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她而言,师父的教诲、堂主的严肃、师叔母的疼爱都是简简单单的,山上的泉水叮咚、漫天白云飘渺、林中红枫渐变,全都是简简单单的幸福安逸。
日月中堂内门的人喜着白衣,高洁典雅,外门苍茫云海的人喜着黑衣,肃穆端庄,但萧兰的颜色,她也看不明白。
“那……”宋子筠试探着问,“我还有一个想问的——”
“阿筠你是想问我杀了老明王的传闻吧。”萧兰坦坦荡荡,一双漆黑的眸子在夜里直勾勾地看着宋子筠,宋子筠并未觉得害怕,只是觉得像一只可怜无助的小狼崽。
萧兰道:“阿筠,你陪我出去走走吧?”
他只是试探性地问一句,其实心里并不奢望,但宋子筠点头了。世欢识趣地从背景板撤退了,望着两人远去的背影。
萧兰与宋子筠在城中随意漫步,但两人都一言不发,都等着对方能说点什么似的。
月光将整座浮生塔林照得透亮,土丘与沙石堆成的巷子,他们可以看得一清二楚。黑色的树林里传来几声野鸟的叫声,他们顺着一淌小溪走。盆地无风,夜月寂寥。
萧兰酝酿了很久,才说:“阿筠,我……”
宋子筠见他有难言之隐,于是道:“你不愿说,便不说。我要的,不过是你的清白。”
萧兰:“清白?”
宋子筠:“我知道你并非恶人。”
萧兰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几次欲说话,都卡在了嗓子眼,终于还是挤出一句:“你再说一遍?”
“我知你并非恶人。”宋子筠说得坦坦荡荡。
萧兰却有些不知如何承受,他在心里将“恶人”一次把玩许久,他自己确实不知道自己是恶是好。他从来不是一个纯粹的好人或者恶人,若是平时,他总能将“这世上善恶之间本没有明确划分”的大道理往外摆,但现在——
他总会有那么些时候弄不清自己到底是个什么货色而痛苦,譬如现下,他如何能对着宋子筠问心无愧地说出自己是个好人?他又如何能大言不惭地告诉宋子筠他做的恶事?
他的确是最早参与到傀儡丹的龌龊事中的,他也的确是杀了老明王,不仅是老明王,他还杀了好多人,也包括凌云观那些道士。
他杀了很多人,他也做了很多事,二十多年来,一直在他心头萦绕的,是挥之不去的仇恨。为此,他用了很多下作的手段,但这些,现下都不敢对宋子筠说出口了。
以前是不愿,故此多谎言;现在不忍再用谎言编织,却不敢开口。
萧兰小心翼翼地看着宋子筠,她浑身上下都在轻柔月光的包围下,现在的她已经去掉了初见时的锋利,他在她身上看到了冰层下的东西。
他想伸手去抚摸,希望她能施舍自己一点温柔的月光,好教自己也体会一下被爱抚的感觉,但是,他又将手缩了回来。
宋子筠道:“将面具带好。”
萧兰还没明白是什么意思,只见前方出现了大批大批的行人。个个提着绿油油的灯,低头默默地走着。
那绿油油的灯就跟宋子筠先前遇上的野骆驼身上的一样,原来那些野骆驼的确是浮生塔的人养的,想必是用来警告外来者的。
宋子筠在那一队举灯人中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在大漠中坑了他们的小伙子!
那年轻人精瘦的胳膊从破衣烂衫里露出来,提着一盏狼头般大的青灯,宋子筠生怕那灯把他那细胳膊给缀断了。
那年轻人的眼神也是依旧时刻警惕,从一团蓬草般的头发里,探出两道直勾勾的视线,时刻打量着周遭的人,那两道视线终于对上了宋子筠的目光。
那人先是一愣,又看到一边负手而立的萧兰,更是直接走不动道了。下一秒,他就立刻反应过来,作势就要跑。电光火石之间,宋子筠脚下风起,一个石子迅速飞了过去。那人手中青灯一脱,立刻就跪下了。
萧兰觉得好玩,道:“日月中堂究竟教了你些什么?怎么甩石子、甩发簪样样拿手?小时候打水漂是不是都没输过?”
宋子筠一边往那瘦猴方向走,一边说:“堂内不许嬉笑玩闹。”
宋子筠一把提起那瘦猴,却发现这人看起来瘦,其实颇有些分量,应该还是个练家子。
那瘦猴看着宋子筠瞪大了眼睛,但是不说话,又看了看萧兰,眼神十分古怪。
萧兰就赶紧打圆场,道:“你这小子,怎么招惹了我们宋姑娘了!还不快道歉!”说完,使劲地朝他努了几个眼色。
瘦猴咬牙切齿,还是不说话。
这人在大漠里就十分古怪,脾气古怪,行为古怪,说的话也十分古怪,最后将宋子筠他们送入野骆驼的口。没想到还能在这里碰上,宋子筠不喜欢吃亏,更不喜欢吃哑巴亏。
那瘦猴终于挤出了几个字:“你,为什么,要救她?”
是对着萧兰说的。
萧兰道:“那你又为什么要害她?”
“外来人,不能留!”
宋子筠道:“你认识?”
萧兰苦笑:“阿筠你先放手,放手——这是我的一个小兄弟。”
宋子筠看着他,虽说神色没什么变化,但是萧兰明显感受到了她的质问。
瘦猴哑着嗓子,把头别过去,一团蓬草里幽幽地发出声音:“你,喜欢她?”
萧兰没想到他问的这么直接,宋子筠也有些不知所措,眉头一皱,就算表达自己的不悦了。萧兰如何回答,作何回答?
他自恃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他自恃看遍天下繁华光景,他自恃——
不过他到底怎么回答?
活了二十好几了,依旧没什么经验呐——
没想到宋子筠却没想象中那么“黄花大闺女”,直接话锋一转,道:“你因我是外人而杀我,你并非是关口人,而是浮生塔的人?”
瘦猴道:“是。”
宋子筠也是十分厉害,道:“那你杀我这笔怎么算?”直到现在宋子筠腿上的伤口依旧发痛,已经两天了,她还寻不到时间来处理一下。
二人针锋相对,谁也不让谁,萧兰在一旁左看右看,还是只能继续劝:“二月!听话!服个软——阿筠,给个面子,这是我的一个小兄弟,那日只是无心的,莫要跟他计较那么多了好不好?”
原来这瘦猴就是小云片儿心心念念的二月哥哥。
“二月?”
萧兰道:“对啊,二月跟云片儿的关系可好了,阿筠你可不忍心伤了云片儿的心吧?”
其实宋子筠也没说要杀他,萧兰这样搞得她十分像个睚眦必报、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宋子筠懒得计较,道:“我没说要杀他。”
说完,便将抵在瘦猴脖颈上的剑收了回去。
萧兰看着那剑咽了口口水,心道:这嘴比剑还硬。
二月立刻道:“不要你,求情!我就是看不惯,中原来的人!”
宋子筠寻思,这人句读好生有趣,便学着他的样子说:“实在,不想看,我把你眼珠子给,挖掉!”
宋子筠一本正经的学二月的结巴,模样十分滑稽有趣,偏宋子筠自己一副不苟言笑的表情。萧兰忍俊不禁,这大概就是一个认识多年的老学究,突然开始学街头艺人作秀杂耍,他实在是想笑。
但又被宋子筠冰冷的眼神给狠狠地逼着憋了回去。
二月恶狠狠地瞪着她:“你!”
宋子筠不服气:“我。”
萧兰头疼,怎么像两个孩子?
想来也的确是孩子,萧兰都已经二十好几了,宋子筠也不过方二十出头。
萧兰道:“二月,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不要莽撞,罚你回去帮孙婆婆扫半个月的地。”
二月又开始瞪萧兰。
“巡视的事情就先放一放,另外,老规矩,在孙婆婆面前不准练武,免得惊着她老人家。”
“四城主!”
“嗯?”
萧兰对上他的眼神,二月立刻就败下阵来。灰溜溜地夹着尾巴,但还是不愿放弃,继续挣扎一下:“那我今晚,游行,要参加。”
萧兰点头,二月马上就又提着青灯没入人流了。
萧兰还在回味二月方才提的问,自己还没想好如何回答,但想着心中确实有一个藏了许久的答案,初见时就产生的答案。他很想知道宋子筠会回答什么,或者,宋子筠心中会不会也跟他一样有些言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但事实证明,只是他一厢情愿,宋子筠转头就将二月抛之脑后。转而去研究路边的花灯,还有低头前行的人流,她从中看到好些熟悉的面孔。倒不是说宋子筠认识了多少人,是她的习惯便是记住一个陌生地方的陌生人脸,这也是跟苍茫云海学到特务那一套。
她看到了许多小摊小贩、大爷大娘的脸,他们每一个人都没有什么表情,甚至可以说是面色凝重。
青灯在投在他们的脸上,灯光扑闪明灭,幽幽地行人,长街的尽头是孤寂的佛塔,长夜之下是无边的沙海……
“这是在做什么?”
“夜死人,不敢哭,疫鬼吐气灯摇绿,”萧兰道,“我都迷糊了,忘了日子,今夜不该带你出门的。”
“这是在招魂,也算是浮生塔的一个节庆,既然来都来了,那咱们也去吧。”
宋子筠心想,哪门子的节庆整的如此阴森可怖,还招魂。
萧兰在街边取了一盏青灯,递给宋子筠,道:“阿筠,你要玩玩吗?”
众人都这般凝重,萧兰竟然还问宋子筠是否要玩,这让宋子筠有些不知所措。她接过青灯,仔细打量一番,才发现这灯的手艺是顶号的。她虽说不常下山,但外门苍茫云海的人时常带些新鲜玩意儿。
其中就有元宵节的花灯,她见过那些个雕花繁复、设计精巧的花灯,只叹做灯之人手艺之妙。但现下这花灯不仅是雕花做工,还是结构设计都是无可挑剔,上面甚至有不少机括,小机括牵连着里面的人影。一经启动,便可见一些小人在灯内灯外动作。
只不过绿油油的火光让这灯也显得十分阴森了。
宋子筠所见过的花灯皆是红红火火,十分喜庆,但手中这个,的确不像是节庆该有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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