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黄叶此时秋(壹)

得知紫薇观观主众妙要择徒的那一日,崔宜在盼一只柿子成熟。

秋天了,降过一层霜,又降一层霜,草踩在脚底,咔擦,脆了,一地的白尘。可那只柿子还是没熟。它藏在背阳的地方,又叫肥黑的厚叶子挡住,红一头,青一头,总是熟不了。但也正是因此,她才守得住它。

她已经十五岁了,有一个“公主”的名号,却少有东西可守,也很少能守住什么。母亲在她十岁那年死去了,死在御寒的破絮里。宫人们把尸体搬出来时,像扯一把冻僵的硬柴。母亲嘴里还含着一口不及咽下的冷馍。她从小疑心,母亲之所以死,是噎住了,像她曾被一粒姜糖卡住嗓子眼。她害怕如母亲一样噎死,只敢吃软乎的饭食。

母亲死前,她们共享一个大院子,院门口守着一个老嬷嬷,会拿饭来养她,一碗粥,老嬷嬷吃一大半,她吃一小半。过几年,门口就没有老嬷嬷了。再来送饭的,是个小宦官,名字叫令燕。令燕生得白净,远山样的眉毛,润又亮的薄嘴唇,像吻过春水。一来二去,崔宜同他做了朋友。

令燕知道她是公主。这头衔,她拥了十几年,从没顶过用,但落在令燕手上,被他拿来欺哄刚进宫的宫人,谋得不少好处。沾他的光,她有幸偶尔能吃上实在公主才能吃上的食饭。

她无以为报,春天,攀宫墙上的藤蔓,撷采覆盆子;秋天,刮月季果的刺,一大捧,全掬在手里,也不管手掌被毛刺扎出细细的血——捧到令燕面前。令燕不肯收,他教导崔宜,一定要她说“赏你的”,崔宜懵懂,便照着说,“赏你的”,令燕这才露出微笑,捧过果子,夸她“这才有个公主样子”。

像这般“公主样子”的事,他还教了不少,诸如公主该如何说话,如何走路,穿什么衣服。崔宜住的宫殿里自然没有那些衣服穿,只是耳朵里听令燕描绘罢了。她既然不曾见过,兴致便也不太大,但为着令燕高兴,便装作学得认真。

风吹日晒,院门前的石狮子断了底座,狮子头咕咚一声,滚将下来,一前一后被他们俩抬进院子里,崔宜在上头跳山羊、独立金鸡,又拉着一旁令燕的袖子,请他一起玩。三番五次,令燕才无奈道:“便依殿下的意思吧。”

院门一闭,笑多大声,都不会招来旁人。累了,崔宜便就地一坐,背靠着石狮子头,牙齿间嚼果干,听令燕立在一边讲外边的事。

她于是知道自己是吴国行五的公主,此外还有有皇帝、皇后、百官,有层层重重的宫墙,圈出无数小院子,这个小院子里住她,另外的小院子里住旁的宫人、妃子、皇子与公主。宫墙外,有簪缨的世族,有熙攘的黎民,有江,有山,有炊烟与柳树。

她人虽羞怯,又得母亲生前叮嘱,从不迈出院门一步,但好奇心炽盛:

“皇子是做什么的?”

“走运的皇子,若出生自皇后陛下的肚子,还是头胎,长大了,就做下一任皇帝;若是没有这样走运,长大了,也会在皇宫外起一座自家的宅子。”

“公主呢?”

“公主长大了,会招一位驸马,或许是高门望族的公子,或许是凛凛威风的将军,然后,在皇宫外起一座宅子,与驸马同住。”

原来驸马是要同她住在一起的人。她便问:“有没有驸马是宫中的宦侍呀?”

令燕笑一下:“这自然是没有的。”

“可是,若在宫外有了宅子,我岂不是再也见不到令燕了?”崔宜把手指梳着自己杂黄的头发,歪着脑袋,一面想,一面道,“我不要宫外的宅子,我只要和令燕在一起。”

“我教殿下一个法子,”令燕竖起一根手指,崔宜把耳朵送过去,“公主的驸马,可不是蒙着眼瞎找的。陛下面子上说是招驸马,实则是嫁女以笼络人心呢。说到底,不是公主求着陛下,是陛下求着公主。若是有人求殿下,你不可白白叫人相求 ,定要提出一二条件,趁着这个机会,让他应允你——

“比如,殿下嫁人时,就可同陛下说,要我令燕相陪。我们就可以一直在一起啦。”

令燕讲这话时,一张白净净的脸庞上带着笑意,手握住她的手。她总记得那手,掌心柔软,几近无纹,腻着一层细细的汗。江南的气候,潮乎乎的,天垂得很低,像要滴下水来。

*

众妙观主来的那一日,黄昏,天下起了大雨,碧瓦朱墙,濛濛的,罩在乳白的烟云里。

吴国在南,北为冯国,二国接壤而立,江之上游,冯地起有一道观,名称“紫薇”,这道观,便是众妙道长的栖居处。

如今,她云游至吴地,被皇帝请入宫中来。宫人们说,观主是在世的神仙,通天文,晓地理,人只消往她面前一站,前世今生,都了然了;若是有心愿,望她拜上两拜,不日,便有好事生发,比庙里飞了金粉的菩萨还要灵验。

观主拜谒,皇帝在内苑宴请世族。宴会办得大,传奇传得远,崔宜也得知了。她没有什么心愿,她知道的太少了,想要什么的念头,都懵懵懂懂的。

可那一日,她还是去了。从庭院里扯了一片枯蕉叶子,顶在脑袋上。她像一条细瘦的猫儿,在宫道的青砖上伶仃地跑,赤脚打溅起涟涟的雨水——去年冬至,趁着皇帝祭天,因她央求,令燕寻来了一套内监的衣裳,把她整个人囫囵套住,打扮了,手牵着手,走过墙内的每一条小径。令燕有这样的本事,不叫任何人察觉。

这次,人来得多,令燕被召进内苑伺候,她孤身一人,抚了抚胸口,提一股勇气,溜了出来。

攀上一株老松树,她蹲在树桠间,双臂抱住树干,睁着一双滴溜溜圆的眼睛,向内苑眺望。苑里假山林立,因这大雨,华盖如云。

第一眼,她先见的是立在盖下的令燕。令燕穿蓝色的褂子,没占着好地方,半边肩膀露在雨里面,被浇成湿哒哒的深蓝;她忧心地盯了许久,但碍于距离,无计可施。

第二眼,才见的她的皇帝父亲:皇帝着赤衣,面目没在烟气里,瞧不清样子。

第三眼,见的是个杏黄衣褂的老妇人,花白的头发,蓬蓬乱,被一根荆钗簪着,与帝王对面地坐着。

内苑在烧很浓的香纂,焚烟书空,藏在树后的崔宜嗅了,遥遥地打个喷嚏。

雨打在华盖上,腾腾乱响。老妇人同皇帝讲话,又同侍立在一边的皇子、公主们讲话,她把过皇帝儿女们的手,来回摩挲,瘪下去的嘴一张一合。崔宜把手括在耳边,侧着脸听,也捉不着半丝谈话声。

待杏黄衣裳的老妇讲完话,天潢贵胄的孩子们朝她下拜。崔宜这时才明白——这貌不惊人的老妇,便是传闻里的众妙观主了。

内苑的孩子们向这观主下拜,树桠间的崔宜也改蹲为跪,左手包右手,闭上眼睛,像母亲在每个年节时那样,向杏黄衣裳的老人祝祷。

第一个愿望,崔宜想,到了冬日里头,手脚不再发冷、皲裂;

第二个愿望,她默念,入了夏,藏在柜子里的糕点迟一些发馊;

第三个愿望,她睁开眼:令燕已腾挪了地方,把整个身子躲进了华盖底下。她安了心,虔敬地闭上眼:

——祈望自己能同令燕一道,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

翌日,众妙观主起身归北。宫中流传起一道旨意:皇帝欲从众儿女中挑送一位,去往冯国紫薇观,拜于众妙观主门下。

当令燕把此事告诉崔宜时,她正捧着他袖来的柿饼,一点一点,舔去糯果肉上的甜霜,望向玩伴脸上的热切,眼睛里只有茫然。

令燕对此事分外上心,盯得紧,关切得密,但凡风吹草动,都要带到院子里,向崔宜讲说一番:

“这为紫薇观择徒一事,惹得陛下烦心得很呢。”

“烦心?这是为什么?”

得知皇帝心意的宫妃,若膝下确有一二皇子皇女的,都早早把院门掩了,侍从们一捧扑棱棱的鸽子,放出宫墙外,叫家中长者帮替斟酌此事。这些妃子,是高门望族的女儿们,她们从击钟、列鼎里长养起来,她们的父兄佩紫服朱,与帝皇共天下。鸽子们飞回来了,墙外的长者冲她们摇头:莫要理会此事。

日子一天天过去,皇帝的子女里竟无一人甘愿前往。此事悬而不决,宫中议论纷纷:

“跟着神仙学道,或也能飞升,怎就无人愿往?”

“北地苦寒,殿下们娇生惯养,哪里捱得了?”

“胡说八道。那紫薇观又不是在什么关外之地,不过是江之上游罢了,哪里和‘苦寒’扯得上关系?”

“我看,不过是因为人伦之情。哪个做娘亲的,情愿孩子远赴百里,去追求什劳子虚无缥缈的长生,而不是留在身边,日日见得、亲近得?”

此言一出,众宫人觉得有理,纷纷颔首。

“诸位,还有个缘由——虽说那冯国与我朝相安数十年,但到底是北狄据我故土所建。我朝衣冠上国,若遣皇子、皇女前往冯地,岂不是平白无故送了个质子过去?

“况且,我听说,那道观中多的是冯国贵戚子女,我们的殿下去了,孤立无援,受了欺侮,我们在江这头,鞭长莫及,那可真是憋屈死人了。”

令燕久浸宫中,最是懂得人心,听了这些话,暗暗高兴:众妙要收徒,皇帝却始终择不到人,此时崔宜若是自荐,便是替皇帝解围,必得皇帝青眼。

于是,他备了一肚子说辞,条条辩驳了弊处,来向崔宜说。岂料,他只向崔宜问了一句,“殿下可愿去做众妙观主的弟子”,这事,他近来唠叨得多,崔宜只一听,想也没想,便道:

“不愿。”

最高领导的女儿出国也得争取名额!

阅读指南:

1.本文略微架空南北朝,但私设众多,一切设定为剧情服务,剧情发展逻辑以文中设定为准,与真实历史无涉。

2.由于对马丁《血与火》血龙狂舞的结局不满,所以想写个皇位女性继承人绝对胜利的版本,但是谷地女公爵视角(大误)。

3.文分上下两部,上部主写女主角崔宜成长(基层锻炼经历),所以还请包容一下女儿前期的幼稚行为(跪);下部开始血龙狂舞。

4.希望阅读这个故事的大家都能获得力量和权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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