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溜进比较民俗学教室时,教授正在调暗灯光。这门课本是黎墨非最爱的思想洞穴,但此刻她心神不宁。
教授的声音化作遥远嗡鸣,她的思绪已飞越三千英里,埋进意大利山腹,等待格兰萨索国家实验室是最新消息,脑海中不断浮现那个实验——用现代科学向神明耳语疑问的科技曼陀罗。
“——由此我们来到共工怒触不周山,”教授继续讲到,
“最迷人的末日神话之一,其价值不在毁灭本身,而在于对宇宙秩序本质的诘问。”
黎墨非机械地取出笔记本,腿侧震动的手机显示着格兰萨索更新:实验启动剩余47分钟。
笔尖悬在空白纸页上,意识早已沉浸在共振频率、维度谐波与证明现实广袤性的美妙数学中。
民俗学教授的讲述成了背景音,如同无关紧要的潮汐拍打着她,真正的科学正在重塑人类认知,笔记本除了无意识涂鸦的波函数外一片空白。
“——支撑天地平衡的支柱。今日讨论议题是——”
老师的语气转变,将黎墨非拉回现实,
“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我们通常认为共工并没有预料到自己的行为会导致末日的发生,他本质上只是一次情绪主导的实验性行为,却造成了不可预料的毁灭性结果。”
“请思考:联系现实,发现与毁灭的分界线何在?请三人一组讨论。”
教室里顿时人声鼎沸,桌椅挪动间掀起一阵克制的骚动。
黎墨非纹丝不动,仍深陷在概率计算的迷宫里,直到一个身影带着夸张的力道跌进邻座,震得她笔尖一颤。
“看来我们是一组了, hermosa。” (西语,意为美丽的)
天啊,怎么偏是他。
艾瑾,来自墨西哥的留学生,人类学专业,和向弥同一个班。
他瘫坐椅中仿佛慵懒就是他的人生哲学,举手投足尽是漫不经心的自信与堪忧的时尚品味,一头棕色卷发像是刚经历暴风的蹂躏。
根本是只人形金毛犬,吵闹、渴求关注、大概还到处掉毛,但你就是没法生气,因为他总是那么……热情。
他身上散发着广藿香与清新雨水的矛盾气息——明明外面还没下雨。
为什么他身上总是有着像走进神秘学商店里的味道?
还有你为什么总会注意到?
大脑毫不吝啬地补刀,黎墨非暗自懊恼。
“除非你想单打独斗?”他咧嘴笑得心知肚明,
“我懂你多享受孤独天才的人设。”
“我没有——”她尝试平静下来,“需要三个人,向弥和我一组。”
“那正好。”他往后靠得椅子吱呀抗议,
“那么发现对比毁灭,我有个想法。”
你自然是有想法,黎墨非腹诽,肯定离不开死藤水和宇宙意识这些通不过同行评审的东西。
“二者根本不存在界线。”艾瑾说到,
“发现即毁灭,必须摧毁旧认知才能发现新真理。”
黎墨非绷紧了下颌:
“正是这种思维会引发灾难,任何实验都必须建立协议与安全措施——”
“比如?”他转来的深黑眼眸让她思路瞬间脱轨,
“怎么给打破维度做安全测试?要么畏缩不前,要么放手一搏。”
“先用数学验证!运行模拟!计算概率——”
“计算什么概率?未知的未知?”他前倾的身体让对话变成智力角逐,
“你无法为未知存在测算风险。”
向弥柔声介入:”故事里共工也不知道天柱会折断,或许他也是抱着侥幸的心理……”
“正是!”艾瑾看向向弥如获知音,
“结果他发现了什么——整个宇宙秩序比想象中更脆弱,轻轻一碰现实就倾斜了。”
黎墨非听着自己不觉拔高的声调,那种她自己深恶痛绝的腔调——每当有人发表极其不合理的言论时,这居高临下的语气就会不受控地溜出来。
“现实岂会因一次撞击就轻易倾斜?任何单一实验扰乱宇宙秩序的概率都微乎其微。就像当年有人担心大型强子对撞机会制造黑洞——那种几率根本可以忽略不计。”
“近乎不是等于。”
“是10的负40次方,基本上——”
“依然不是零,”他的笑容令人火大,“总得有个宇宙当倒霉蛋不是吗?”
“概率不是这样运作的。”她掏出手机要展示公式,“今天维度相干实验的意外几率同样是——”
话语戛然而止。
屏幕仍停留在格兰萨索直播界面,共振频率参数静静陈列,无辜的数字突然排列出她从未设想过的模式。并非因其可能,而是因其不可能程度堪比筹划应对宇宙瞬间热寂。
但是。
“这个概率……”她的声音变得陌生,“的确不是零”
“什么概率?” 他靠近时散发的热度让她分心
“他们用的共振频率,”黎墨非的手指飞速调取研究资料交叉比对,
“如果——这只是个巨大假设——如果意识具有量子特性,如果松果体磁铁矿晶体真能与特定频率共振……”
“你又在自己吓自己了。”向弥话虽如此,眼神却写满担忧。
“不是,我……”数字如不可能性的军队严阵以待,
“概率依然微乎其微,堪比中彩票时遭雷劈还被流星砸中。但是……”
“但是什么?”艾瑾收起了戏谑。
黎墨非从屏幕抬起眼睛:”但共工也没想过会撞断天柱,谁会想到世界会这么脆弱呢。今天的科学家也只是在测试,维度屏障破裂的概率或许是10的负35次方,可万一发生……”
“会怎样?”向弥轻语。
她脑中那个崇尚精确数据的科学人格自动应答:
“理论上频率可能在维度间产生驻波,人脑或许会解读为……分离。意识被拽入高维,□□滞留三维空间”
艾瑾端详她的表情:”你是说今天实验可能意外让所有人灵魂出窍然后死掉?”
这句话的荒谬性让她发出尖锐的干笑:
“你要是这样子形容的话听起来真的很离谱,概率低得不值得考虑,就像担心室内空气会突然挤到角落。”
“但并非不可能”
“不是不可能,只是概率小到——”
手机震动,格兰萨索实验室更新:启动主要共振序列。
她盯着通知,周遭教室依旧如常——学生争论、教授巡视、荧光灯哼着六十周波杂音。
万物正常,万事安好,灾难概率小到可视作零。
可视作零,脑中永不歇息的计算器官低语。
她强迫自己放下手机,停止思考共振级联、维度屏障与统计学必然存在的异常样本。
“没事的,”她自言自语,”几率太小了不足为虑。”
滋——滋————
某种极高频率的纯音如冰锥刺入黎墨非后脑,这不是耳朵能接收的声波,而是直接注入意识的信号。
在她认知到这点的瞬间,她的身体——那个她研究半生的可靠的血肉机器——彻底背叛了她的意识。
意志与肢体的联结被斩断,身体不是跌倒而是被骤然关机。她感知到椅子消失地板迎上,却始终等不来撞击的实感。
视野坍缩成绝对虚空。
眼前究竟是极致黑暗还是抹杀一切形态的强光?她已无法分辨。
光暗概念本身失去意义,唯有无始无终的“存在-虚无”。
恐惧开始降临。
这不是普通情绪的那种恐惧而是更基于生存本能的恐慌,冰冷的恐怖洪流冲垮了理性堤坝,溺毙感裹挟着骇人事实:她无法呼吸了。
她的意识,这具故障机器的恐慌的驾驶员,尖啸着指令:吸气!
她试图调动膈肌抬起胸腔,能感受到动作的幻影、呼吸的幻肢,但信号湮灭在静电噪音里。
大脑与肺部的联结正在断裂,化作模糊遥远的暗示。
我要窒息了,到此为止了,我要死了。
原始而锋利的绝望撕扯着她,必须找到锚点,必须触碰物质世界。
她难以操控的手在虚空中乱挥,手指擦过地板上某个坚硬圆柱体——钢笔。
数据,她破碎的思维提供信息,痛感即数据,数据即真实。
用最后残存的运动机能,她蜷指握住笔杆。感知到形状与质地的幻影,这是真实的,必须是。
怀着最终极的自我确认的渴望,她将笔尖狠狠划过大腿,试图刺穿、撕裂、制造出大脑无法忽视的强烈信号。
没有痛楚,没有触感,理论层面的认知——某个物体正在与她不再栖居的躯壳尝试交互。数据读取的结果,是一片虚无。
脑中的高频噪音不断攀升,不再是单音而是百万数据点的尖啸合唱,那个称为”我”的本质正从接缝处崩解。
人生没有如走马灯般线性重现,而整个存在炸裂成亿万碎片,同时悬停在虚空中。清晨咖啡的余味,向弥毛衣的蓝调,量子隧穿方程式,母亲的笑声,福尔马林气息,艾瑾的注视——这些不再是记忆,只是被剥夺上下文与时间线的孤单数据,全部同等苍白。
那个组织原则,将一切维系成”黎墨非”的黏合剂,正在溶解。
脑中的声音已成唯一真实,其下浮现出狂乱的生物节律。
她的心脏不是在跳动而是在爆炸,失控引擎以每分钟三百次的速度自毁,像是在为宇宙寂灭敲响丧钟。
心脏疯狂锤击——
然后猝然停下了。
随后的寂静比虚空更绝对,比尖啸更恐怖,破碎记忆的风暴止息。
恐惧消散,绝望褪去,感受这些情绪的“我”已不复存在。
唯余纯粹的意识点,剥除姓名历史与躯壳,漂浮在平静可怖的余波中,当这最后微光开始黯淡时,她领悟到:
是时候放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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