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寝宫温暖而空阔,芳香沉浮,烛光昏昧。生平第一次,崔宜看清了父亲的面孔。他坐在轻纱后面,身后是柔而暗的虚空,褪了冠的黑发、赭色的衣裳,都溶溶的,单有一张油黄的脸浮出来。一张忧愁的脸。这张脸有着独特的、下垂的纹路,眉毛、眼睛、嘴角,都顺这纹路向下。她所见的,不是皇帝,只是一个郁悒的中年人。
他说:“吾儿,过来。”
崔宜轻手轻脚地走过去,站在他身边,闻到熏香下他身体疲惫的温暖气味。他的目光落在崔宜的衣摆上,摩挲破烂的毛边,自顾自慨叹:“朕面子上穿得光鲜,揭开一看,又同你这一身褴褛有何异呢?”
崔宜懵懂,不知他话中意思,只觉得皇帝的样子有些可怜,但她讲不出什么安慰的话,便唯诺了两下。
他抬眼看自己女儿,问:“吾儿愿往北国紫薇观为徒,是为了甚么?”
崔宜虽久居冷廷,往来的人屈指可数,但她仍隐约悟到,此时不是讲出意图的好时候。她不如母养父教出来孩子伶牙俐齿,面对皇帝的问题,她支吾两声,牙齿挡住涌到舌尖的“令燕”的名字,沉默了。
他望着她笑:“吾儿可知,就在两个时辰前,已有人同朕说,愿前往北国了。”
此话一出,崔宜大急,她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扯住父亲的衣袖,哀求地望着他。
皇帝笑时,嘴角向上提,脸上的皱纹被顶出古怪的、逆向的纹路,他眼睛漆黑,但殊无笑意。崔宜这才发觉,他头发里杂着白丝,似一件皂色的袍子,破旧了,露出当中涩白的里衣。
皇帝脸上的笑消融得很快,忽然,他目光不看她了,而是直射到她身后的虚空里去,他脸上的纹路还是提着的,但模样又嘲又冷:“别以为朕不知道他的心思。一个女婢生的孩子,同他那荣宠一身的兄弟作对,落了下风,怕报复,连妻儿也不顾了,想遁到那夷狄之国去。”
见小女儿面上惶惑,皇帝又笑了。“——一个二流的门第,朕不怕他们!”他握着她的手,宽仁地看她,柔声道,“既然是朕的女儿要去,他自然是要让道的。”
*
皇帝只用一句“乏了”把崔宜打发了。常被苛待的孩子,即便无人教养,也天生地会察言观色。她抚着心口,惴惴不安地回来,惴惴不安地缩进薄絮被里,把手指放在牙齿间磨,破了皮,也到底没把讨要令燕的话讲出来。
翌日,她被一阵丁丁之声闹醒。
裹披着被子,揉着惺忪的眼,崔宜赤着脚走出来,待看清了院中情形,她一时睁大眼睛:十余位宫人把着笤帚、水桶,正清扫庭阶;小铲刮石缝里的苍苔,咔呲作响;长篙缠墙上藤蔓、蛛网,游尘蔽天;碎步的侍女抱上来盆盆黄花兰草,笃笃地一排在廊下摆开;楠木做的雕花柜子、梨木做的榻、金线的丝绸被褥,条条件件,一道地搬进殿中去。一个宫人见崔宜赤脚,忙上前,把她一把抱起,任她脏兮兮的脚板踩着自己手心,另两个宫人,一个怀里搂着狸奴,一个臂上歇着鹦鹉,都凑拢来,笑吟吟地问她更爱哪一个。
崔宜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把眼前的一切都看进心底里。她忽然很高兴,没有哪一个孩子见了这些不高兴的。院子被塞满了,天空似也不再辽阔,之前很远的声音都近到耳边来,她好似明白了“公主”的含义,它当中藏着威力。像干涸了很久的河上的水车,而夏汛汹汹地涌过来。她从未求索过这场荣宠富贵,但它们巧笑倩兮地送上门。
她看不透这番天翻地覆的玄机,只是隐隐猜到,这与近日的择徒之事、与皇帝父亲那张不乐的脸孔相关。
宫人担入白蒸蒸的热汤,为她洗沃;侍女揉干她的头发,为她系上杏粉的外襦,围上雪白的腰襕,铺开朱绿相间交窬裙,又在她发间插上黄金的饰品。待皇帝来探看她时,她已焕然是个实在公主了。
皇帝和悦地端详她,又牵她的手,在堂中坐了,剥一个橘子,送到她掌中。崔宜满心感激,连忙接过。
皇帝问:“吾儿前去北国,路途迢迢,万苦千辛,临行前,可还有什么心愿?趁还在为父身边,只管告诉为父,为父定为你实现。”
听了这话,她更是喜出望外,一颗心咚咚直跳,嗫嚅片刻:“我可不可让一人相陪去北国?”
“何人?”
“令燕,”她答得脆而快,见父亲面上疑惑,又补道,“他是我身边的宦侍。”
皇帝皱眉,叫来了内侍总管,向他询问“令燕”是何人。总管面露难色,瞧一瞧公主,又瞧一瞧皇帝,最终还是答道:“正是昨日薛惇讨走的那个令燕。”
皇帝的脸一紧,面色顿时青了。过了片刻,他冷问崔宜:“这宦侍想随你共赴北国,可是他被薛惇要去之后,向你求情的?”
她不知父亲为何忽然变了脸色,心里极是惶惑,踟蹰了片刻,才如实摇头。
皇帝不再看她,只是绷着脊背,坐得僵直,手握成拳,抵在腿上,面上阴晴交替,半晌,咬牙出声:“只是一个内监,叫薛季送还来,也不是难事。”
*
皇帝的旨意传出宫外,直到三日后,才收到薛惇的应答,但并非送还令燕,而是邀请崔宜前往薛府一游。薛惇传来的口信里,这样道:“我见令燕与我有缘,遂将他讨回府上,做个身边的体己人,不承想令燕与宜公主也有缘。我不忍割爱,又不忍伤宜公主的心,所以我灵机一动,想了个法子:还请公主来我府上一试——若是公主与令燕更有缘,我一定完完整整地将他送回;若是我与令燕更有缘,还望宜公主殿下成全我二人。”
皇帝听了这话,半晌,把头阴沉地一点,崔宜便被一驾悠悠踏踏的牛车送去了宫外。
薛府面街,还未及府门,崔宜忽觉天暗,她忍不住撩开竹帘,便见车外紫丝布在风中翻飞,日头一晒,流光潋滟——薛家拿名贵布料作步障,设于府门长街,竟把昼光挡去了大半。待牛车泊停,崔宜下车,一仆从身着绸缎绫罗,背上顶着鹅绒充的锦包,躬身匍匐于她落脚的地方,崔宜惊地叫一声,忙叫这仆从起身。一旁的薛府侍女见了,都捂着嘴笑,莺莺燕燕,称这是“人墩”,娇声劝崔宜踩下去。崔宜被劝得脸上发燥,不得已,踏了上去,侍女们忙上前,握她的手,以免她跌倒。
忍着脚掌上的异样,崔宜被众仆引进院子里,奇异的辛香钻入鼻腔,她忍不住狠狠打了个喷嚏。相陪的侍女笑称院内墙壁涂了胡椒粉末,崔宜似懂非懂地颔首,并不知这胡椒是从千里之外的西域运来的名贵香料。等进入室内,下仆跪坐,手捧一双木屐过顶,请崔宜换上。
崔宜不解,侍女解释称,院内地板由崖松木铺就,而这木屐由桑木削成,又拿香料熬煮,涂过酴醾香油,质地实密,踏于松木地板上,步步留香,声音清笃如奏乐。崔宜乖巧,依言换上,下仆又在她足腕上用红绳系一粒铜铃铛,称这府上主人进屋前都会系此上此物,步履一迈,铃铛声动,屋中仆从便知要上前侍奉了。
出了此室,又入一廊。刚踏入一步,崔宜又被骇得后缩。原来廊中两边跪满了侍女,手中各各托着铜盘,盘中尽是佳肴美酿。崔宜这头在怯怯地走,相伴的侍女那头便在介绍,讲这鱼羹,鲫鱼是如何养在山泉池里,如何被嫩莲子喂了一季;说那茶酥,茶叶是如何从崖上摘下,又是如何被少女煨在胸口带回村中。
崔宜听得迷糊,侍女们见她走到跟前,都奉上铜盘,央求公主品尝。崔宜羞怯,只各自草草尝了两口,即便味美,使舌底生津,颊齿留香,但她心中记挂着令燕,也不留念,径直往前走。
路过一盘炸鱼骨,崔宜自母亲死后,惧怕咽下硬物,便推拒了。谁料托盘侍女面色顿时惨白,身子一软,瘫坐在地上。
她颤声乞道:“求公主殿下赏脸。”
崔宜不解,此时,两个执短刀的侍卫上前,打翻铜盘,把侍女从队列里拖出来,便要带走,其余托盘侍女瑟瑟如筛糠。崔宜忙拦住来人:“你们要做什么?”
侍卫答道:“这是府上的规矩——谁的菜肴不得公主欢心,谁便得受剜舌之刑。”
崔宜打了个寒噤,忙蹲下身,拾起滚在地板上的鱼骨,一面囫囵塞入嘴里,嚼碎了生咽下,一面扯住侍女的衣裾,口齿含糊,向侍卫央求道:“我很喜欢!你们不要伤她!”
“放了她罢。”
双方正僵持,有人出言解围,崔宜感激地冲来人看去,只见一个矮个子的男人负手立于廊下,披一身锦缎做的雪青软袍,敞着胸口,见了她的又惊又怯的目光,只微微一笑,向她遥遥散散地作个长揖,道:“臣薛惇,拜见宜公主殿下。”
崔宜打小便听说薛惇的凶名,今日又见识了他的汰侈与凶残,心中本惊怕,可见了薛惇的面,见是这样一个其貌不扬的人,她本就是初生牛犊,又忧心令燕安危,一腔惧怕顿时化去了一大半,径直道:“我想见令燕。”薛惇点一点头,道一声“随臣来”,便转身走在前,崔宜紧随在后。
薛惇在廊下大步流星,廊中虽跪满仆从,但噤声如无人,走动时,只崔宜足腕上铃铛丁泠泠响,惹得她好不自在。她低头向薛惇脚上一看,只见他赤足而行,踝上也根本没系什么铃铛。
又入一室,这回,室内又跪了两列人,只是托盘内不再是食肴,而是琳琅珠宝:浓碧的翡翠坠、羊脂白的蓝田玉、尺高的红珊瑚、童子拳头大小的明珠,纷列盘中,映得一室流光溢彩,璀璨辉煌,如入神仙洞天。
崔宜把目光挪开,怯怯地投向薛惇,不自在地问:“这些宝贝,一定要我取走吗?不取,你就会杀人?”
薛惇闻言大笑:“殿下只挑自己喜爱的便是。”崔宜的眼睛看过去,她把食指点着下颌,蹙眉细看,忽然,薛惇说话了,他一副泫然的样子,道:“臣喜爱令燕,便如慕财之人喜爱这些珍宝。殿下取走了心喜的宝贝,便不能再向臣讨要令燕了。”
闻言,崔宜收回目光,仰看薛惇,大声道:“那我一个也不要,我只要令燕。
她说:“令燕于我而言,比财宝更珍贵。”
薛惇一副为难的模样,摸着额头,道:“既然如此,那便照臣给殿下的答复,且试一试,到底是臣与令燕的缘分长远,还是殿下与令燕的情义深厚。”
说着,他拍了两下手,侍从们鱼贯而入,素屏如云,流入室内,顿时把室内隔成一间一间格子。
“殿下,臣在这屏风后藏了十五人,其中有一人,便是殿下心爱的令燕。”
一侍女奉上一条丝络厚密的白绦,薛惇抽来,又叠了两道,叠成拃宽,递到崔宜眼前,道:“还请殿下用此物蒙住双眼,臣会吩咐这十五人伸出手来,若殿下能从中摸到令燕,臣便将他送还。”
崔宜想了一想,凝重地点头。侍女便请她闭目,把白绦覆在她眼睑上,绕到身后,替她牢牢系住。待一声“好了”,有人便扶住了她的小臂,引她向前走。崔宜心道,既然眼睛被挡住,睁开瞧一瞧,谁又能知道?这般想着,她费力张眼,眼前却是暗沉一片,竟一丝光都没透进来。崔宜顿时懊恼不已。
“殿下,这边。”手被引前去,触到另一只温热的人手。她心底颤一下,抓住了,从指尖到掌根,细细摸索:指甲不能算,几日没见,生长又剪短,辨别不出;有没有疤痕,那也万万做不得数,谁知那个薛惇会不会耍她,故意弄伤令燕的手;手指的长短,她摸不出详细,便拿着自己的手比划;指节的粗窄、掌心的软硬,皮肤的糙细,她都一一辨来。
摸了六七个人,终于,有一只细腻的手递入崔宜掌中。掌心温温潮潮的,骨头纤细,指尖柔软,像她挽过千百遍的那只。她心里“咚”地跳一下,向那手的主人急问道:“令燕?是你么?”
眼前昏黑一片,对面悄无声息,并无人作答。想来是薛惇吩咐了甚么——薛惇这坏人,一定要在自己与令燕之间作梗。
薛惇遥遥问道:“殿下确定了,就是这个?”
“……不,”崔宜忙摆头,“我再多摸几个,摸完了再同你说。”
待摸完一圈,她吩咐人把自己引回那只手跟前,牢牢握住了,笃定道:“这就是令燕!”
薛惇笑一声,叫侍女解开崔宜面上的白绦。白绦落下,刺目的光涌进眼睛里。崔宜屏住呼吸,忙向下看,只见一只手从裂开的纸糊屏风面上伸出,正被自己握在掌中。她心中喜乐,迫不及待地要见到令燕的面,遂一边高声唤他的名字,一边忍不住把这只手望外掣,似要突破了这层薄纸,把人从虚茫之境里救脱出来。
可是,当她掣到一半,忽觉屏风后力道一空。她用力过猛,站立不稳,咚一声,跌倒在地。慌乱中,她定睛一瞧,手上牵的,哪里是令燕——
那是一只空荡荡的人手,从小臂正中被斫断,洁白如玉石,无一丝血迹,掌心犹带温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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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黄叶此时秋(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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