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街大道上全是人,以及密密麻麻的青灯,人潮都往同一个地方去,便是湖中心的那座大佛塔。
这两日宋子筠也留意过在城中排列的佛塔,外形奇异,但是表面风蚀严重,年代必定已经是相当久远了。不过中央的大佛塔,她还未仔细去看过。
萧兰向宋子筠解释,这是浮生塔林的一个节庆,招死者之魂,圆生者之念。近年来中原王朝时局动荡,外族侵扰纷争不断,百姓流离失所者,已然是前朝的数倍,并且历年来还在持续增多。
中原百姓开始向外逃,东南环海,西南多瘴,便多向西北而行。西北极寒,风沙肆虐,大漠横亘,拖家带口的百姓大多死在沙漠中,只有少数人能穿过大漠抵达西域。也有不少是迷失在沙海之中,这一批人也大多死去,最终能幸运走到此处的更是少之又少。
此处绿洲是沙海中隐藏的最后一丝生机,又有佛塔,百姓只觉是天神降世,佛祖庇佑,便在此地安居了。
不过此地原住民民风彪悍,最初是极其厌恶中原逃难之人,现如今塔林中有不少西域人、蛮族人,以及逃难的中原人。他们已经相互接纳,自称塔林人,与原本的血脉划清界限。
他们中每个人借有万般的无可奈何,若不是难以为生,何人愿意奔波千里、远离故园,在沙海中谋生存。
沙漠中的人们都相信,人死在沙漠里,灵魂也就永远被困在沙子里了,永远走不出去。所以为了死者安息,人们往野骆驼身上绑了青灯,指引死者回家之路。每月十四,都会举行招魂仪式,好让死者回来,一起团聚,好看十五的圆月。
青灯千里唤孤魂,子归,子归,胡不归?归来明月照故人,勿忘,勿忘,君莫忘!
“是因为二十年前那场宫变?”宋子筠问到。
“也并非完全是,这地方聚集百姓也不是在近二十年才开始的,实乃是前朝政局早已有凋敝之象。那场宫变不过是加剧了动乱,若是当今真有能力将时局及时稳定住,与百姓而言也并非坏事。”
“只是当今手段也不见得有多硬,丝毫没有他当年宫变时的魄力。再加之蛮族在北疆骚乱多年,前朝沉疴积病良多,这二十年来动乱更甚,来的人俞渐多了起来。中原颇有些流氓地痞逃窜,塔林人深恶之,故不少人对于外人十分厌恶,尤其是中原人。”
“但八大明王亦是二十年前入主塔林,怎么塔林人反而十分尊崇你们?”
萧兰道:“你当八大明王是如何凭空产生,随后又在此地称王称霸的?他们其实也是塔林人,都是从大漠外来的逃难人,都是无家可归的可怜人。他们武功高强,护佑一方水土,抵抗外人,塔林人自然爱戴。”
宋子筠:“看来外界传闻的确是有些三人成虎了。”
“怎么?如今你肯信我了?”萧兰调侃到,随后又继续说,“阿筠你可曾听过传说大漠中有个宝库,其中不乏金银财宝,更有传世秘籍,得宝库者,即得天下。”
“不曾。”
“传说这八位明王便是得知了宝库的位置,得到了传世秘籍,才得以功力突飞猛进,一朝成名。”
“你不也是八大明王之一?”
“我不一样,我是半路杀进来的,猫嫌狗不待见的。八大明王功夫个顶个的高强,却很少在外露面,有好些明王已经闭关多年,说不定便是练功走火入魔了。”萧兰煞有介事地对宋子筠挤眉弄眼。
宋子筠道:“那三城主不像是个功力深厚之人。”
萧兰道:“因为——那并非是真正的三城主。”
宋子筠猛然转过头对上萧兰的眼睛,四目相对,宋子筠的眼睛中出现了少有的震惊。
整个街道猛地骤亮,无数火花从大湖四周喷射开,湖面金光闪闪,周遭亮如白昼,又有敲锣打鼓之声响,往生咒之念诵。千千万万张面孔抬头,对着浮生塔默念低语,数不尽的祝愿企盼在宋子筠耳边荡开。
青灯明灭,巨大的湖面四周皆围满了肃穆的人群,火树银花,死者再也不会迷路了。宋子筠看到了红了眼眶的老者、隐忍呐喊的中年人,亦有大喊大叫的孩童。所有的祈愿都汇聚在了一起,揉进了风里,碎进了水里。佛塔也被照亮了,它静静地听者人们的悲伤,静静地向死者传递愁思。
风沙使他们的脸干枯变形,青丝变白发,朱颜辞铜镜。曾经逃难的人、流离的人,被社会所抛弃的人,此时此刻彼此相拥,向着一座老朽的佛塔倾诉。他们向上天大声哭喊,可惜上天没有理会,于是像佛塔哭喊。
其实无济于事,但是聊作慰藉;其实无济于事,只是无根之浮萍,寻求一潭水池,仅此而已。
“那真正的三城主?”
“不知道。”萧兰回答的语气十分轻快,仿佛他丝毫不在意。
“太子也不知道?”
“太子心机深重,方才不过逢场作戏,他比你我狡猾得多,怎么可能不知道三城主是假的。”
人群有些拥挤,宋子筠十分别扭,避让身边的人,随后便只能莫名其妙地被挤向萧兰。萧兰一把揽住她的肩膀,不过是虚揽,手也不敢往她肩膀上放。又从街边小摊上挑了一根木簪,递给宋子筠。
“方才多谢你救了我,先用这个将就着吧,日后我亲手为你打一支。”
宋子筠看到这木簪上刻着玉兰花,素雅大气,还算是喜欢,便点头了。
不料身后有人一挤,宋子筠没站稳,直接靠进了萧兰的胸膛。萧兰下意识将她一护,二人便这样抱在了一起。
只是一瞬间,二人便立刻分开。萧兰壮着胆子继续调戏:“怎么?这是哪里来的姑娘就这么对我投怀送抱了?温香美人在侧,我可舍不得放手。”
宋子筠有些语无伦次,道:“谁投怀送抱了?你莫要乱说。”
萧兰眼瞧着眼前的美人嘴硬如斯,眼神躲闪,心中觉得甚是可爱。宋子筠要走,萧兰一把将她拉回,二人身子又贴在了一起,四目相对,鼻息交融。
萧兰温声细语:“我帮你把头发梳好。”
说完便拉着宋子筠到了一边人少的地方,此处是一方亭子,与湖边人潮汹涌不同,此地只有星星点点几个人,大约也是受不了人潮,便在此处闲谈,互相诉苦的。
宋子筠靠着亭子围栏的椅子坐下,萧兰站在身后为她梳头。宋子筠常是全簪发,只在头顶梳一个发髻,绾上玉簪,清爽干练。而萧兰却为宋子筠披下了半数头发,只将一般头发绾在了脑后。更显得温婉高洁,如出水芙蓉,皎洁动人。
宋子筠觉得奇怪。
萧兰却嗔怪她不懂:“你懂什么,这样衬得你貌美。”
宋子筠在头发上摸索了一番,又理了理披在肩上的头发,对着湖水看了看,故作正经,道:“我莫不是还需要头发来衬?”
说完便轻飘飘地走了,只留下萧兰一个人在原地发愣。
萧兰先是疑惑,后是震惊,最后明白过来,才觉得好笑。
萧兰:什么时候我堂堂日月中堂清高孤傲大师姐,变成这样了,难不成真是教我给带坏了?
萧兰满脸笑意地撵上宋子筠。
湖心佛塔开始点灯,几艘小船在湖中靠拢,水波痕闪烁着湖畔的青光。突然巨大的青龙从湖中小船上升起,小船上有人在隔空掌控。宋子筠看得惊奇,这不就是她的青城山地宫里见到的火龙吗?
那巨大的火龙,闪着幽幽的青光,在湖面上起跃飞舞。绕着湖心佛塔,时而直冲湖畔百姓,时而缠绕上佛塔,最后直冲出悬崖绝壁。
萧兰道:“阿筠,你怎么了?”
“这龙,我见过。在青城山地下。”想起青城山的地宫,她便心里难受,希望世欢此刻没有出来。
“这火龙看起来厉害,其实一点都不烫,是西域人带来的戏法。”萧兰解释。
但是宋子筠还记得地宫里火龙的温度,一点都不假,在她面前烧烂的傀儡也一点不假。
在地宫里害人的东西,在这里却只是百姓节庆时取乐的戏法。
宋子筠心中十分不是滋味。
“你对太子怎么看?”宋子筠问,“你既然是明王,那你也是这里的可怜人吗?”
若是可怜人,那你是不是也跟太子一样,想要推翻这个朝廷?
宋子筠没有将剩下的问出来,她知道萧兰能够理解她的意思。
萧兰一笑置之,道:“我等平头百姓,不敢有非分之想。”
宋子筠:“你就不想为李珩报仇吗?”
萧兰愣住了,他万万没想到宋子筠竟然会这样说,一时之间的确不知如何回答。
萧兰继续笑,道:“阿筠你还是在怀疑我跟太子的关系吗?”
宋子筠一本正经,也不做辩解,道:“日月中堂只求江山稳固,百姓安宁。”
湖中小船逐渐散开,湖畔的人们开始往湖里放青灯,青灯浮在水面上,寂静地飘着,顺着暗河,不知道飘向何方。总之,能被沙海里掩埋的故人看见,就行了。
宋子筠问:“那你也是大漠里无家可归的可怜人吗?”
萧兰还在方才的对话中久久无法回过神来,只是愣愣地点了点头。
宋子筠道将青灯递给他:“那你也去放一盏吧?”
“可我已经没有了思念的故人。”
“那就给曾经的自己放一盏吧。找找曾经可怜的自己,摸摸他的头,告诉他,别害怕。”宋子筠也站起来轻轻抚摸了他的头发。
萧兰浑身上下都僵住了,轻柔的触感从头顶传来,宋子筠身上恬淡的香味萦绕在鼻尖,他突然就感到心酸。
阿筠,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或者我应该问,你是不是早就已经知道了?你什么都知道了?只是你不拆穿我,你可怜我,你护着我可怜的自尊?阿筠,既然你已经什么都知道了,那为何还不走?为何还要听我苦苦地欺骗你?阿筠,你为什么……
宋子筠:“宝库是罗布林卡,你与太子约在西域的羌兰见面,破水犀角又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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