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黄叶此时秋(贰)

此前,令燕也曾向崔宜讲过众妙拜谒吴国皇宫那一日的光景。他讲世族们鱼贯而入,讲众妙观主的排场,讲言笑晏晏的皇子公主们。

他说:“那道长似是有些真本事的,皇子、公主殿下们的名号还没报出来,她只把手一掐,便知道谁是谁,心里正想什么。再问一问,竟都是对的。”

“只是这样?”

“还不止,”令燕回想,说,“她还替几位殿下摸骨、看相,说是每人可向她讨要一支签。若是下签,便讲将来的好运;若是上签,便讲日后的灾厄,好提早化解。”

崔宜年纪小,又与世隔绝,听不出当中门道,迷茫地睁着眼。令燕回脸,见她面上神色,知是对牛弹琴,便闭上了嘴。

但他私下里仍揣摩:旨意流传之初,争得去紫薇观做道士,只不过能叫崔宜脱离冷廷,但如今皇帝下旨许久,却无人应许,这事便成了他与崔宜一步登天的捷径。

可谁知眼下崔宜想也没想,竟一口回绝,令燕不由急道:“陛下正为此事烦心,若殿下前去为陛下分忧,什么样的富贵讨要不到?”

崔宜想了一番,觉得自己有吃有穿,还有心爱的伙伴作陪,虽偶有不顺,但大抵还是如意的,便反问:“我要富贵做什么?”

令燕把脚一跺:“我见旁的殿下,衣服上绣的是瑞兽祥禽、出入坐的是皂轮的牛车、吃的是獐肉做的五味脯,只有殿下你,寒暖无人过问,庭中荒草野蔓——殿下就甘愿一辈子困在这方晴不遮阳,雨不挡风的庭院里?”

崔宜挠了挠额角:“可是,令燕不是说,待我长大了,便能招一位驸马,在宫外有自己的宅子吗?”

令燕梗了一下,索性发了笑:“旁的公主的母家,要不是出将入相,与陛下平坐而食,要不是坐镇边陲,手握精锐重兵,而殿下的母家,只是孤零零一个宫人。我只怕殿下活不到嫁人,便同你的母亲一样,死在这破敝的院子里了!”

话说得重,崔宜愣怔了,睁着一双清凌凌的眼睛,盯着她这从小的玩伴,盯了许久,蓦然,她抽噎一下,眼泪咕咕地从眼眶里冒上来,又一颗一颗顺着脸颊滚落。隔着眼泪,迷迷蒙蒙地看她朋友,他当真是生气了,耳朵尖都涨得发红,她一时又觉得陌生,心中惧怕,肩膀哆嗦了一下,眼泪掉得更凶了,把手去摇朋友的袖子,牙齿格愣愣打颤,眼泪流到嘴巴里,都是苦味的,但她还是忍住,努力捋顺舌头,话说出来,是央求他不要生气。

此事就此作罢。

皇帝等了几日,仍是无人响应,他忌惮后妃的家世,不好生逼强扭,又压根想不起自己还有崔宜这么个便宜女儿,只得拉着身边宦侍,唧唧咋咋,商量了一番,终生一计——既然他的儿女不愿去,总有其他人的儿女愿往的罢?

计策既定,他当机立断,又陆续召了不少世家子弟进宫来,拿一些“护国佑民”、“调风顺雨”、“结两国之好”的大话,明里暗里诓人去北国做道士。皇子公主不上的当,世家大族个个人精,也休叫他们的公子小姐们上,皇帝见了几人,要不拿“父母在,不远游”婉拒了,要不拿“狄夷之国,不屑为伍”驳回了,叫皇帝讨了个没趣。

这头,皇帝正为众妙道长收徒一事抓破脑袋,那头,崔宜发现令燕不见了踪影。

令燕不见的那天,昼时,皇帝正召薛家季子薛惇入宫。

白天里,崔宜只当他心里还气自己,因此不来送食,坐在庭中的石狮子头上,默默又流了一回泪,揾走了鼻涕,她心里想着,等他下回来,就答应他,去北地做那众妙道长的徒弟。回到房中,她从柜子里摸出一块米糕,掰去了生霉点的地方,囫囵吞了,捂着胃里的饥火,潦草睡了一觉,睡到日头昏沉,迷迷瞪瞪醒来,又坐了片刻,被肃肃的秋风吹凉了脸,还是不见令燕来。她撇了撇嘴,要哭,又觉得无益,最终,她下定决心,踮起脚,迈出了院门,要去各处寻他。

她是个没人教养的孩子,因她母亲的缘故,无人从心底尊敬她、爱护她,但她又的的确确是天子的女儿,偌大的宫廷,见她在宫道上踉踉跄跄地跑,宫人们都自觉地侧开身子,把脸低下去。她跑过落木的红枫,在栖满鸦鸟的宫墙下扶着膝盖喘气,又直起腰,掠过倚在假山上的柿子树——跑进了宫廷御厨。

鱼羹、肉脯、陈皮、笋干,她一头撞进弥天馨香里。十数把刀寒光烁烁,在砧板上停停剁剁;火钳探进灶底,挑出尺高的、鲜亮的火焰;蒸笼揭开,热雾泼天——头一次扎进人堆,崔宜傻了眼,手脚锁在原地,动弹不得。

还是一个宫女眼尖,舀过水,转身见到她,低叫一声,支吾半晌,试探着叫:“宜公主……殿下?”待她滞缓地点头,宫女便忙把双手在裙面上揩过,蹲身来问:“殿下怎闯到庖厨来了?”

听得宫女言语,几个手头闲的宫人也凑上来,交头接耳:这便是那住在冷廷里的公主?母亲是个寻常宫人,前些年头病死在宫里的?好小的个头,竟活到这个年岁了?崔宜被众人团团围住,目光上下地打量,更瑟缩了手脚,不知所措。宫女见状,一双被冷水浸红的手握住了她,柔声问道:“殿下可是肚饿?”

崔宜想了想,觉得这话没错,便点了点头。宫人们便四散开,这边捣了肉糜,那边盛了甜汤,捧到她跟前。吃了几口热汤,打了个半饱的嗝,她终于定了神,露出哀求的神色,向众宫人询问令燕的去向:“我惹他生了气,他不愿再见我,我找不见他——若是你们见了他,可否向他说一句,我心里很歉疚,还盼他早早消了郁结。”

听她陈情,宫人们面面相觑。末了,一个角落里的宦人道:“殿下,不是令燕不愿见你。”

“那又是如何?”

宦人叹一口气,道:“前几日,众妙仙人来时,令燕领的差事,便是侍奉薛季公子,今晨,薛季公子入宫,他又前去侍奉。他生得秀气,又懂得讨人喜欢,便被薛季公子讨要去了。如今是早已出了宫吧。”

宫人们听了,一时又纷纷议论。这个说,啊呀,运气不好,竟是被那凶神讨去了;那个问,我只听说薛季公子胆识过人,雷殛于目前而不变色,何以得了个“凶神”的名号?有人答,他待下人极是苛毒,凡触怒了他的,莫不被打折手脚,扔出府门外。另有人补充说,我有个侄子,就是这么残废的,他肘行膝步,拖回家里,才捡回来一条命——再看他手脚断处,皮肉上一丝淤青也无,仔细摸,才摸到裂处粉碎如沙石。此言一出,众人无不寒噤。

一番议论,似把她吊在了冰窖。

有人见崔宜面如土色,安慰说:殿下,令燕年纪虽少,但机敏得很,定有自保之法。

面前的肉糜、甜汤,只似木屑、浊水,她再咽不下,推开碗勺,站起身,慢慢往外走。后头有人叫她,她已是听不见了,颅内白茫茫一片,风一吹,呜呜作响。踩过冰凉的石砖,她一面格愣愣打着冷颤,一面四处望。宫墙都退远了,树也小了,天地都渺茫,只剩她孤零零一个人,在寒风里跋涉。

往日,崔宜常坐在庭中望天。云一时高,一时低,一时远,一时近。鸟雀叽喳喳地飞过,宫人们铺开罗网,罩在树上,它们飞过了,便不再飞回来。小小的一方院子,伶仃一双眼睛,风雨落下来,都细细的。她愈看,愈觉得自己小,要低下去,再低下去,成了一只蚂蚁,一粒草籽,昨日早已成过去,明日也不曾到来。她真是微不足道的。

只有院门被推开,令燕走进来时,她似乎才变大了,变高了,又成了那个顶着“公主”头衔的小姑娘。

这世上,只有令燕敬她、护她。没有他,她便总是那方小院子里的一只蝼蚁、一粒草籽。

她得救他,她想,她把牙齿咬着口壁上的软肉——她要救他。

她又跑了起来。冬天快来临了,天黑得一日早过一日,夜凄冷的帷幕盖上来,她跑得愈发快,风扯起她稀黄的头发,吹冷她额头上的细汗。她与黄昏赛着跑,迫不及待,刻不容缓。空气似一只铅做的大手,把她嶙峋的胸腔与肋骨压得咯吱作响,但她停不下来。

耳朵里已听不到声音了,她像踏在虚空里,她和自己赛着跑。她想起了近日发生的一切,想起了令燕的话,以及他话里那个苦恼的帝王——“不是公主求着陛下,是陛下求着公主”。

一刹那,灵光打通了她,什么都清明了,像系着铃铛,打着雨滴,叮叮铃铃,她从声音里辨出宫、商、角、徵、羽。她从未感到如此激动,一颗心如水球,要砰地爆裂开,清凉的水洗遍身腔。

她熟悉宫里的每一条小道,令燕带她走过一次,她就在梦里记住了它。

黄昏的风卷着星子,吹过她的头顶。从御厨,到皇帝的寝宫,这是大半个禁苑,她是皇帝的女儿,她的面容里藏着帝王的威仪,无人敢将她拦下。

终于,她扑到了那扇朱红大门前。内侍拦住了她。待报出名字后,她咽下唾沫,润过刀割般的干涩喉咙,轻声道:

“我是陛下的女儿,行五的公主崔宜,我愿北往紫薇观,拜众妙观主为师。”

她深知,这句话是唯一的筹码,千钧之力,一锤定音,赢回她心爱的玩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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