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濒死体验

“你害怕死亡吗?”

这个问题如同她们周围飘落的秋叶,在十月的空气里轻轻打着旋,漫不经心却目标明确。

黎墨非正在批注笔记的手突然停住,笔尖悬在一幅神经网络图谱上方,像手术刀停在切口中央。

身下的公园长椅,带着锈迹与腐朽的尊严静立着,点缀着斑驳的绿色油漆,剥落的漆皮绘出一幅熵增的蓝图,黎墨非莫名觉得这景象令人安心。

校园森林公园披着秋日的殓衣环绕四周——金色、琥珀色,还有万物归于尘土时的棕褐。

她又沉浸在了研究中,那是种奇特的精神状态——世界坍缩成突触与化学递质的瀑布流,意识变成她可以绘制和量化的电信号图谱。

向弥的声音总是这样,温柔却固执地将她拉回现实的层面。

黎墨非抬起手迎向午后的阳光,凝视指缝间那些半透明的缝隙,光线从中穿过,丁达尔效应让阳光汇集成金色的光束。

“怕,”她终于开口,

“但原因可能和你想的不一样,我不怕遗忘或遗憾,我怕的是……虚无。”

这番坦白在她口中显得陌生,对于惯常用科学冷静保护自己的黎墨非,这坦诚太过**。她的手指张得更开,承接更多光线。

“我能感觉到血液在指尖流动,”她继续说,

“微妙的热量流过细到无法被肉眼看到的毛细血管;

我能感受到1.5亿公里外太阳辐射在我的皮肤上的热量,那些光子旅行了八分钟,只为温暖这一小片细胞;

我能听见风把树木当乐器演奏,鸟儿在进行我永远无法理解的交谈;

我能以如此精妙的方式活动双手——精妙到我们至今造不出能与之媲美的机器人。二十七块骨头,三十四块肌肉,无需思考便能协同共舞。”

她将手指蜷成拳,再缓缓松开,注视着肌腱在皮肤下如琴键般起伏;

所有这些感知都在提醒我——以一种令人沉醉又恐惧的方式——我存在着,我活着。我是这堆本不可能聚集的原子,却莫名认为自己是一个‘人’。”

她的声音低如耳语,

“我害怕死后,所有我能感受到的一切都会……戛然而止。害怕宇宙继续膨胀,人类继续书写历史,而我却连旁观都做不到。”

向弥沉默了许久,她的手轻轻覆上黎墨非的,十指交扣——温暖、真实、确凿地存在着。

“知道我在想什么吗?”向弥柔声说,

“我觉得你太害怕‘不复存在’,以至于忘了‘此刻存在’。你记录每一种感受,像在囤积珍宝,仿佛能把‘活着’做成笔记留待日后研究。但是墨非——”

她轻轻握紧她的手,

“如果死亡并非感觉的消失,而是感觉的转化呢?如果你所感知的一切只是改变了形态,像水化成汽?”

“这从科学上说不——”

黎墨非想反驳,想解释涌现性质和神经复杂性。

但当她张口欲言时,一片诡异的黑暗开始在她视野边缘蔓延。

灿烂的金色阳光似乎黯淡下去。风停了,一声尖锐的高频鸣响在她听觉边缘嗡鸣。

身体沉重得不可思议,突然变成了一副血肉与骨骼铸成的锚。她感觉自己正缓缓歪向一侧,那种缓慢而无可阻挡的倾斜,她无力阻止。

她看见向弥的脸,表情从平静骤变为惊恐。

她看见向弥的嘴张开,似乎在对她说些什么。

向弥的双手抓住她的肩膀摇晃,但那触感遥远得像被捂住了耳朵听人讲话。

她想说话,想动,想伸手,但身体仿佛和她远隔天边。黑暗并非降临——是她正在升入其中,或是黑暗正在吞噬她,或两者皆是,或皆不是。

然后,空无。

然后——

现在

黎墨非睁开眼,她所在的环境是一个灰蒙蒙的教室和深不见底的静寂。

她身处比较神话学教室,但教室的建筑形态令人恐惧。天花板向上延伸进如活物般蠕动的阴影里,墙壁以与她心跳不符的节奏呼吸着。荧光灯以让她牙齿酸痛的频率嗡鸣,投下的影子向上延伸,在天花板聚成倒悬的黑暗水洼。

课桌全都不对劲,虽仍按往常排成行,却在几分钟内老化了几十年——木材扭曲开裂,金属桌腿上的锈迹几乎构成了某种语言。

她试图回忆如何来到此处,但记忆像被抛向空中的纸牌般杂乱无章。记忆的碎片来了又走,清晰却互不关联。

公园长椅;向弥关于死亡的问题;课堂讨论……关于共工?

她低头一撇,熟悉的服饰和身形倒在课桌边。

高频的鸣响;窒息的恐惧;被撕裂的感觉;心脏狂乱而不可能的跳动……

死亡的记忆开始冲击她,冰冷尖锐的恐慌开始在喉头升起,她用唯一的武器与之对抗:逻辑。

我还没有死——只是濒死。

那个过程,身体里每个细胞忘记如何成为细胞的感受,神经元向虚空发射最后绝望信号的感觉,自我意识如糖粒溶于宇宙之水般消散。她仍能感觉到那种消散的回响,双手开始颤抖。

停下,不要再回忆了。分析,归类,活下去。

“好了,”她轻声自语,声音在拉伸的空间里发出诡异的回响,

“创伤**件;明显的感知扭曲。时间膨胀,最可能的原因是重大创伤事件导致濒死体验;心脏骤停?动脉瘤?不重要。

关键结论是:你没死,你正处于时间膨胀的、由濒死大脑产生的内心幻觉中。”

临床术语是她抵御内心恐慌的盔甲,她是黎墨非,神经科学专业的研究生,她清楚的知道现在发生了什么。

“典型的濒死体验进程,”

她继续对扭曲的空教室说,像在对隐形学生讲课,

“灵魂出窍体验——隧道视觉——走马灯——遇见已逝的人或者神学形象——选择回归身体。我在第一阶段,需要继续推进进程最终让意识回归身体。”

她低头看向自己,只见她的躯体如同周围快速腐朽的环境一样,几分钟内就消散的看不出人形。

“你终于醒了。”

黎墨非猛转过身,差点摔倒,她的双腿尚未弄清与重力的关系。

向弥站在教室门口,但像其他一切一样,她看起来有着微妙的不对劲。她的边缘似乎模糊地融入了周围空气,移动时留下短暂的残影,像老式CRT显示器的视觉暂留。

“你知道发生什么了吗?”

向弥向墨非靠进,脚步声慢了半拍才响起,

“这教室看起来真诡异。”

黎墨非的科学思维记录着这些不可能之处,尽管她的心因熟悉的面容而雀跃。

投射,她告诉自己,她濒死的大脑正从记忆中制造慰藉,眼前的这个人不可能真实存在的。

但天啊,她看起来如此真实。害怕、困惑,惊人地、不可思议地就是向弥。

黎墨非看到她如此完美渲染、如此真实的脸,就像在外星沙漠中找到了一座路标。

“我想——”黎墨非的声音沙哑了。

她清喉咙,再次尝试,

“我一定是动脉瘤发作,或者心脏骤停。我不记得之前具体发生了什么,但我几乎确定我感受到了死亡的临近——那种消散的感觉——而我正在经历时间膨胀的濒死幻觉。”

她吸了口气,强迫声音进入做演讲时那种平静的腔调,

“这是对这些感知异常唯一符合逻辑的解释。但——”

她的声音柔和下来,

“——但我很高兴看到你在这里,即使你大概率只是我潜意识为安慰我而制造的投射。”

向弥笑了,那笑声像风暴中的风铃。

“我不是投射。”她停顿了一下,像在考虑是否要争论某个观点时那样歪着头,

“至少,我认为我不是。但话说回来,投射会知道自己是不是投射吗?”

她靠近些,黎墨非能闻到她——那股薰衣草和咖啡混合的、独属于向弥的气息。

这感觉太具体了,不像是濒死大脑能模拟的。除非——

“我感觉我也经历了死亡,”向弥继续说,坐在一张扭曲的课桌上,桌子发出吱呀声但撑住了,

“那种分崩离析的感觉。但我也想不起之前发生了什么,我们好像是在上课,回忆具体的情景像回忆前一天做的梦一样难。”

她抬起那双不可思议的棕色眼睛看着黎墨非,

“你知道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吗?”

这个问题激励了黎墨非,给了她目标,这是个她知道如何解决的问题。

她的思绪飞速掠过记忆中的文献。帕特森1999年关于濒死体验恢复率的研究;格雷森濒死体验量表;范·洛梅尔对心脏病人的前瞻性研究。

“我读过几十份濒死体验的临床报告,濒死体验遵循可预测的模式,”

她开始解释,陷入熟悉的节奏,

“研究很详细。成功返回—也就是存活下来—的患者常报告说他们有意识地选择了回来。他们的描述很多都提及到了到达某个边界,有时是河流或门,然后主动决定回到现实世界。”

她开始踱步,脚步声以那种延迟、破碎的方式回荡。

“范·洛梅尔的研究显示,62%的濒死体验幸存者报告了这个体验。更重要的是,报告主动选择返回的患者恢复率显著高于那些感觉被强行救活的人。如果有人在抢救我的话,我最好也要主动选择被抢救。”

“所以我们需要找一扇门?”向弥问。

“隐喻意义上,是的。濒死的大脑会创造生与死选择的象征性表征。我们需要穿越典型的濒死体验阶段——隧道视觉、人生回顾走马灯、遇见已故亲属或神学上的形象——直到抵达那个边界。这整个世界,这个……诡异的环境……是我脑中的一个象征性迷宫。而在这个迷宫的某处,必定有一道门,一个回到物质世界、回到身体的隐喻出口。”

黎墨非停下脚步,正对向弥的目光,

“我们需要有意识决定返回,这可能就是让身体重回生机的关键。就像——想象意识是一种量子态。此刻,我们处于生与死的叠加态。我们的观察,我们的选择,将波函数坍缩向生存。”

“这很黎墨非,”向弥轻声说,“把死亡变成物理问题。”

“这是我唯一的武器,”黎墨非承认,

“如果我能理解问题,我就能解决好解决问题,而如果我能解决——”

“我们就能回家。”向弥站起来,以那种奇怪的、卡顿的动作走向她,

“好,我相信你,我们从哪里开始?”

黎墨非环顾这个不可能的教室,快速腐化又恢复的桌椅。在这个濒死的梦境某处,有一条回生的路,她只需要用科学的方法找到它。

“我们从寻找类似隧道的存在开始,”她说,

“大多数濒死体验生还者描述濒死时首先看到的就是隧道,Tunnel Vision,我们可以先试试找一下附近有没有空间折叠形成的隧道或通道。“”

她伸出手握住向弥的手,发现向弥的手坚实而温暖。

“一起?”向弥问。

“一起,”黎墨非确认道,即使她知道——她很可能只是独自待在自己濒死的大脑里,手中握着的不过是温暖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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