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醒了。”
一个男人的声音。
陈星尘看到了一只年长者的手。
手腕箍着三串佛珠,有大颗粒的檀木珠和一串红玛瑙,还有一串黑色的石头是陈星尘认不得的材料。
她努力睁开眼想要坐起来,屋内的光线并不刺眼,可她却觉头晕目眩,只得继续躺着。
她似乎置身于一个祠堂里,有烧香的味道。模糊的视线里,是一座挂在墙体上的观音像。
“你叫什么名字。”耳畔男人的声音继续传来,“多大了?”
陈星尘看不清楚他的模样,只大口的呼吸着,仿佛这祠堂的香火太过浓烈,让她喘不上来气。
“她是不是聋子啊!” 一个青少年打破沉寂,声调高昂,听着年岁不大但中气十足。
只见那只绕满佛串的手向陈星尘伸来,放在了她的额头上,轻轻抚摸。陈星尘并不喜欢任何人碰她,可此刻她没有力气闪躲,只好在心里膈应。
“你家住在附近吗?”男人继续发问。
陈星尘发觉,怕是自己不开口,这男人便要继续对自己动手动脚。本能驱使,她并不想在脑子里留下什么糟心的回忆。
“今年是哪一年啊。”她问到。听着从耳骨传回来的陌生声音,是属于自己这幅身体的,一个小女孩子的声音。
“2002年!” 青少年抢答到。
适应了光线后,陈星尘终于看清楚了,坐在床边手捆佛珠的是一个中年男人,平头,腮胡,眼神是说不清的感觉,很复杂——凌厉、却又空洞,温和、却又疏离。
陈星尘冷笑了一声。她知道自己看他的眼神,或许也是同样的。男人听到她这一笑,似有些恍惚。
在他不远处站着一个学生模样的男孩子,站姿痞态,但目光炯炯。
“9月……多少号?”她看向男孩,继续发问。
“9月22号。”
“哦。”陈星尘胸口闷闷的。想到自己和梁洛雨已经分隔在两个平行时空里,心绞痛便又开始了。
“你家人呢?你要回家吗?”
陈星尘摆了摆手,把眼睛闭了起来。
她根本不关心眼前这俩人的来头,也并不关心自己身处何地,她没有活着的**。
“那你就先住在这吧。”中年男人起身离开。
“不必了……我能起来的时候,就会离开……”
陈星尘心想,最好是没人理会她,让她独自死掉好了,“过一会儿吧。大概。“她自言自语。
男人走了,没有理会她神经质的发言。留下男孩子在房间里看着陈星尘。
“你是离家出走了吗?”
陈星尘闭眼,不应答他。
“你不用怕,我们不是坏人……”
“……你病了好几天了,是大前天对不?好大雨啊,你就在路边躺着……”
“……我正跟着老万,就是万老板,你刚刚见到的,我们在祠堂烧香啊,就看到那个血啊……都流到对街了……”
“……诶,你要吃东西吗?不饿的吗?”
陈星尘想自己呆一会儿,可这男孩根本停不下来,话又多又密,她只好不耐烦的打断,“你能闭嘴吗?”
“啊。”
“我不想讲话。”
“唔。”
“你就当我是疯子,听不懂人话。你别看我看着不大,实际上我活了很久了。我都分不清自己是人是鬼,你跟我说话,有可能是在跟鬼说话。”
说完陈星尘自己都笑了。她想自己这么阴间的发言,应该会让男孩闭嘴了吧。
“那你来对地方了。这里没有正常人。” 男孩神采奕奕道。
“——哥!”
这时,从屋外走进来一个小姑娘,热情的对着男孩呼喊。
“——这是谁呀?新来的?”她看到了床上躺着的陈星尘。
“对啊,我不是前两天跟你说,在路边遇到一个满身血的人吗?醒了。”
——满身血?陈星尘想起来,她是被玻璃的利刃划开了手心,可怎么就满身血了?她举起左手,发现已经被厚厚的纱布包扎好了。
看着纱布,她开始觉得左手掌心隐隐作痛。
“——我叫万小五,今年十四岁。这是我亲妹妹,万小易,今年九岁。欢迎你,加入我们大家庭。”
兄妹二人同时咧开嘴,伸出手,笑的十分阳光灿烂,“老万,专门收容无家可归的孩子。”
陈星尘觉得这个世界终于是疯了。
她朝万小五点了点头。
休养了一段时间后,陈星尘基本适应了这幅身体。除了左手掌心里的疤痕和穿越带来的间歇性头痛,陈星尘一起适应的,还有这个所谓奇怪的“家庭“生活。
万小五口中的“老万”,是这个家庭的核心领导,虽然小五、小易这群孩子都姓万,但都不是万老板亲生的,全部是他收养的。像这样的小孩,可能不下几十个。
他们居住的地方,像是在码头边的集装箱里搭建的宿舍。陈星尘没怎么出门,是通过时不时传来的鱼腥味判断出他们所处的位置的。这里大概是一个渔村。
陈星尘不知道“老万”是做什么“勾当”的。之所以用“勾当”这个词,是陈星尘从她为数不多的影视书籍经验分析来看,此人养了一群屁大的孩子,要么是准备逼这些孩子去要饭,要么是教他们偷东西,总之肯定不是什么正经买卖。
不过她见到的小孩倒没有被打断腿或者弄瞎眼睛的,可能不是前者。陈星尘断定,这些小孩大概率都是扒手小偷。
当然,这里的人或事,与她并无半点关系。他们救下了自己,给她提供了收容所和食物,她不至于以怨报德——其实是她懒得报警。对于这个世界,她根本就是过客,做什么正义警察呢。
她想,等她从万小五手里搞到一些钱,她就要走了。
因为这个世界,还有她唯一想要去见的人。
她想通了唯一一个活下去的理由。她要回去一中,去找到这个世界的梁洛雨。准确的说,这个年纪的梁洛雨,应该还在四十二中读书。再准确一些,2002年9月底,她应该刚出车祸不久,还在梁德铭的医院休息,半年后她才会回到学校。
尽管,她不会认得自己了。
就像上一世,她曾去北方的家里寻得她的小姨,根本就如同陌生人。
陈星尘只觉得,她怎么都应当回到自己爱人的身旁。如果选择沉浸在对过去的哀思里,她只能选择去死。可她搞不清楚自己“穿越时间”的源头和作用原理,万一这真的只是一场恶作剧,她在某一天睡醒后,就回去过去的时间点了呢?万一梁洛雨还在原来的世界等她,她寻死可能会终结这一切,这是不对的。
而且,这个世界的梁洛雨,还要经历一遍被同学“霸凌”、被梁德铭“残骸”的人生吗?无论如何,她得去找到梁洛雨。只是她不敢往下想了,如今的身份,年龄的差距,沉沦的心境……其实她并不知道要怎么面对年仅12岁的、对自己毫无认知的梁洛雨。
她不愿承认,自己动过一个念头,是重新追求这个世界的梁洛雨,让她爱上现在的自己。但是这个想法实在是太自私,也太龌龊了。即便她们是同一个人,但是她们的记忆没有任何重叠,根本也不能算是同一个人。陈星尘所带着的记忆,是同梁洛雨交往10余载、历经生死劫难、亲密无间的记忆,对于这个世界的、一片白纸的梁洛雨,是何等的不公?
她很快否定了这个念头,不再去想。哪怕只在暗处看着梁洛雨,帮助她、保护她也好。
反正现如今,于她的灵魂而言,梁洛雨是她唯一所剩的执念。
“小五,我身体好些了,我想出去走走。”
“好啊,我和小易陪你啊,顺便带你看看风景。”
眼前,这一对兄妹对陈星尘照顾有加,面对忽冷忽热、每日自言自语的陈星尘,完全不觉其疯癫。
“你身上有钱没有。”陈星尘冷言道。
“有,买吃的吗?给你。”万小五套出一张100元。
陈星尘皱着眉头接了过来。
这在2002年,对于一个十四岁的孩子来说,绝对是一笔巨款了。
——罢了。不要细想。
陈星尘假借买东西为由,逃离了万小五的视线,坐上一辆公交车离开了。而后她找到了城市汽车站,买了一张长途汽车票。
上一世的她,穿越初期还在因为12岁小女孩的身体而担忧恐惧,行为上不敢激进冒险。这一世的她,真的完全不管不顾了。有那么些瞬间,她觉得这是老天给她布置的游戏关卡,也许有人正拿着第四维度的监控镜头看着她,教她在这个条框分明的世界里去探寻些什么。可她偏要意气用事,就不按出题人的思路来,她如今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她凭借记忆,找到了梁德铭的医院地址。傍晚时分,路灯未明,一天中视线最差的时候。
“洛雨,按你日记里的**,你应该还在精神科住院吧……” 陈星尘伫足在医院大门口前,她看到了往来的患者和骑着自行车上下班的医护人员。
入门处,是随手乱停的自行车。
她记得梁洛雨说过,因为她偷偷学会了骑自行车,在医院里乱跑乱撞,梁德铭才建起来自行车棚。看来,这个时期,她还没有跑出来骑车呢。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从心头蔓延开来,陈星尘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倒吸一口冷气。——她回到了梁洛雨的童年啊。
——那些她未曾经历、未曾看到的梁洛雨的童年,会在她的注视下,重新发生一遍吗?
她顺着医院指示牌,向住院部的方向走去。医院作为一个社会公共服务设施,最大的好处就是进出自由,根本没有人管理。只要陈星尘想,她应该就能一间一间找过去,直到找到梁洛雨的病房。
可临到精神科,陈星尘的脚步却放慢了。
太阳落山了。看着一排排亮着灯的窗户,她想此时此刻,如果梁洛雨能从某一扇窗户里,自己把头探出来就好了。
她闭上眼。就像曾经在机场第一次接梁洛雨回国时一样,她们心有灵犀。她期待自己睁开眼,就能看见梁洛雨与自己对视了。
——洛雨,你能……感受到我吗?
可惜,在她睁开眼时,并没有一扇窗户为她打开。一切如旧。她的呐喊,没有回响。
嗡嗡,嗡嗡嗡。
路灯亮了,绕着一群蚊虫,吵得不行。
陈星尘打死一只飞身扑往自己的蚊子,快步走进楼里。她心情有些低落,又有些紧张不安。路过走廊的医生墙,她只匆匆扫了一眼,似乎没看到梁德铭的名字。
“普通病房……高级病房……单人间……” 她在走廊尽头的单人病房前停下了脚步。房间上的病人署名,并不是梁洛雨。
未等她开启纠结,房间里走出一个成年女性,穿着病患服。看起来……是有些精神问题的样子。
好吧……梁洛雨不住在这里。
陈星尘去护士台,询问精神科是否还有其他高级病房。
“啊?都在这里,没有了吗?”陈星尘挠头。
“小妹妹,你是要找哪个科室呀?你叫什么名字,是家里人在住院吗?我带你去找爸爸妈妈呀。”护士站的姑娘非常热心肠,当然也是看陈星尘这么小的年纪,在医院迷了路,她有责任帮助小孩找到看护人。
陈星尘摇头,然后她瞥到了桌上的电脑,想了想说道,“没有!我听同学说她陪妈妈在这里住院,想找她玩来着!既然没有,那我记错啦!谢谢姐姐!”
说罢,她转身跑开了。这一声嘴甜的姐姐,直叫人分不出她的年龄,活脱脱一副12岁的女孩模样。护士站的姑娘笑的很开心,没有去追陈星尘了。
等到半夜,护士站换了值班的人,熄灯后值班的护士盖上大衣在座位上睡着了。
走廊里只留下昏暗的应急灯,陈星尘悄悄溜到电脑旁。02年的电脑系统,她三两下便轻松破解,登陆了医院内网,在住院患者名单里搜索梁洛雨的名字。
无返回结果。
——兴许是梁德铭自己的女儿,不必录入系统了?
陈星尘托腮。瞬时间她又想到了些什么,她继续在系统的医师列表里,搜索梁德铭的名字。
无返回结果。
——这不是梁德铭的医院吗?院长也不在系统?
她开始怀疑自己,想起走廊的照片墙……似乎也并没有梁德铭的介绍。作为院长,神经外科的主任专家,肯定是要作为医院的招牌挂出来的啊。上一世她在医院官网上,是明确看到过梁德铭的介绍的,还记录了梁洛雨爷爷的生平事迹呢。
陈星尘打开浏览器,输入“梁德铭”。
无百科词条。
没有任何关于“梁德铭”医生的新闻报道。所有的结果,都是乱七八糟的关联猜想。
“啊……不会吧!!?”她不禁说出话来,一下便把身旁的护士惊醒了。
“你……谁家的孩子啊?”
陈星尘赶紧关掉了搜索页,随手点进去一个小游戏网页。
“我睡不着……想玩游戏。”她摊开手心,一副无辜状。
“这怎么行呀……诶呀,谁家孩子呀!你在哪个病房的,快回去。”
“我自己走就行……哎,护士姐姐,你们这里有个梁主任吗?听说是神经外科的专家呢。”
“谁?”
“好像叫,梁德铭。是个外国人,长得高高大大,眼窝很深,很帅的。”
“没有这个人。”
“你……确定吗?”
“当然确定啊,小妹妹漫画书看多了吧?哪有什么外国帅哥在中国行医的啊!要是真有,我们医院不早就炸锅啦!”
“嗯……”
陈星尘陷入深思。
——梁德铭,去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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