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六月祭的缘故,城内装点得更是十分绚丽:家家户户在门口放置几盆形态各异的花草,其中以紫罗兰和风信子居多,门上悬挂着一盏六棱长明灯,飞檐上坐落着几只瑞兽木雕,油光发亮。有几个葛衣平民还在趁着光往自己的窗框上印花——这些活是只有在二月祭、六月祭期间他们才会做的。那些大家族更是敞开门扉,在中庭放置一张圆形贵木桌,聚在一起饮酒赏月。譬如万灰扬现在看到的高家,门上挂着五六盏璀璨的灯——这是大家族的特色,那看门犬跳出来汪汪向他吠了几声,又钻回去同那些人们一同享用佳肴去了,中庭劝酒祝词声不绝于耳。万灰扬心道有趣,忍不住向里瞅了几眼,恰同一个人撞上了视线,对方约莫是没认出来他亦或是根本不认得他,只是醉意朦胧的招呼了一句:“二位要来同乐——里面请!”
他这一声引得圆桌周围的其他人也回了头看他,万灰扬自觉不适,方想躲避,里面的人却起了哄,争着抢着要把他们叫进来——但也仅限于“邀请”,虽然盛情似火,没有一个人离席过来拉他们。
万灰扬心中一动,转头看向尹尘尽。尹尘尽不阴不阳的看着他,高家长出墙外的桂影投映在他的脸上,他的眉目一片黑暗。
万灰扬于是又把头探入高家门院,道了声谢,委婉的表示他们二人自有去处,就不在此劳烦诸位了。里面的人很是遗憾的“哎——”了一声,便继续端起酒杯吟诗作对了。
“真的不来吗?为什么啊!”一个小孩还是不死心,朝着万灰扬叫嚷着。下一秒他就被自己的母亲堵住了嘴。
那高氏妇女微笑着向万灰扬表示歉意,随后又低下头一脸严肃地对着小孩说了些什么。
万灰扬点头表示没关系,虽然心下有些疑惑近年来皇城的这些转变——尤其是这次六月祭——估计是那个阴晴不定的城主又在搞些什么幺蛾子了。尹尘尽轻咳一声,打断他的思绪,继续向前走去。
“我们要去哪?”万灰扬才想起来问道。
“谢家。”尹尘尽道。随后他闭口不语,加快了脚步。
是那毒的发作周期要到了吧,万灰扬想着,无声跟上。两边的景色飞快的后退,北边大概是演武台的方位还在传来喝彩声,东边的集市区域的彩色烟火噼啪在空中炸响,街头巷尾闲逛的人们熙熙攘攘,有说有笑,讨论着关于“文魁头筹”的事,再往前走一条道,差不多就是传说中夏歧负责的的“长月阁”了吧?不知道今晚那里,又是一番怎样的欢腾呢?之前听谁讲过,每逢庆典,夏歧都会亲自上台舞一曲。万灰扬隐隐盼望着尹尘尽能把他再往前带一点,这样他就可以趁机向里观望。然而尹尘尽足下一转,闪入一条小巷。万灰扬空落落的跟着他转了进去。
万灰扬跟着尹尘尽东拐西拐的,到了谢家。对方对皇城的熟悉度丝毫不比他差,万灰扬又一路走神,到了谢家大门口他才意识到:该停下了。
并非是这一年来的经历消磨了他对皇城路线的记忆,而是如今的谢家实在是与他的印象大相径庭:不同于沿途的大家族景象,这里的大门紧闭,一盏一看就知道是临时凑出来的,甚至算不上“长明灯”的灯笼昏昏的挂在门上,几朵花无精打采的伸展着叶子,应付着这难得的节日。院内也几乎没有光,昔日繁华的大家族,竟然与这片灯火通明的地区格格不入。
“这是怎么了?”万灰扬隐隐觉察到了不对,“他家的谢良明不是前几天还来兰宫了吗?”
“他家出了点事。”尹尘尽简略的回答着,沉着脸走上前去轻轻叩了叩门。
里面传来一阵骚动,不多时,大门被轻轻推开,一道目光探出来扫视了他们一眼,松了一口气,挑出一盏油灯,向他们做了个手势,让出一条缝请他们进去。
两人相视一眼,挤了进去。
踏过大门,入眼是被油灯映亮的杂乱中庭,断掉的木头砾石散在地上,被撕破的残页埋在房屋倒塌的砖瓦下面,灰里透白,像是祭奠。周围的族人们个个自干自的事,一言不发,静寂得可怕。那在前面引路的谢家侍者转过头低声说着“抱歉”,更为这个衰败的家添上了几分悲哀。
万灰扬克制着自己的目光不往那地上未抹净的斑驳红迹以及那些慌忙用红布掩藏住在院子里临时搭起的白案。尹尘尽在他身旁一同垂着头走着。
两人最终在一间保存的相对完整的房间里落了足。那房间中已点上了灯,谢良明背对着他们,身披麻衣,端正跪坐。在他面的几案上,三根香两个灵牌端正地放着。
“少爷。”那使者轻唤一声。
“还是叫名字吧。”谢良明以一种极度柔和的声音叹息着道,“先退下。”
侍者微微躬身,做了个手势请万灰扬和尹尘尽少驻,便退出去了。
谢良明又是一声长叹,将头上的白帽子褪下,熄了香卸了香炉,牵起案布倒遮上灵牌,转过身来。
“怎么了?”他的目光在万灰扬和尹尘尽之间轮转,像是在对尹尘尽说,又好像是在对万灰扬说,眼神中流露出关切。兴许是没有熟人在的地方,他那玩世不恭的神情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强装出来的严肃,简直和在殿里的样子判若二人。
“别装傻。”尹尘尽道,“像以前一样。”
谢良明面上的严肃有几分变得真实,他略有顾忌地看了万灰扬一眼。
“我出去,你们聊。”万灰扬自然知道那眼神中的深意,转身推门离开。尹尘尽连一句挽留也没有,只有谢良明轻轻地小心翼翼提醒了一句:“请不要在院子里随意走动。大家都会感谢你。”
门噗的一声把万灰扬关在了外面。万灰扬在门前徘徊几步,确认那门的隔音性确实好到他一个字也听不见后,怏怏不乐的走到了院子里。
谢府的内里,亭台楼阁全都像被什么东西从底部翻上来一般倒塌破碎,倒是临着围墙的那一圈建筑和那些高耸的塔楼全都安然无恙——如果不踏进来,从外面根本无法看出这府上遭遇了什么。仅剩的外墙边栽的几棵树遮住了月亮,只投下几片影子。三五个家丁围在那里喝酒。南边的墙角挤着几个裹着被单的孩童,水灵灵的眼睛看着东边炸响的花火,脸上写满了渴望。
万灰扬同情地叹了一口气。这是造了什么孽,什么匪徒有能力把一个大家族搞成这样啊。
一道灵光在他脑中闪了一下,被他立刻否决掉了。他根本就不敢去想那种可能。
“来口吗?”
万灰扬循声望去,却是那几个家丁在招呼他。
“好酒都没了,不过这也能凑合。”
万灰扬舔舔嘴唇,口干舌燥,一路上他都没咂过几口水。但他还是摆摆手:“我不喝酒。”
“那边有水,若是渴了,就去取吧。招待不周,实属抱歉。”
万灰扬听着那边远远喊过来的声音,回了声谢,心想着这几天皇城的人怎么一个个比往常还热情,摇摇晃晃的朝那家丁指的地方去找水了。
那小小的水龙头藏在靠墙的两间房中间的缝隙里,万灰扬见那旁边简陋的搭了四块砖一条板,码放着十几个竹筒,又是一阵叹息。实在是口渴难耐,他走过去,拧开水龙头接了几滴到手心,托到嘴边舔净了,方觉得恢复了些。他转身欲走,听见身旁的房子里传来响动。
万灰扬本不打算过于关注别家的**,但还是按耐不住好奇,悄悄踮过去照着房屋上的裂纹往里一瞅——那小小一个房里,竟挤了七八个成年人,全都横着竖着躺在地上,双眼紧闭。一个散着发的妇女低声抽泣着,用之前尹尘尽给他展示的那种“挤液器”一个个给他们的颈部挤进什么东西。挤完了,再擦一下因刺入而流出来的血丝。
万灰扬注意到,房间里除了那个妇女的低声抽泣,一片寂静。没有睡着的鼾声,甚至连轻微的呼吸声都很难捕捉到。他眼皮狂跳,近乎是逃着跌跌撞撞地离开。
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坐回门口,心有余悸。月亮已升到顶空,柔和的月光洒在他的脸上。他的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强烈的感觉——于是他毫不犹豫将临渊拔出,趁着月色舞了起来。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仅仅是他一时兴起想复习一下自己曾学过的剑法。
万灰扬的意识渐渐模糊,恍惚间听到了掌声。他顺着自己的心意,抬手,旋转,戳刺,将自己 记忆中的所有招数尽数施展,缠着月光和清风,摇摆。
“万灰扬。”
他听到一声呼唤,瞬时清醒收剑。转头看去,是尹尘尽。他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前,身后是披着一件玄色披肩的谢良明。二人的眼神都有些许惊异。
万灰扬有些不好意思的别过脸去,想解释自己刚才的行为。
“走吧。”尹尘尽向他使了个眼色,道。
万灰扬点点头,迈步欲行,听到后面传来谢良明的声音:“伤,还好吧?”
“没什么。”万灰扬道,回身向他挤出一个微笑。的确,伤口愈合的比他想象的要快,如果不猛烈运动牵扯的话基本上没有太大影响。
“没事就好。”谢良明道。
尹尘尽用胳膊肘捅了捅谢良明,谢良明识相的闭上了嘴。
万灰扬叹了口气,不想再说什么。也是,自己只有更加勤奋,变得更强,才不至于总是麻烦别人关心自己。
“灰扬。”尹尘尽走到万灰扬身边,揽住他的肩,以一种极其轻柔又夹杂着几分担忧的口吻道:“没关系,这样就很好。是我的错。”
万灰扬瞥了他一眼,没说话,随着他向庭外走去。尹尘尽回头向仍在门口的谢良明招了招手,随后万灰扬听到轻微的关门声。
“这里没有我们歇脚的地,你也看到了。”像是安慰又像是解释,尹尘尽悄声在万灰扬耳边低语。那边那群家丁见这两人向庭外走去,一拥而上过来相送。“平安”“顺风”不绝于耳。他们就这样被簇拥着出了谢府。
万灰扬:这个尹尘尽怎么回事啊干什么事都瞒着我
皇城的治理方式与万灰扬所认知的不同
谢谢大家支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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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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