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晚上没做什么奇怪的梦,一般情况下,郑许之耳力都不错。
特别适合听壁脚。
西哲更不用说了,身为万能系统,别说听壁脚,录音录像,全息投影重放,他都拿手。
郑许之单手支着头,生生把轮椅坐出王座的华丽气质,“我这刚到他病房门口,就演了这么大一出戏给我看,这位客人,真是贴心。”
西哲从轮椅下方的储物格里取出一只郑许之平日爱用的荷叶杯。
这杯子从西哲手中塞入郑许之手里的过程中,也未见西哲做什么,杯子里就平白出现了多半杯的红茶,还微微冒着热气,“可您看上去,并不很高兴。”
郑许之睁着无神的眼,目光落在不知名的虚空,“这不是有些遗憾,没能亲眼见一见么。”
燕子被母亲牵着手离开,沉浸在自己情绪里的她,并没有注意到凌风病房门外,一站一坐的两人。
待燕子母女离开,西哲勾了勾唇,声线里倒是没注意着透出任何幸灾乐祸的意味,客观地给郑许之描述他无法看见的细节,“小姑娘眼睛有些红,像是刚刚哭过。”
郑许之抱着温热的茶杯取暖,偶尔呷一小口,兴致缺缺地应了一句“嗯”。
西哲看出郑许之情绪不高,“许之累不累,要不要回去?”
郑许之摆了摆手,双脚从轮椅地踏板上下来,踩在地面上,“回去也是头疼,这一路坐得我浑身难受,扶着我走走。”
西哲取了一支手杖递给郑许之,又伸出一只手给他搭着,好辨别方向。
郑许之走的很慢,好在这片区域是专门的康复治疗区的病房,人并不很多,所以不会妨碍到什么人。
略走了十几步,郑许之便停下脚来歇着。
微微喘了一会儿,郑许之对西哲道,“你把轮椅推过来吧,我累了。”
西哲去刚刚的地方推轮椅。
郑许之走了这段路,刚好走到电梯附近。
此时电梯门发出提示音:“叮,三楼,到了。”
电梯门应声而开,郑许之听这声音的方位,估计自己可能有点挡路,便想向旁边挪开一点。
西哲不在身边,郑许之不太好辨别方向,于是先把手里的手杖当做盲杖用,往前面探了探。
却刚好扫到了谁的腿。
除了西哲,郑许之不喜欢给外人添麻烦,此时蹙着眉略带歉意道,“抱歉,我眼睛不太方便,是不是碰到您了?”
*
乔卓论文已经交了终稿,也不急着去家里的公司点卯,整日来陪着凌风。
今天下午凌风开始恢复做理疗,他怕凌风又偷摸跑了,便来医院盯着。
坐电梯上了三楼,迎面就见着一个相貌气质都是顶尖的年轻男人。
男人似乎身体不好,脸色极白,唇色也淡,身上穿着偏厚的开襟毛衣,动作有些迟缓,手里的手杖像是想要探路。
做过义工,也接受过一些照料残障人士相关训练的乔卓立刻看出——这人的眼睛看不见。
若是正常人见了,大概要感叹一句,可惜了。
乔卓却隐隐有些兴奋,步子迈的方向故意落在那人手杖扫过的位置。
那人蹙着眉抬眼,眼睛对着他左手边的方向,“抱歉,我眼睛不太方便,是不是碰到您了?”
听见他的声音,乔卓更加心动——这人的声音也像他本人的气质一样独特,像是高高在上的神祇,清冷中隐隐透着一丝睥睨众生的傲慢。
偏偏越是这样的声音,越让乔卓有种想要让他狠狠跌落尘埃的冲动。
“没关系,”乔卓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礼貌又绅士,“您想去哪儿,需要我帮忙吗?”
郑许之听见这人的声音,眉头微微动了动,像是察觉了什么。
这一次,他顺着声音的方向,调整了自己视线的方向,语气里的歉意消失不见,“不必,我的管家已经回来了。”
直视着眼前这人的眼睛,乔卓的心里狠狠一颤,明知对方看不到,他却仿佛已经被对方看透了一般。
那双眼睛,像深渊,像寒潭。
乔卓躁动的心脏冷静下来。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玩儿得很开,但并没惹上什么麻烦。
诀窍之一就是,不去招惹不该惹的人。
被郑许之称为管家的西哲推着轮椅走近,接过郑许之手中的手杖,伸手引着郑许之坐回轮椅上。
西哲见乔卓的目光仍盯着郑许之不放,便推着郑许之的轮椅调了个头,将乔卓的目光挡住,又回过头,对身后的乔卓微笑道,“这位先生,您还有什么事情吗?”
因为郑许之没有被人围观的爱好,出门时大多不会选择太过正式的服装,也不让西哲穿管家服,所以西哲今天出门只穿了简单的衬衣和休闲裤,看着不像管家,倒像个大学生。
然而乔卓还是从西哲脸上无懈可击的笑容里,察觉出几分危险。
同样是出色的相貌,乔卓对这位管家并没有什么兴趣,既然不是他能下手的,乔卓很是识趣了回了一个恰到好处的假笑,“没事,您请自便。”
*
作为咨询室的主人,郑许之拥有探知他人灵魂的能力,对他人的情绪也很敏感。
刚刚他一听到乔卓的声音,立刻就明白这个人渣心里安的什么龌龊心思。
没当场一棍子废了这人下半身,完全是迫于咨询室主人的限制——除了咨询室一次性的交易之外,他不能对咨询室客人的既有命运做出重大干预的行为,否则,咨询室客人身上所有的灾厄,都得由郑许之一人承担。
换句话说,接下来几十年没腿的人,就变成了他郑许之。
至于是不是还有其他的后遗症,就得看凌风之后还会遇见什么倒霉事了。
虽然暂时不能对乔卓做什么,但这梁子已经结下,等到凌风这单生意完成,就算郑许之不动手,西哲也不会放过乔卓。
——他西哲护在手心里的人,自己偶尔欺负一下还心疼呢,哪里轮得上其他人觊觎?
西哲推着郑许之离开医院,阳光很好,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让郑许之感觉比刚刚在医院大楼里面舒服不少。
郑许之迎着温暖的方向扬起脸,眼睛周围却忽然感到一丝阴凉。
“眼睛不要直视着太阳,”西哲单手护住郑许之的眼睛,“虽然你看不到,但还是会对你眼睛有损伤,明天又要闹眼睛不舒服了。”
郑许之笑了笑,捉住西哲那只手,捂在手心里——
西哲的手温暖又柔软,郑许之的手则冰凉又骨感。
西哲这双手,也是完全按照郑许之的喜好设定的,为了让他握起来手感更好,冷的时候还能当暖宝宝。
郑许之转头,像是想寻到西哲的方向,西哲主动弯下腰凑过去,拉着郑许之的手摸上自己的脸,“怎么了?”
郑许之笑容更深了一点,无神的眼睛难得流露出些融冰化雪的暖意,“你这变态系统,体贴的时候倒很讨人喜欢。”
西哲:……
他忽然好想狠狠欺负一下他们家这个嘴贱的主人,怎么办?
在线等,挺急的。
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声,郑许之短暂地蹙了蹙眉,眼睛下意识转向喧哗声的方向,“那边怎么了?”
“是急诊,”西哲朝喧哗声来源处看了一会儿道,“应该是有个叫钱明昭的女演员拍戏,威亚出了问题摔伤了,有记者跑来医院。”
郑许之对这些不感兴趣,摆手道,“回去吧,在自己家花园里逛,还清静些。”
*
下午的时候,凌风的幻肢痛又发作了一次,并且不明原因地情绪崩溃了。
医生用了药让凌风睡着,并且建议乔卓带病人去精神科或者找心理医生看看。
即便用了药,凌风仍睡得不太安稳,短发被冷汗浸湿贴在额头,眼角、脸颊处泪痕散乱。
乔卓一边用沾湿的方巾帮凌风擦脸,一边有些后怕和心疼。
他还从没见过凌风哭成那样。
上气不接下气,肺部发出过呼吸的喘鸣,嘴里说着让人听不懂的话。
以前乔卓也见过他那些“伴儿”哭,比如在他玩弄他们肢体残端的时候,或者他突然将他们的轮椅踹倒,导致他们瘫痪的身体痉挛失禁的时候。
有些是真哭,有些是装哭,乔卓并不太挑剔,都爱看。
但是这次看见凌风哭的感觉,却跟那些人都不一样。
乔卓在一边看着,一点儿也不高兴,一点儿也不兴奋,胸口还堵得慌,心脏也揪着难受。
他不知道凌风为什么哭,但他却莫名感受到了凌风的绝望和痛苦。
乔卓第一次产生一个念头——
如果身体健全,凌风是不是就不会那样难受到崩溃。
要是凌风没出车祸就好了。
*
凌风刚醒过来的时候,稍微有些茫然。
过了一会儿,昏睡前的记忆才回笼。
莫名有些羞耻——他还从来没哭成那样过。
太……太不爷们儿了。
要是让他爸知道了,又得笑话他。
那会儿他不知道是中了什么邪,突然就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哭的像个傻子一样。
现在过了那个劲儿,他虽然心情仍旧不好,但好歹不至于哭出来。
窗帘已经拉上,屋子里没开灯,只有病房外冷白色的走廊灯光透过病房门上的毛玻璃洒进来一点儿。
病房虽然是三人间,但另外两个病床,并没住人。
房间里很安静,那一瞬间,凌风忽然很想,很想见他的父亲。
那个和他相依为命十几年的人。
尽管这些年,更多地是他在照顾着对方。
病房门突然被人推开,走廊的光线从那人身后照进来,给那人晕上一层模糊的毛边。
“小幺,你醒了。我给你倒杯水喝。”
那杯温水像是有什么魔力似的,似乎让凌风发冷的胸口稍稍暖了一些。
“今天下午,真是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凌风含着歉意道。
乔卓将削好皮的苹果切了一半,分给他,“永远别跟我见外,凌风,咱俩——”
乔卓话出口前,突然犹豫了一瞬。
——他想到自己曾经对凌风动过的那些心思。
——现在是不是忘干净了更好。
最终乔卓也只能说,“咱俩可是好哥们儿,一辈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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