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鸽

刘君一试着投了几份简历,打算先找个工作养活自己。

第一个是和大卖场,在招推销员。他投了简历,人力办公室的文员,戴着板正的蝴蝶结,对他一板一眼地说:“学历挺高,抗得了压力吗?”刘君一愣了一下,迅速调整自己的状态,保持微笑道:“当然,没问题。”对方又问:“工资800加提成,你能接受吗?”刘君一脸上有点挂不住,但是他忍住了。“不包吃住,试用期六个月,转正以后有五险无一金。转正的话工资差不多一个月两千多,你觉得能接受吗?”刘君一还来得及自我介绍,对方的介绍已经让他无法忍受,他保持礼貌,礼节性得笑道:“谢谢。我再考虑一下。”

说完就逃也似风从房间飞出去了。他无法再继续下去。至于为什么,他也不知道。或许是因为比较害羞吧。

很快就到了第二个机会。某个火锅店的传菜生。月薪1500,不加酒水提成。他决定试一下。没几天,火锅店进入旺季,他一天要端几十趟锅底,胳膊酸痛,没有胃口,闻到火锅就想吐。

实在坚持不下去,实习工资只领了一点,也就退出了。

只好再去试一下第三个。做快递员。每天送三趟,从早到晚,刚开始还比较开心,后来风吹日晒,确实受不了,也就过了几天就退出了。

还试过送外卖,第一天上班,傍晚有一单,骑车赶时间,拐弯的时候猛了,车子竟然一头栽到马路楞子上,车箱歪了,任带着安全帽,倒是没啥事儿,但是胆子却吓破了,最后只好不了了之,一分钱也没弄到。

他经常想:这些工作别人都干赚钱了为啥我却没有?

好在比较年轻,不久也就忘了这些不愉快,只是偶尔觉得钱紧,心又揪起来,想再去尝试一下。

多番尝试,也没太多结果,只好闲下来,继续准备考试。

除此以外,他还做了个决定,决定趁工作还没找到的空隙去找一下杨花儿。

他打了个电话给杨花儿。阳光很好,刘君一希望杨花儿和自己一起晒太阳。

电话响了很久,却没有反应。刘君一有些心慌:“难道没有听到电话响吗?还是不想和我联系?”

他不禁一通胡思乱想,又打了一个。

“嘟——嘟——”那边又传来没有接通的声音。

“看来今天是去不了了,”他想。

正垂头丧气之时,电话突地响了,刘君一大喜,拿起一看,原来是个推销电话。又垂头丧气起来。

这样一天就快过去,到了晚上,新月初升,繁星点点,刘君一准备睡觉了。

电话却响了起来,拿起一看,原来是杨花儿。

他内心又喜又惊,赶紧接通。

“喂?”他说。

“喂,我二哥死了。”杨花儿说。

刘君一大吃一惊,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杨花儿的二哥是突然死的。大家都没有丝毫准备的时候,死亡悄无声息地来临了。

刘君一听到电话里传出来一个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声,他有些发怔,忙问杨花儿家的地址。来不及告诉二姐和二姐夫,他直接出门了。

夜晚总有凉意,刘君一穿得不够多,深一脚浅一脚走在山路上,往杨花儿发的位置走去。

这是他第一次走这么远的夜路。他从小胆子很小,不太一个人行动。即便是去厕所,也要叫上大外甥。现在,他一个人穿过田野,走很远的山路,在漆黑的夜里,到底是什么力量在支撑?其实他也不知道。或许是听到死亡的消息太过震惊吧,也可能是想去见一下杨花儿吧,无论如何,他确实顶着星星和月亮出发了。

路上黑得很,偶尔有几声狗叫,山间的风吹过来,凉爽得很。这样的时候如果和杨花儿在一起,或许也不是坏事,想到自己马上就能见到她,他心里还是有些热烈的期待。

快到地方了,刘君一看了一下地址,还差几百米。远远地就看到灯火通明,一大群人聚在那里。刘君一向前走了两步,风把哭声带过来,他听得真切。

二哥躺在地上,看起来像睡着一样,只是呼吸已经停止。母亲抱着他,不断地摇晃,大喊:“你醒醒啊,你醒醒啊,你醒醒啊孩子……”“是妈妈啊,是妈妈啊,你怎么了孩子,你醒醒啊孩子……”

周围的人都忍不住流下眼泪,大家围着母亲和孩子自动形成了一个圈,二哥和母亲就在里面,母亲嚎啕大哭,儿子纹丝不动。

几个小时前还活得好好的二哥,现在成了一具尸体。杨花儿有些怔怔的,她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也无法预见这件事对她未来的影响。然而,她看着周围的人群,深刻地意识到:二哥确实死了。

一声不吭地,不打招呼的,二哥就这样死了。这样短短的不到三十年,就是二哥的一生。

杨花儿觉得沉重,甚至无法呼吸,生命在她面前消逝了,而她却无能为力。二哥短短的一生就这样过去了,在她毫无准备的时候。

我们总以为人可以寿终正寝,会长命百岁,但是在现实生活中,这样的情况凤毛麟角,大部分人还没来得及好好生活,或者在好好生活的过程中,就离开人世,死亡就像已经拉满的箭,无论如何,都要射到身上,无可躲避。

刘君一第一次见到这么年轻的人死去,在他的意识里,死亡是年老体衰之人才会发生的事,杨花儿的二哥还很年轻,按说不应该出现这种情况。他有些不能理解,也想在周围打听打听,看下别人怎么说,但是,似乎周围的人也弄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儿,只好按捺下好奇心,仍然站在那里看。

自古以来 “黄泉路上无老少”,只是世间人经常想不到这一点。据说古时候,有一个老和尚。有一天,村里死了人,有人请他去念经,他去了,回来的路上忧心忡忡,眼泪不断地流。有人看见了,就问他:“死的人是你的亲人?”

老和尚摇摇头。

“死的,是你的爱人?”

老和尚又摇摇头。

“死的,是你的仇人?”

老和尚还是摇摇头。

“那就奇怪了,你哭什么呢?”

“我哭我自己啊。”老和尚说。

“咦?”别人愈加奇怪:“你不是活得好好的吗?有什么好哭的?”

旁边人说:“别这样说,也许老和尚得了不治之症呢。”

“哦,哦,哦……”这人似乎恍然大悟。

“不,不,不……”又有人道。

“我懂点医术,这老和尚绝对没有病。反而,身体好着呢!”旁边又有一人道。

“咦,那就奇怪了。”众人面面相觑。

“师父,您到底为什么哭啊在?”

“我哭乃是因为这件事啊。”老和尚说:

“看见他人死,我心热如火。

不是热他人,看看临到我。”

“诸位,如今我们呼吸尚存,手脚俱活。然而一旦无常大鬼到临,哪一个能躲得过阎王的勾牵呢?”

“虽然我现在耳目俱明,四肢康健,但是谁能说疾病和死亡必然不会降临呢?”

众人听后,点头称是。

“看见他人死,我心热如火,不是热他人,看看临到我。”

这个世间上,许多事情的发展,都有自己的规律。而人的生死,也有其自然规律。无论如何挽留,无论如何哀凄,生命的流逝都将如同大江之水,滚滚洪流注入大海。生命无论生得何其悲壮,或者辉煌,终究仍要回到一掊黄土,化作别人心中的一道虹影——有生必然有死,谁能逃过这个规律呢?

就如这个活生生的年轻人,几个小时前还是一个活蹦乱跳能吃会玩儿的大活人,只一会儿时间,身体却成了没有呼吸的冷肉,而魂灵,早就不知去了哪里。

哪里能寻得到不死之人呢?从古至今,一个也没有啊。“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这一口气不在,即便千般好,万般歹,也都难以作数,无法兑现,“镜花水月一场空”而已。

二哥为什么突然就倒地而死了?杨花儿内心没有答案。她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二哥会一声不吭地,就死了呢?

杨母痛哭流涕之间,心中似乎隐隐有个答案。这个答案太过模糊,又转瞬即逝,在她巨大的哀伤之下,也就难以寻见。所有人都沉浸在“才俊夭折”的痛苦里,连整个小村落都云雾,似乎也蒙上了神秘的忧愁。

有些人活着的时候,我们太过习惯他的存在,对他不存在时候的状态,一无所知。一个人的重要性是在他死后才被人了解的,他的作用也会在他死后慢慢凸显。就像二哥,生前的时候,杨花儿只是觉得有二哥在真好,但是二哥死后,她才意识到自己的生活或许将要天翻地覆。

母亲并没有透露自己灵光乍现的对二哥死因的推测。她更希望,或者说,她一直都在隐瞒,有些事情最好永远都不要在人群中传开,有些消息最好永远封闭,有些真相不为除自己以外的人知道。

就像二哥的死,就永远被大家认为英年早逝,才俊夭折,永远地对他们尿尿惋惜和尊重,这样挺好。母亲想。

而如果真相传开,母亲隐隐觉得,最难面对的,或许是这种情况。她不希望真相传开,她不希望面对真相传开以后众人或同情或理解的目光——哪怕一句安慰的话,她也不愿意听。——但她现在又多么期望能有温暖而熨帖的安慰,让她度过这种漫漫长生。

日暖,月寒。

人寿尽煎。

以后再也没有儿子了!也没有自豪了!所有对荣誉和晚年美好的期盼,现在都成了一场空!多年辛辛苦苦的喂养,辛辛苦苦的陪伴,多少日夜的鼓励,多少血汗的栽培,如今,都成了不可能再来一次的纪念!

她永远失去自己的儿子了。

儿子小的时候,刚刚会走路,喜欢去竹林玩儿,拿着竹子下的小叶子,挥手向他笑:她不能想这些,现在不能,以后也不能!

否则她会发疯。或许,她在这件事情上,已经疯了。

儿子刚上学的时候,数学不太好,她拿了竹木棒,一根一根摆给儿子看,儿子慢慢学会了数字。

如今,这些,都不能想!也再也不可以想。最好把这些记忆都删掉,全部都忘记:然而怎么舍得忘记,怎么能忘记?

不忘记又怎样?难道就任记忆煎逼,让自己不断痛苦?

忘记又怎样?难道不是自欺欺人的妄想?

一切的不经意的事情,似乎都成了珍贵而唯一的经历。

老天爷!

谁能想到,自己与儿子的缘分只有短短几十年,他才二十多岁,为何就经历死亡这种事?

难道不应该是自己先死吗?他怎么能先死?

不孝啊,不孝。她想把儿子晃醒,让他和自己说一说,为什么平日那么乖巧的你,为什么在这件事上要对妈妈不孝?

然而这都是妄想罢了。一寸寸对儿子的相思,即便深入骨头,仍旧只是一掊激情燃尽留下的残灰。

哪里还有儿子这个人哪?她想。

过不了几天,土一埋,儿子就会被虫子吃掉,连皮也不剩。那些虫子,又岂是儿子!

儿子到哪里去了?她恍恍惚惚,恨不能有神明立至,一解她心头疑惑。又恨不能身插双翅,随儿子一同归西。

阿弥陀佛啊,诸尊菩萨,黄泉路上,我儿可是孤单?

他是否孤零零一个?他冷不冷,他寒不寒?

想到这里,她拿出一根绳子,“不如就陪儿子去了吧。”

她手握紧,深吸一口气:“就随儿子去了吧!”

“扑通——”什么东西掉了下来。

母亲惊了一下,原来是猫儿把东西碰倒了。

“啊,”她轻轻地呼唤了一下。

猫儿蜷过来,在母亲脚下。它并不说话,也没法儿说,也无话可说。

母亲看它蜷得舒服,似乎没有什么事情发生。它脸上仍然有笑意,浑身的毛仍然温暖:“儿子是爱我的,我不能寻死。我还要活下去,给我的儿子上坟。”

她松下了一口气。

猫仍然笑眯眯地蜷着。

日暖,月寒。

人寿尽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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