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干吗?”
常铭冻得舌头都僵了。施宇不回答,常铭就要解衣服。施宇的手迅速往上拽住拉链,不可避免地碰到了一些不该碰的地方。常铭耳朵瞬间红了,咬牙道:“你别乱动。”
施宇坏心眼地应了一声,收手的时候故意放慢速度,双手趁机数了一遍常铭的肋骨。
常铭气急败坏:“你还动!”
施宇流氓耍够了,心情也爽了,老实搂着人没再作妖。常铭被撩起来的火只能通过狂踩脚蹬子发泄,后座的人还心情颇佳地哼起了小曲,常铭蹬得更快了。
北风呼啸,吹过道路两旁的风景。麦地里盖着厚厚的白雪,绿油油的麦苗反而成了点缀。光秃秃的白杨树承载不了雪的重量,压断了一节节老树枝,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民房渐变成高矮不同的楼房,楼房砌着风格迥异的外墙,一墙里有一墙的归宿。
那独自驶过千百回的自行车,你的归宿又是哪扇墙?
施宇的小曲儿哼着哼着就不哼了,因为他突然意识到他现在搂常铭的腰,竟然一只手都绰绰有余了。他刚才数肋骨的时候只顾着玩儿,现在回想竟比生病的时候还要明显。就连此刻,他的脸都被常铭的肩胛骨硌得疼。
可他没有撤离,反而抱得更紧。最好让脸上的疼超过心底的疼。
“常铭,你这几年都是怎么过来的?”施宇低声问道。
也许是风声太大,常铭没有听见。施宇知道他听见了也不会回答,可他还是想问。
“你年薪四五十万,为什么还要租这么偏远的民房?”
“为什么下雪天还要骑自行车上班?”
“为什么羽绒服不合身还在穿?”
施宇扭过头,借着领口泻下来的那点光,看着常铭嶙峋的下颚,问他:“你不是说,没有我,你也能过得很好的吗?”
手下的身躯逐渐紧绷,施宇脑海一阵电光石火,他仿佛抓住了很重要的东西,搂紧常铭问道:“除了我,你还欠过谁的债?”
“呲……嘭!”
自行车撞到了什么,急刹车引起了侧翻,车和人都往右倒去。偏偏右侧是一个高高的陡坡,上面不是杂草泥巴,而是水泥砖瓦,常铭施宇跟着自行车一路翻了下去,一直滚到麦地才停了下来。
常铭摔得头昏眼花,缓了半瞬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赶紧起身。当他看见自行车砸在施宇身上时,脑袋“哄”的一声全身都麻了,几乎连滚带爬地跑到施宇身边,双手推开自行车。他甚至不敢碰施宇一下,发出的声音都在颤抖。
“施宇?”
躺在地上的施宇睁着眼睛,却像死了一样没有半点反应。常铭吓得脸色苍白,双手无措得不知该放哪儿,他的眼泪瞬间落下来,砸在施宇脸上,终于唤出了一点回应。
“我的护目镜呢?”
常铭听见施宇说话,赶紧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俯耳去听他的心跳声,感受他身体的温度,从头到脚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只有一些划伤后,赶紧脱下羽绒服把人裹住抱在怀里,急切问道:“施宇,能听到我说话吗?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哪里疼?”
施宇睁着的两只眼睛依然眨都不眨,他只是又问了一遍:“我的护目镜呢?”
常铭急得眼泪一直在流。突然,他脑中有个画面一闪而过,他迅速捂住了施宇的眼睛,在他耳边出声安抚道:“别怕,护目镜戴上了。”
施宇也许听见了,他抬手攀上常铭的胳膊,死死握住,然后身体开始微微发抖。常铭到这时已经意识到这场车祸诱发了施宇某种心理创伤,让他混乱了时空。而那个可怕的时空是什么,常铭大致有了猜测。
不知道该做什么,常铭只能继续捂住他的眼睛,紧紧把人往怀里抱,不停地在他耳边安慰他。
“别怕,你还活着,你已经安全了。”
“你已经不在雪山上,你回国了。”
“你订了婚,还有了一个外甥,你马上就要当院长了。”
常铭想把回国后发生的一切告诉施宇,让他分清楚过去与现在。可怀里的人却抖得更加厉害,常铭不知道还要说些什么,他开始回忆两人的遇见。
“施宇,你还遇见了常铭,你帮他打开了909的门,给他介绍了一单生意,请他吃了一顿饭,还找到了他的租房。”
常铭说着,声音哽得难以继续,他嘴唇在施宇耳边颤抖:“大宇,一切都过去了,你害怕也没关系,我抱着你呢,我在你背后呢,我一直都在……”
施宇身体的颤抖渐渐平息,常铭感受到手下眼皮在动,他不敢贸然撤下手,怕施宇再次出现雪盲。
“施宇,你好点了吗?”
怀里的人听见他这句话,立即不安地抓住他的手。
常铭连忙安慰道:“不怕不怕,我不放开。”
施宇这才慢慢地放下他的手,开口说话时声音像是从遥远的高山上传来。
“是梦吧。”
常铭一听,刚停下的泪水又连成了线,他收紧双手试图加重这个拥抱的真实感,鼻子不停地蹭着施宇的耳朵,轻柔地告诉他:“不是梦,我在,我是常铭。”
施宇缓缓拿下眼睛上的手,常铭赶紧抬头看着他。施宇闭着的眼皮动了动,微微掀开一道缝隙,看到漫天的苍茫时又闭上了。
常铭赶紧重新捂住他的眼睛:“别睁开,我们去医院,不要睁开。”
施宇双手握成拳头,抑制住内心深处的恐惧后,重新拉下常铭的手,这次没有松开,而是十指紧扣。他闭着眼睛努力扯出一抹微笑,小声道:“我可以,相信我。”
常铭握紧了他的手,施宇握得更紧了。
他开始了再次尝试。
常铭不停地在他耳边说着话:“这一次,我们慢慢来,我们不着急,慢慢地,慢慢地睁开。”
对施宇来说,常铭的声音就是最佳镇静剂,他下意识地跟着常铭的话走了。
“有一点点光,不要害怕,那是京都郊外,刚下过雪的午后。”
“看见白色了吗?那不是雪,是我们身上穿的白衬衣,你经常帮我熨的,还记得吗?”
“有没有别的颜色?黑色的头发,黄色的脸,红色的嘴唇,看到了吗?”
施宇的眼皮睁开了一半,双目渐渐聚焦,他看见了常铭的白衬衣,看见了常铭的头发,也看见了常铭脸上的泪光,还有那冻得乌紫的嘴唇。
他都看见了。
“看见了。”施宇抚上常铭的脸,笑道:“不过是白色的脸和紫色的唇。”
常铭见他开玩笑了,紧绷的脊椎终于垮掉,跌坐在腿上,闭着眼长吸一口气,感觉活过来的是自己。但他依然不敢松懈,抬手捂住了施宇满是笑意的眼睛。
“你别睁眼了,一会儿到医院等医生看了再说。”
施宇很享受常铭的强势,但他刚才也看见常铭身上的白衬衣了,拉下常铭的手,敞开羽绒服抱住他道:“我没事了,以后只要你在,我就不会再怕雪。”
常铭好像这会儿才觉得冷:“如果我不在呢?”
施宇笑容淡了淡,但他没有沮丧,抱紧常铭:“我已经找到克服的良药了,你不再也没关系。”
施宇把下巴搭在常铭肩上,懒懒道:“所以,你也不要着急,要做的事情,像刚才那样慢慢来,我们一起慢慢来。”
他刚才以为又是濒死前的梦,那些梦他每一个都记得,所以刚才常铭说的话他也都记下了。常铭说他在背后,说他一直都在,他还是没有说爱,但这些就够了。
车祸发生前他想通了一些事,常铭是一个渴望自由和平等的人,偏偏他有一双那样的父母,他没有办法重新出生,所以他只能努力地把“出生”和“养育”当债还了,这样他才能变成一个自由的人,他才能洒脱地去说爱与不爱,全身心地去考虑是否要参与另一个人的人生。
常铭知道施宇真正想说的话,施宇在后座问的那些他都听见了。他确实不够勇敢,没有还清所有债之前他都不认为自己的人生是自己,更不要说去背负施宇的人生。
施宇说要“慢慢来”,可常铭刚才经历了“失去”,他不敢再慢慢来,他要加快还债的速度了。
常铭推了推施宇:“身上有没有哪里疼?”
施宇松开他:“一点事儿都没有。”
常铭摸向施宇的眼睛:“难受吗?”
施宇摇了摇头,常铭的手抚过施宇的鼻梁:“到底怎么回事?”
施宇轻松道:“一种高山视网膜病,登山常见病,发病率百分之九十以上,跟高原反应一样普遍。”
常铭放下手,不耐道:“不要避重就轻。”
施宇接着常铭的手,只好如实交代:“去年从K2下山,我的安全绳出了点问题,把护目镜摔烂了,当时就跟现在差不多,差点以为眼睛彻底瞎了。不过登山队的人很快就找到了我,给了我一副新护目镜,还集体护送我安全下山。”
施宇挑眉道:“毕竟我是投资方嘛。”
常铭知道事故绝对没有施宇说得这么轻松,得从多高的地方摔下来才会把护目镜都摔烂,当时的他一个人掉在雪地里,只怕比今天害怕百倍也绝望百倍。
“难怪你戴眼镜了。”常铭回握住了施宇的手,看着他那双眼睛,轻声哀求:“以后别再用生命冒险了。”
“不会了,以后再也不会了。”施宇赶紧答应,他不想让常铭担心,连被主动牵手都没顾得上高兴,问道:“你看见我戴眼镜了?”
“嗯。”常铭起身:“走吧,把地上的两千多万捡起来。”
施宇哪里在乎那些,只觉得酷帅形象岌岌可危,小声嘀咕:“不想让你看见的。”
又仰头看向常铭,不自信地追问道:“是不是很笨很丑?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常铭突然弯下腰,施宇以为可以收获一枚同情吻,接过常铭的唇停在了两厘米的位置,他只是在很认真地研究施宇的脸。看了一会儿,又非常专业地答道:“眼睛没小鼻子没塌,除了眼皮多道疤,没看出来你整容了。”
施宇一听就知道常铭在逗他,气得追着常铭就要啃,这次常铭没让他偷袭成功,及时躲开了。
起身后的施宇发现常铭还牵着他的手,乐极了,完全不像个心理创伤刚发病,偶像包袱碎一地的人,看上去还想在雪地里撒泼打滚。
但走了一会儿,他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腿腕传来的疼痛。本想装没事,常铭已经敏锐地发现了他的不对劲,准确地蹲在了他那只伤腿边。
“扭到了?”
“好像是。”
常铭的脸瞬间变了,施宇赶紧道:“很轻,能走。”
常铭压根不信,把装着房产证银行卡的袋子塞施宇手里,背起人就往上走。
施宇不敢抗争,但他的礼物还没捡呢,连忙指着倒插在雪地的那根木棍,急道:“我的拨浪鼓。”
常铭没法,背着他过去捡起来再往上走。
施宇还操着心:“自行车怎么办?”
常铭没好气道:“七手的,没花几个钱。”
施宇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问道:“七手自行车?你从古董市场买来的吗?这是流落民间的鲜活历史教材吗?”
常铭知道他在故意耍宝,很给面子地笑了。施宇见他笑了,自己也跟着笑了。
两个人就着这个话题,认真探讨起“七手”如何考证,以及这车的真实寿命。聊到最后,常铭问施宇为什么非要搞清楚,他说知道了出生时间,墓碑才完整。
施大少想给自行车立碑。
这是常铭今年听到最好笑的笑话,好笑到让他暂时忘了对施宇的负罪感。
回到路边,施宇发现地上还躺着一个女人,姿势怪异,嘴里“呼噜呼噜”地不知道说些什么,他们一走过来她就开始嚎叫,身体还在颤抖。
过了一会儿又开始喊出完整的句子:“死人了!死人了!”
“救命!救命!”
“带我走!你们必须带我走!”
施宇凑到常铭耳边,小声道:“刚才你撞到她了?”
常铭此时的神态非常冷漠,他甚至都没看那个女人:“没有。”
常铭背着施宇继续往前走,没有刻意地避开那个女人,但也没给她半点关注。
施宇没见过世面,不知道有“碰瓷”这回事,问道:“要不要给她打个120?”
“啊!”
女人突然大声尖叫起来,并且还准备往这边爬过来。常铭冷眼扫过去,那女人浑浊的目光与他对上后,竟吓得往后缩了缩,随后继续发出刺耳的尖叫。
“她看上去……”施宇斟酌道:“精神不太正常。”
常铭冷笑一声:“是吗?”
随后什么都没说,越过女人继续往前走,身后的尖叫声慢慢停了下来。
常铭背着施宇走了半个多小时终于到了闹市,也开始看见有出租车。常铭伸手拦了一辆,把施宇放进后座,叮嘱道:“去医院拍个片,你是学医的,应该知道崴腿的后遗症。”
施宇把脱下来的羽绒服递给常铭,问道:“你要去哪?你不跟我一起吗?”
常铭没客气,接过衣服后关上车门,递给司机二百块钱,报了京大附院的地址,就让他开走。施宇也知道让常铭跟着自己不合适,可是他就算很想常铭,还没分开就想了,于是扒着窗户没话找话道:“那个女人到底怎么回事?她大冬天的怎么会一个人在路上?她过马路没看车吗?你是为了躲她才摔倒的?”
这些问题常铭一个都没回答,他习惯性拍了拍施宇的后颈,然后让司机赶紧开车把人拉走了。施宇还试图探出窗看看他,被司机教训了一顿,老实了。但司机师傅依然不放心地给他讲了一路的安全乘车规则。
常铭站在路边,慢条斯理地整理好衣裤,再穿上羽绒服,往地铁站走去。
至于那个女人……
路边久候的行人,空荡荡的车道,飞速行驶的自行车,拼命撞上去,死亡,也很有可能。
常铭冷漠的面孔浮现一丝厌恶,他像在告诫那个女人,又像是在说给风听:
“要自杀,就别麻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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