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奇怪的房间。
四面墙上开了足足五扇落地窗,窗户之间的缝隙里挂着不同的珠宝、贝壳装饰,室内的地面上铺满了毛毯,这些毛毯还长短颜色各不一样。
乱七八糟的,像是出自一个只想着把墙面和地面铺满的孩子之手,她不在意什么室内设计,就这么东拼西凑出了这个房间。
屋子的中间放着一方床榻,藏青色的床单上绣的是百鸟图,这些栩栩如生的鸟儿落满了床单、被褥、床帐,每一只鸟的神态和绣工都不相同。
陈紫陌站在床前,抬头望着帐顶,那里有一对凤凰在霞光祥云的簇拥下比翼齐飞。
在游戏里这床上绣的鸟儿其实画得并不清楚,而且只有一面朝向玩家,远没有眼前的实物这样华丽夺目。
华丽得让陈紫陌觉得,自己躺上去都是在糟蹋艺术品。
陈紫陌本来不打算在这里睡觉的,这儿也不是她设计的卧室,严格来说,这里是她的杂物间,塞着一些看起来很漂亮,但没处放的家具,现在那些家具都被她暂时收回了游戏里,只留下了眼前这张床。
这就是她在水月城中的另一件天级人物专属家具,送这张床的人是雀楼楼主凤宴游。
因为《江湖山水》还停留在内测阶段,所以卡池内最顶级的天级卡只有八张,四男四女,陈紫陌就把这八个人两两分配在了四个主城中,也配套安置了他们的专属家具。
现在她推不动进度,做不了日常任务,也没处拿声望值,不能解锁新的主城,只能住在水月城里,手里能用的专属家具也只有这两件了,沙丽的浴池能够恢复伤势,同为天级人物的赠礼,这张床多半不只是看着很贵。
只是从凤宴游的特征来看,她实在猜不出这张床的用处。
作为《江湖山水》中最大的情报贩子,凤宴游是个十足的谜语人,他在内测的主线剧情中从没有出过手,只是作为旁观者收集讯息,还时不时云里雾里地提醒玩家几句,让你生出许多猜测,又拿不定主意,个人好感度任务,也只是让玩家得知了他童年的一段经历,从中提炼不出什么较强的功能性特征。
连他的赠语都充满了谜语的味道:凤声鸣明,百鸟从应,倏离倏离,长梦何依。
字面上的意义无非是说,凤凰鸣叫,百鸟跟随,一派繁荣,可突然间分离,这场漫长的梦醒来,留下的人无处依从。感叹繁华易逝,自己今日高居雀楼之上,来日高楼坍塌,多半粉身碎骨,没有归处。
但要从这里面找出这张床的特性就很模糊了,难道睡在这张床上,自己能做个好梦吗?
“猜不出来,那试一试就知道了。”
陈紫陌脱掉鞋,爬上了这张百鸟朝凤床,平躺下来准备入睡。
虚境里安静极了,这里没有虫鸟,没有风声,因为距离后院很远,连浴池的流水声也听不见。
过于安静的环境里,陈紫陌反而有点睡不着,她忍不住回想今天的经历,回想自己在现代的生活,想弟弟现在怎么样了,还有曲师父,虽然知道她并不能算一个活人,但她能说会笑,面对毫无关系的自己,能这样温和善良地关照,陈紫陌白天面对她时还有许多顾虑想法,现在回想起来,心中满是感慨。
陈紫陌其实知道自己的问题,她从小就被教导着要听话,不要给父母惹麻烦,做一个乖孩子才能得到父母的偶尔的夸奖,拿出好成绩,父母才会高兴地带自己出去玩,因为这样有面子。
她是不能犯错的,一旦犯了错,让父母不高兴了,他们就会互相指责——因为对方才会有了自己这个麻烦,大吵大闹后,父亲会生气地摔门离开,去外面找乐子消遣,母亲会让她在花园里罚站,或者罚她练字,这样下次去见外公时,母亲就能让自己写一手好字展示给外公看,因为外公最大的爱好就是书法。
无论罚什么,都一罚就是一整天,从白天到夜晚,天彻底黑了,母亲不消气她就不能停。
但他们从没有人告诉她哪里做错了,为什么这是错的,又要怎么改正,她只能自己摸索,并保证再也不犯。
她也曾经想要向祖父祖母求助,但在老派人眼里,只是罚站和罚写大字,又不是动手打孩子,这并不是什么严重的体罚,孩子必须有严格的家教才能成才,这是父母对她的期望,这是一种望女成凤的爱。
这是爱,她相信了这种说法,她愿意去相信这种说法,哪有孩子不渴望父母的关爱?
长大后她有了自己的想法和独立的人格,明白了并不是每一对父母都会爱自己的孩子,明白了父母间的种种矛盾、转嫁到自己身上的诸多情绪,本质也是他们对自己父母不顾他们是否幸福、也要他们为了利益结合的痛苦。
母亲要她一遍遍练的字,是通过她讨好外公,以期证明母亲对外公的感情,希望唤起母亲的父亲对女儿的感情,又在一次次落空后折磨她自己,和她并不情愿生下的孩子;父亲的逃避、放纵更是连这种尝试都放弃了,不再对掌控自己的人生抱有希望,想用这种方式报复他的父母——通过让他们唯一的儿子变成一个烂人的方式。
他们自己都还是两个渴望爱和安全感、没有成熟长大的孩子,得不到想要的就又哭又闹,舍不得切断这种明明在让自己变坏的情感联系,也不知道怎么去寻找新的原动力来支撑自己。
这样的两个人又怎么知道该如何做好父母?
当陈紫陌终于想明白了这一点,她就再也没怪过他们,只是觉得很可悲。
她不希望自己也变成这样,可那种对父母关爱的渴望从未真的消失过,只是因为知道自己得不到,所以为了保护自己,不让自己再陷入期望和现实的撕扯、从而觉得痛苦又无从解脱,才主动消解了这种期待。
可在彷徨不安的现在,她好像再一次努力爬出孕育自己的庇护所,再一次作为一个无力、无知的新生儿来到这个全新的世界,第一个向她张开双手的“人”面目模糊、亲切通透。
她们之间很陌生,对方甚至不是一个完整的活人,陈紫陌从没有见过她,甚至谈不上真正地认识她,她连对方到底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更谈不上多么深厚的感情。
但通过那把剑,通过这一日的相处,她们之间似乎也没有那么陌生。
曲师父现在在做什么呢?是回到了剑中休息,还是在写东西,石殿里黑得很,自己明天应该再带一盏灯过去,等她有了些武功,不怕冷了,或许就能在石殿里过夜。
这样想着,陈紫陌渐渐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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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紫陌又做梦了。
她从小到大做过很多梦,有的天马行空、没有逻辑,有的大起大落、没有结尾,但绝大多数都是一些和白天经历有关的碎片,梦里的东西都是她曾见过的、至少是和她曾见过的东西相似的。
可这一次,她梦到了一座高楼,与其说是楼,它其实更像一座塔,一座有着许多琉璃窗的高塔,每一层楼的飞檐上都挂着风铃和精巧的鸟笼。
她坐在高楼的顶层,透过没有完全封闭的屋顶,看着头顶的天空,忽然发现有一个身着白衣的男子坐在只封了一圈的屋顶上,他手中拿着一支凤箫,旁若无人地吹奏起来。
箫声呜咽,如泣如诉,似有愁绪万千,悲凉无限。
陈紫陌认出了那个白衣的中年男子,他约莫四十来岁模样,眼角额头都有了皱纹依旧称得上斯文俊美,一派儒雅风流的气度更是让人印象深刻;他是这座奇妙高楼的主人,财通四海,掌握无数人的隐秘,自己却只穿着半旧的白衣、一双粗布鞋,身上没有半点贵重物品,也不要半个侍卫仆从跟随。
他就是凤宴游。
陈紫陌愣愣地看着他,开始思考这梦境是出于自己的“日有所思”,还是因为那张床。
直到凤宴游吹完了一曲,她依旧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于是她直接开口问道:“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凤宴游垂首看着她,叹了口气,他的声音雍容清亮,的确有几分“凤鸣”的意思:“我只是你的一个梦。”
没有等陈紫陌再问,他就在屋顶上躺了下来,悠悠道:“你已经读了《一炁真法》,应该知道这个世界的武学基础建立在三个要点上,分别是人的体、意、气。太虚宫以道家的思想为准,认为这三者最终可以归于‘一炁’。”
“沙丽的浴池就是一种温养修复‘体’的仙器。它不会过度催发你的体质,但无论你受到多重的伤、折损了多少元气,都能慢慢修复到原样,直到你的境界超出沙丽的境界,它对你力有不逮时。”
“而我的这张床,就是一种养‘意’的仙器。你的意识天生很强,这样的人生来敏感,能与人共情,故而多情,却又很难沉湎于梦境。人的‘意’就像统领百鸟的凤凰,身体百穴就是百鸟,凤凰振翅则两翼生风,这种风就是流动的气,牵一发而动全身,是最大的要害,它的强弱决定了你习武境界的上限。”
陈紫陌点头道:“这些都是我看《一炁真法》时了解到的,听曲师父讲解时猜到的。你想说,你是我的梦,是我的‘意’,我灵台中的凤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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