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阵沉默。
万灰扬和尹尘尽就并肩走着，再没了后话。
大约走出去了不到十里，尹尘尽终于停下脚步，道：“我要走了，你注意安全。碰到人什么都不要说，直走回骛殿就行。”
万灰扬点点头。尹尘尽侧身，向南走去，刚走几步，又转头看了一眼万灰扬，见对方还站在原地目送着自己，突然问道：
“万灰扬，你杀过人没有？”
“没有。”万灰扬没来得及多想，如实答道。
尹尘尽松了一口气般，回过头径直走了，再也没回过第二次头。万灰扬看着他的身影走上湍急的河流上简陋架起的一座小桥，意识到自己再踌躇下去也没什么用，况且他本来就有回到骛殿的念头。他环顾四周略略辨认了一下方位，便一头扎入密林朝着自己记忆中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他弯着腰隐蔽在草丛中，留心着周围的情况，出乎他意料的并没有什么他想象的袭击者之流，倒是有不少草木踩折的人迹，兴许是方才尹尘尽到过这里。
不多时，已经可以望见骛殿那土灰的外围石墙了。他直起身来，慢慢地靠近。相别不过一个月，竟觉得这周围的景色有些陌生。也难怪，自己以前都是坐在殿里，眺望着外面的景色，当时出逃又离去的匆忙，何曾从外面向里细细的打量一番。
身旁的树渐渐的稀疏，万灰扬顺着石墙移动着，试图找到一个月前被打开的那个缺口。才走了几步，他才知道根本无需费心思进去——原来的那个缺口处，已经换成了两扇对开的竹栅栏门。
万灰扬站在栅栏门前，看着里面仅有数十米之隔的殿的大门，出逃那日的情形历历在目。有几分愧疚和伤感涌上心头，他也不好贸然闯入——在他的观念里，交了令牌就相当于交出了骛殿居住权，此时却又贴回来，于情于理终有些不合规矩。但他又舍不得离开，只好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期盼着巡逻的楚却能发现他。
然而第一个发现他的人并不是楚却。
万灰扬不禁暗暗嘲笑在看到那个拿着扫把走出殿门口的身影时感到激动与期待的自己。
灰色的长发，仍是一身绿袍，与一个月前别无二致。万灰扬不自觉地咬了下嘴唇，站在原地等待着。
那人第一眼就向这边看，下一秒已经随着风到了他面前。
“弓爵……”万灰扬喃喃着。他确信来到自己面前的男人听到了这声低语。证据就是，他对着自己笑了。
“欢迎回家，灰扬。”
篱笆门应声而开，等万灰扬回过神来时，他已经被搂在弓爵的怀里了。一个月以来刻意压抑的记忆如解冻的河水般一点一点回到他的脑中。万灰扬只觉得心口被揪了一把，随后那颗心在没有能力发动的情况下骤然加速跳动，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感觉包裹住了他。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手也搭上了弓爵的背部。
这种异样的感觉持续到几秒后拥抱结束，弓爵轻轻摸了摸他还有些湿漉漉的发旋，在他后脑处那个已经松松垮垮的系绳处略微停留了几秒，悄悄把那根发绳抽走。又微微倾过身子在万灰扬额上吻了一下。
一股热意从弓爵吻过的地方冲上万灰扬的头脑，他只觉得昏昏沉沉，做梦一般被弓爵牵着往殿里走。殿里没有改变，熟悉一切的再次让万灰扬怀疑这一个月以来的经历是否真的只是一场幻象。
弓爵也并不急着过问，只是走在他前面半步，引他来到万灰扬在骛殿的房间。扶着他在床上坐下。他的手指隔着衣物轻轻抚过万灰扬肩上和腹部的疤痕——那是在骛殿的时候留下的，虽然几乎都是贯穿，但因为得到了及时的处理，现在已经结疤，仅仅是偶尔疼一阵。
“可以碰吧？”弓爵问道。
万灰扬点了点头，随后主动把上衣解开，将伤口袒露在弓爵面前。满意地看到弓爵露出了吃惊与担忧的表情。还没等他开口讲述自己受伤的英勇事迹，弓爵已经轻轻把手按到了他肩上的那处疤痕。
“闭眼。灰扬。”
万灰扬乖乖闭上眼，知道弓爵是要为自己疗伤。
“别睁，好吗？”
万灰扬点点头。他闻到一股血腥味，丝丝缕缕结成针和线，顺着伤口的缝隙进入他的身体，一点一点修补破损，替换掉坏死的组织。先是肩部，随后是腹部。两处伤口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快速愈合。这感觉实在太过奇妙，就像将淤塞的胀痛搓成了一团，从他身体中抽离出去。他舒爽地哼出声来。
不多时，万灰扬感到肩上残留的胀痛已被抹消殆尽，他抬起眼来转头，却发现弓爵不知何时已离去。
他感受到了一种异样的情感，是他曾经感受过但绝不愿再回想起来的情感。
晃了晃脑袋却感受不到睡意，他站起身，随意溜达着走出殿门，正值黄昏，他踏过镀上一层金红的草、走向庭院中央那棵巨树，想起了刚来那两天与弓爵训练的时候。万灰扬伸手拔出腰间短剑，手腕一翻挽了个剑花，向着前方的空气低声道：“接下来我可要动真格了……”话音刚落，他便绷不住了，蹲下来捂住脸一边品味着渐渐涌上的羞耻感一边偷笑。
“笑什么呢。”浑厚的声音自身后传来，饶是许久未闻，万灰扬仍能辨认出，这是楚却。
“好久不见，将军。”万灰扬起身道。
“你倒还记得……”
当然记得。万灰扬跑出去前大家一起用晚餐时，万灰扬心中惦记着刚看的一本关于古代用兵的书，随口调侃了一句：“楚却这身量，放在以前定然是个将军职的。”
当时楚却苦笑了一下。弓爵却难得地笑出了声：“楚将军啊！确实很衬，以后我便以‘将军’称呼你了！”看似玩笑，一来二去却成了惯例，楚却也不好反驳，乖乖接受了这个新称呼。此时一经提起，骛殿里的那点杂事再一次涨潮，万灰扬不禁长叹一声。
“弓爵说，今日要烧几道好菜，权当帮你庆生辰。”楚却比了个手势，示意万灰扬跟自己走，“他还说，若是现在不去，他便亲自过来。”
实话说，万灰扬也不知道自己的生辰是何时，毕竟在这座与世隔绝的旮旯里，一年的时间有长有短，极无规律。不过弓爵说要庆，他也没有拒绝的理由——他还从来没有庆过自己的生辰呢。他收剑入鞘，三步并两步地跟着楚却向回走。半路上他无意中往木栅栏门那边瞟了一眼，却无法移开脚步了。
白霞夜站在那扇栅栏门外面，向他勾了勾手。
先前以为他只是客套，想不到是个言出必行的。万灰扬踌躇着，没有挪动。那楚却倒是行色匆匆，全然没有理会他的突然止步，转眼便不见了人影。
白霞夜见他没有动作，也不恼，把手放下，满眼都映着万灰扬的身影。万灰扬被他盯得心里发毛，又不好在没告知弓爵的情况下私自去开门，更不敢直接无视并走开，只好站在原地。他还是 不敢像白霞夜盯着他那样反盯回去，只好盯着白霞夜后面的树看。
弓爵出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情景。
直到弓爵把木栅栏门打开，白霞夜才看了他一眼，道：“谢谢。想不到这骛殿也有专门管门的了。”
“不知城主大人今日怎么有空光临这偏僻的小地方了？”弓爵道。
白霞夜没答话，又看向万灰扬。
“灰扬，”弓爵回头喊道，惊醒了还在一心一意盯着树的万灰扬，“你先回去，不必等我。”
万灰扬点点头，心想着在作为城主的白霞夜面前还是表现得乖一点好，顺从的转身回殿，按着记忆中的路线七拐八拐来到了公用餐厅。说是公用，其实平时也就主要是弓爵楚却和他在这里用餐。也许是预料到了这种情况，这个被公用的房间也并不是很大，一张圆桌在中央就占据了几乎一半的空间，周围摆放着六七把橡木椅子。已经有几道简易的家常菜被摆了上来。万灰扬缓步走入，发觉这里除了正在忙着解下铠甲换上便服的楚却，在最靠里的地方坐着一个新面孔。
骛殿里的灯总是设在靠近门口的地方，导致那个新人所坐的位置因为光线缺乏而显得昏暗。而且那个人又被一张黑布紧紧裹住，低垂着头。万灰扬对着他打量了一番，除了看出来那个人的头发是白色的外没有得出任何结果。倒是那个人略为不适地扭了扭身子。
“云独，向殿主问好。”身后传来楚却的声音。声音的主人已换好衣服，绕过万灰扬坐到了那人旁边。
“殿……殿主好。”怯生生的声音从黑布底下传来，那簇露出来的白毛向上抬了几寸，露出一张煞白的脸和一双红彤彤的眼睛。被唤作“云独”的人飞快的抬头看了一眼，
万灰扬便不好再为难那人，收回了目光，径找了个位置坐下，干等着弓爵到来。倒也没等多久，他便看到弓爵一脸黑线地进来，一屁股坐在了他旁边，他后面跟着意气风发的白霞夜。白霞夜倒也不客气，紧接着就坐到了灰扬的另一边。万灰扬心里一紧，起身就想换座位。还没起半身，身后衣襟便被狠狠的抻了一下，硬让他跌坐回了原地。
是白霞夜。万灰扬感受着来自左边的拉力，这下自己连站都站不起来了。他不情不愿的把双手放在膝盖上，摆出危坐的姿势。
“怎么？饭菜不合胃口？”左边又传来弓爵的声音。
万灰扬一个激灵，拿起筷子就往嘴里扒饭。
“别噎着，来喝一杯。”右边的白霞夜又起身斟满一杯酒，递到万灰扬的面前。
万灰扬几乎拿不住筷子了。左边那位似乎及时发现了他的窘境，自然地抬手将酒杯挡了回去：“灰扬不喝酒。”
“那你代他喝。”城主顺势将酒杯抵到弓爵跟前。
不知道弓爵到底喝了没喝，总之万灰扬是不敢再抬头干预这一圆桌奇怪的氛围了。自己身旁这两位吃个普通的饭都能吃出一种执行任务的感觉，对面的楚却和云独却是完全相反，仿佛自己这边应有的和谐气氛全都跑到了他们那边。
以前也没这么尴尬啊？万灰扬灌下一大口白水，心想着。
他两边的人自从刚才关于酒的话题结束后，就没再说过什么关于万灰扬的话，反倒是滔滔不绝地聊起来了万灰扬听不懂的话题。
“淼也是个好孩子啊，话说这两天也没见到他，任务结束了吗？”
“哦，昨天找到了。”
“现在是谁负责呢，那四个族子的事？”
“憬、绅他们，现在的事也是，越来越多……”
可能只是单纯的诉苦之类的？万灰扬想，作为一个殿主，实在是有些失职啊，这么多事情发生的时候，自己却没能分担一些。
杯盘相撞，杯杯互换之中，白霞夜突然抛出一个问题：“灰扬之前在素苍山里修炼，有没有见过兰宫呢？”
万灰扬的动作一滞。直觉告诉他不能回答实话，他抓起旁边的杯子猛灌一口，想借此压下自己心中突然涌上的不安。略带甜腻的液体入口，他才察觉到不对劲——这不是他刚才放在那里的白水。心中阵脚乱了，嘴上自然也就不受控制，说出了他本应隐瞒真相——
“见过。”
下一秒，他的眼前比往常暗了几分，一种昏昏沉沉的感觉涌上他的头脑，身边的人说出的话语若即若离，他只能捕捉到几个音节却无法拼凑出其中的意义。他担心久留失言，自顾自地说了一句“身体不适，请允许我先回房歇息”便起身摇摇晃晃地离去。
万灰扬不知道自己是何时昏睡过去的，也忘记了自己最终是否到达自己的房间。但是，当他再度睁眼时，却发现自己又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好不容易回到骛殿却没能睡上一个觉。
万灰扬：为什么在自己家里吃饭都觉得尴尬啊
弓爵：城主大人离我家灰扬远一点啊！（并没有用）
白霞夜：就应该一开始把他留在我家
谢谢大家支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2章 回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