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又暗了几分,周围有些店家开始收拾货物,有些店家则开始点上马灯。昏昏暗暗的集市里来往的人却丝毫不见有少,耳边充斥着各种以物易物的交易语言,以及同在这个摊位上的当地的外界的人们的交谈声。万灰扬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落在桌面上,不知怎的忽然想起自己的背后不远就是长月阁。然而曾经对他有着致命吸引力的“长月宴”,现在已经成了一种心理阴影。他无法想象伙伴们向自己描述的“风姿绰约”“舞步灵巧”这些词汇,是如何和一个墨宫的男人挂钩的。他兀自感伤着,对面却飘来了尹尘尽有幸灾乐祸的催促:
“怎么了,随便聊点什么啊?”
万灰扬恰巧见到一只小虫正从自己脚边爬过,随口而出道:“地上有虫。”
尹尘尽道:“质疑。”
“你认真的?”万灰扬抬起头,不解地看着尹尘尽。
“我认为你说的话没有任何意义,只是在描述客观事实。”尹尘尽说着,端起桌面上刚点上的油灯,起身绕到万灰扬身边。
“你厉害。”万灰扬指了一指那个慢慢爬行的黑乎乎的虫子,“我以为起码能保平。看我把它弄死。”
尹尘尽抬手捞住万灰扬将要踩下去的脚,\"它也是生命,你杀了它,有罪的。\"
万灰扬向他投去奇异的目光:“之前兰宫我看你打人打得挺起劲的,现在怎么倒心软了?”
尹尘尽笑着摇摇头,道:“你输了,再来一把。”
万灰扬一下就蔫了,心想着也不用特意说出来吧,还是抱着再博一把的心理点了头。
“月影之下,斑竹缘何舞?”
——昨天晚上,你为什么突然开始舞剑。
万灰扬听懂了。他心里一激动,便忘了规则,直言道:“我也不知道,只是有一种感觉……”
“嘘。”
万灰扬看到尹尘尽食指放在唇前作出噤声手势,意识到自己违反了规则,顿时一阵懊悔。尹尘尽动了动舌头,然而在他的第一个字说出来前,万灰扬已经抢道:“啊,我输了。”
“其实可以继续……”
“惩罚是什么,悉听尊便。”
这次轮到尹尘尽惊异了。万灰扬一脸无奈,一双眼睛恰好避开了周围的所有光火,黑黑地直盯着他。他站在万灰扬身边还没来得及走开,感受到了对方身体的放松。
尹尘尽忽然有些不忍心继续下去。
“月既为月而应归月至月落。”尹尘尽道,拍了拍万灰扬的肩,指向他身后的长月阁。
万灰扬的眼睛猛地睁大,但很快又恢复。他不情愿地点点头,还是本着“愿赌服输”的原则,轻轻打了一下尹尘尽的胸口,越过人流向那边走去。尹尘尽站在一片璀璨的灯火中,目送他走远,又看了一眼远方的天空:月亮仍旧在云霞背后遮掩着面容。
等到万灰扬走到长月阁门口,被那绚丽浮华的琉璃装饰、庄重的红漆灰柱、飞檐斗拱震醒了神,回头想要质问对方为什么要让自己来这种风月之地的时候,尹尘尽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来往的人影与影绰的灯光中了。
经过一番漫长的心理斗争后,万灰扬带着一脸慷慨赴死的表情和不少路人关注的视线,承受着全身每一个细胞的抗拒向里迈开了步子。他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并暗暗向自己许诺无论一会儿看到什么都要坚守自己的清白。他想得投入,直到一头撞上那阁中工作的负责迎宾的一身红袍的姐姐,被那姐姐挽上他的手臂,他才恍然想起自己身处何方。一把将她甩开,随后双腿一软,跪坐到地上。
坏了,又是一整天没吃饭惹的祸。万灰扬暗自唾骂着自己,绝对是在骛殿里吃的太好,对饥饿的抵抗力下降了。他连忙将自己的思绪拉回来,拖动着双腿靠在墙上:他倒在门口的走廊,正是联通大门与正厅的交通要道。万灰扬庆幸还好这时候进来的人不多,要不然自己又会挡到很多人的路,心理阴影绝对要再加一层。
那姐姐被他推开,倒也不恼,几步跟来蹲在他身前,捏了捏他的脸蛋,端详了他一会儿,关切道:“自己走真的没问题吗?你脸色很苍白呢,还是我扶你进去吧。”
万灰扬别过头去,有几分不好意思。方才是他误解了人家的好意。
“没关系的。”那姐姐笑道,“就当是给我一个加薪的机会咯?”
万灰扬眼下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将就着把手搭到了那姐姐的肩上,又是一阵温和的笑声。
酒楼的内部并没有他想象的那般乌烟瘴气。座上的人一个个举手投足间透露着平和的气息。连说话也都是小声轻轻的,恐惊扰了他人喝酒的乐趣。比起路边小酒馆那些壮汉们咕咚咕咚的喝酒,吵吵嚷嚷撒酒疯的,这样的对比令万灰扬不禁感叹果然是高级酒楼。几张圆桌坐的满满当当,一个席上有老有小,有穿校服的,有穿华服的,还有粗布葛衣的。家族子弟长老们鲜少有凑成一堆的。桌上摆的菜品清一色都是凉菜;而酒坛倒是有几分不同:有农家的果酒、米酒,也有大家族摆上的佳酿,还有一些从未见过的酒水,大概是长月阁的特供。
大家各聊各的,家族长老装束的向布衣打听着今日的收成,穿着校服的和那些白衣仆从们共处一座,时不时嬉笑几句,扎着发髻的和留着长发的孩童们扯着几张纸指指点点,不知在议论些什么。万灰扬被扶着走进来,只引得几个好事者张望了一眼,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波澜。
是幻象吗,万灰扬想着,这和自己以往听说的完全不一样……这里不是那类风流之地吗?他疑惑归疑惑,那姐姐毫无察觉的一路将他扶到最靠内的一串长窄桌的高圆凳上,又走到距他有两个空凳的位置上,邀功似的拍了拍在那里坐着,享受身后的粗衣“侍者”为自己编头发的人的肩。
万灰扬好奇地向那边看了一眼,立刻继续埋下头去:那一身衣服,那侧颜,不是夏歧是谁?
“不错。”夏歧那特有的少年嗓音传过来。万灰扬偷偷堵住耳朵,垂下头让头发遮挡住自己的脸——即使夏歧并没有看过来。
“别动。我刚编好。”又一个声音穿过他的手掌传进他的脑中,万灰扬猜想是那为夏歧编头发的侍者。
“你编不好,别吹了。”夏歧道,“我一会如果顶着你编的头发出去舞一曲——身败名裂!”
“凭你这张脸,我把你头发剪了你都能评的上‘绝美’。要不要赌一下?”
“别,我错了。二哥,我的哥,你别……”
身边传来推搡打闹之声。万灰扬觉得那侍者的声音有几分耳熟,又想看看两人正在干什么,偷偷斜过眼去。那姐姐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万灰扬看清了那两个正在做儿戏般打闹的人的面容,再次痛苦的低下头。
什么侍者!那个人分明就是在一年前害自己摔下屋檐,间接导致自己进了骛殿那个鬼地方的罗兰信子,记得别人叫他“绅”。万灰扬感觉后脑又开始隐隐作痛,不由得后悔进了这个鬼地方。进来之后遇到的三个人里有两个是给自己带来心理阴影的,自己今天真的是,居然没有怒急攻心直接晕倒,这锻炼而来体质真的“帮了他的大忙”啊。
“这是干什么呢?”听得这个声音,万灰扬脑海中立刻浮现出那个墨蓝色外衣黑布遮眼的人来,当初他是和那个伪路人一起绑架的自己。“那边有客人哦。”
“我当然知道。”伪路人没好气道,“不编就不编,等会儿信不信我把狗放进来,让它们给你伴舞!”
万灰扬偷听着,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走吧。”黑布遮眼者带着笑意道,随后紧跟上了一句话:“和你想得不一样,对吧?”
“对。”被对方柔和的声音麻痹,又出于一种喜欢接腔的人质常性,万灰扬自然地飞速小声接上,随后意识到了不对劲。他连忙回头,却看着伪路人和黑布遮眼者肩并肩的背影,他们离开了。
希望刚才那声没被他们听到。万灰扬松了口气,回过头来准备规划一下如何离开。刚坐稳,一盘湿花生被推到他面前,万灰扬几乎要跳起来:夏歧不知何时已经坐到了他的身边。
头顶的橘灯照亮两人的一方天地,身后传来的嘈杂人气在夏歧来到他身边的一瞬间似乎都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阻隔在外,万灰扬觉得自己的心跳加速了几分。
是男的,也没什么不可以吧……
他打了个冷战,将这可怕的想法压回心底。
“先吃。”夏歧道,“不是饿了吗?”
万灰扬确实饿了,听的许可,也顾不得礼仪,魔怔般抓起一把花生丢到嘴里开始嚼。
“慢慢吃。”夏歧用手支着脑袋,斜着身子看着他。头上垂下来的发丝被他一次又一次地撩到身后,“听我讲个事。”
都给了吃的,再走确乎有些不知好歹。万灰扬想着,没动身子。
“虽然不知道你之前经受过什么刺激,但我可以告诉你,这里的一切都是这个城最本来的面貌。”夏歧道,“平等……这是城主毕生的追求。我们乐于见到他的成功。”
他在说什么啊。万灰扬想着,将嘴中的碎末咽下去,又被夏歧递上一杯水。
“你不必恐惧,大家都很欢迎你。不必为自己的身份自卑。”夏歧继续,用那蛊惑般轻柔的声音道。
这是,从容言吗?自己怎么听不懂?万灰扬疑惑,皱着眉转头不解地看向夏歧。
夏歧如花般的面容也是掀起一丝波澜,道:“我见过你。你是……”
他的后半句话还没说出来,突然回头看向正厅入口。那里,一袭白衣红裳,左右伴着伪路人和黑布遮眼者,缓缓迈进。然而就同万灰扬进来时一样,并没有引起多大轰动。
“那不是城主大人吗?城主晚上好啊!”一个醉醺醺的声音不知从哪里传来。
“城主大人来一杯!”又一个声音道。
城主循声而去,却又有几道不同声音响起:“来我们这!”
“敬大家!”
“大家一起!”
城主低笑几声,站到正厅中央,随手拿起一个空杯,接了点周围人倒来的酒,双手引着鞠躬敬了一圈,一饮而尽。
周围一片叫好,纷纷举杯。
“诸位,尽情享受。”城主道,挥一挥手遣开身边两人,径直向万灰扬这边走来。
万灰扬心中一个颤悚,试图向夏歧躲去——虽不知道城主为何要来到这里,但他既曾经授予自己骛殿殿主一职,那应是认得自己的,更何况之前在祭典表彰时他还多看了自己一眼。现在若是他看到自己不务正业跑到这莺歌燕舞之地来蹭吃蹭喝,饶是他一幅温文尔雅的样子,也怕是要一怒之下将自己当众枭首。退一万步讲,就算城主慈悲为怀不好当众发作,自己这殿主的职位定是不保了。虽然他不想要这个职位,但是顶都顶在头上了,将来向别人炫耀一下也是好的。还有自己现在身上穿的衣服还一幅穷酸样,总而言之,这副样子绝对不能被城主看到。
他躲了个空,那夏歧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迎了上去,拱手行了个礼,道:“城主大人想来些什么?”
“落暮双欢。”城主低声道。不知是不是错觉,万灰扬感觉城主在说话的时候一直往自己这里看,看得他心里发毛。他干脆装作不胜酒力的样子趴下——虽然他并没有喝酒。
“请稍等哦~”夏歧拖长了尾音道,其中竟有挪揄的声调。城主倒也不计较,轻笑一声几步走到万灰扬的身边,自己拉开椅子坐下。
万灰扬慌了。硬着头皮在那里趴好,祈祷着对方千万别认出自己。
“灰扬……”
万灰扬的身体僵住,四肢开始发冷汗。对方的声音似呢喃似呼唤,还是在他的耳边,还叫的那么亲密。这还没完,对方竟然伸手,轻轻拽了一下他的发根。
你别拽啊,那是尘尽给我绑的,拽散了他要生气的!
万灰扬怀疑自己遭到了轻薄,他觉得自己有理由认为这是城主为了戳破自己拙劣的演技而采取的措施。通过衡量双方实力,他又觉得自己有理由以沉默来结束这场无聊的对话。
于是他从怀里掏出那个殿主令牌,放到桌子上向城主推了过去。
夏歧以为万灰扬是自卑,然后鸡同鸭讲一顿。然而万灰扬根本听不懂。
在逃殿主被正牌城主抓住了怎么办?
万灰扬只是想歇歇啊。
看样子城主大人挺友善的。祝灰好运咯
城主和万灰扬有关系的
落暮双欢是酒名。
谢谢大家支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9章 长月阁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