怕是横死街头,也无人为其悲悯,
现在,他又得罪了益王,害益王无法争储,来日若真益王得胜回朝,苏维扬,
他扫了一眼满身落寞如雪的少年,只在他身上看见了一层又一层的蒙蒙大雾,沉重的仿若千钧之重,布膝一言不发的转身走了,
小安子来回张望了一眼,也随之而去,这世间,便又独留他一人,在此借着远送行军顺道跳望一眼“西面”,苏维扬闭了闭眼,
在眼底闪过一瞬的狰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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