秃鹰在里城海岸上空盘旋,被誉为世界新十大奇迹的耶稣像双臂持平,在两百米的高空中悲悯地俯瞰世人。
靠近海岸的海水如蓝绿玻璃般清澈,激打在沙滩上形成细密的泡沫。从高空俯瞰,各色太阳伞或聚集成堆,或零星散落,阴影中半截身子埋在沙土里的美国人正享受着日光浴,皮肤晒得通红;荧光绿比基尼包裹的南美人傲然趴在沙滩上,身材火辣。
在这片安逸祥和的景象中,一个穿着海草纹沙滩裤、白色无袖衫、卷发澄澈的男孩跑到一个太阳伞下,俯身对里面皮肤松弛、涂抹厚厚防晒霜的英国男人说道:“先生,我想下海,但没有同伴能帮我照看行李。”
男孩眨眨眼以示友好,待对方点头后,他迅速褪去鞋子和衣物。
若海滩上有摄像头,则会拍到英国男人因分神时,他沙滩椅旁的鼓鼓腰包已被男孩的同伴从身后轻巧拿走。男孩的同伴转身露出得逞的坏笑,正如每年狂欢节期间所做的一样,几天内便能捞够一年的开销。
这是上帝之城,享乐与犯罪并存,正如圣经中所说的地狱与天堂同在。
秃鹰沿着海岸线高飞,几年前奥运会修建的上山旅游缆车成了它熟悉的障碍物。它快速穿梭其中,白日里活动的缆车零星无几,毕竟灯火通明的夜景才更有看头。
缆车通往山腰花花绿绿、喷着朋克图案的住宅区,这里有许多铁皮制的简易房,冬冷夏热,窗外挑出的竹竿挂满男女老少不止四口人的衣服。媒体中庸地称这里为“平民区”,而白日乘缆车猎奇的游客则称其为“贫民窟”。
对饱食无忧的中产阶级来说,贫穷本身已成为一个观光点。与贫穷相伴而生的是各种见诸报端的新闻:□□、毒品交易、非法赌博。
秃鹰利眼一转,看到一个身穿化纤布料烈焰红裙的女人三指拽着男人手肘下方的袖口。□□女最易遭遇暴力犯罪,她的眼神时而狠厉,时而畏怯,时而放狠话,时而低泣哀求。没有社保的父亲生病难以扛起家庭重担,有五个弟妹的她既想索取合理报酬,又惧怕被殴打。
秃鹰对人间疾苦无动于衷,继续朝东北飞去。闻到血腥味时,它的瞳仁发亮。被子弹打得千疮百孔的路牌边,一个穿着露脐装、正值青春期的少女用手背使劲拍打旁边伙伴的胸膛,坦然接受后者递到嘴边的香烟。隔着一人的刘海用各色塑料皮筋箍着的女孩无趣地撇撇嘴,琢磨着去哪搞点带劲的药。
他们的目光跳过孤儿院、球场,不知飘向何处,却对近在脚边的半死不活的男人无动于衷。在他们意识里,昨天下午五点钟枪战中的受伤者该死透了,可只有秃鹰知道他还没死透,因为它只吃腐肉。
刷过薄荷绿油漆的古老墙壁前,是花花绿绿、眼神空洞的少年少女,脚边是将死未死的壮年男子,和踩在他胯部不急不躁的秃鹰。若有媒体人看到,会拍出一张极具冲击力的照片,但没有,毕竟这是连当地人都会避退三舍的东北区,世界上最恐怖的贫民窟。
海滩偷窃在狂欢节期间每天会上演上百场,警方不愿为此劳心费力。平民区的□□费用冲突根本不会报到警局,更加不值一提。东北区的枪战隔三差五发生,这也是为什么里城警察人数每年增加的原因。这一切对警方来说已是家常便饭,应对有策。
只是这博物馆火灾——
在未发生火灾前的总统大选中,十二名候选者只有一人把里城博物馆当回事,但也只用四个字提及“增加经费”。他们似乎根本看不到老化的防火措施、不合理的电路设计,以及馆门口最近处失灵的几处水栓。
连馆长也承认,这里二十年间发生过无数次电路老化,当然,都没这次严重。
一切似乎已可盖棺定论,也可给突然关心文明遗物的百姓一个交代。可是局长深邃的眼睛如秃鹰般盯着燃烧殆尽的遗址。
这个肩膀坍塌、肩胛骨曾被子弹打穿的老男人,凛凛嘴角,低声说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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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动动线?”
“进博物馆后,与馆长在一楼正中可看清葡萄牙三氏的雕像前介绍避震设施,后沿一楼自然展区,到二楼人文展区。火灾发生时,我在二楼。”
辛苋今日着装与那日不同,橙黄热烈的短裙,红色一字肩绣衫,圆顶编织帽。同样的风景落在不同的眼睛里有不同的意味。在询问的探员眼里,这身游客装像是没料到会被盘问。
一个外来工作人员,即将为狂欢节贡献GDP,毫无疑点。他甚至有点歉意,毕竟突如其来的调查打乱了美丽女子的游览计划。这会她本该出现在市中心任何一个游人交织的咖啡厅里。
而此情此景落在局长眼中,辛苋神情孤高倨傲,不像是用华丽衣衫包裹自己的人。
这种人甚至会觉得华服靓衫是种束缚,就算享受假期也会是牛仔裤配白色亚麻衬衫,带块普通硅胶电子表,而不是镶着一圈钻的时尚表。这身行头更像伪装,她想传达给警方她对被调查毫无头绪甚至感到费解,或许是她与此案有关的精心设计,或许是她生性多疑怕独身女子在国外卷入是非。毕竟连局长都不得不承认,这座上帝之城其实根本不如表面平和。
“你与康钧是否见过?”
辛苋杏口圆张,耸肩扬眉,惊讶只维持一瞬,更显合理:“不认识,从未见过。”
终出纰漏。
火灾发生后,这两个中国男女隔着救火喷柱,隔着搬着文物遗骸出来的工作人员,隔着随着改变方向刮过来的浓烟,隔着举着手机从桑巴大道赶过来凑热闹的游客,虽然目光交错只有一瞬,但被局长敏感捕捉。
绝不是全然不认识,但若说情绪,因太过复杂,加上神秘的东方人个性含蓄,他也无法准确说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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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与此同时的另一个审讯室。
“活动路线。”
“火灾发生时,博物馆三层我已全都转完。火灾发生时我在三楼,因距离着火点稍远,我不太敏感,但之前十几分钟东北区传来爆炸声让我一直警惕。因此楼下传来呼救声和召集撤退声时,我快速下望,还好看到同胞,心里稍安。快跑下楼时,一楼楼梯已快烧断,火警据说在外边进不来,天知道为什么附近的水栓都没水。还好我因工作经验经常爬高钻地,高空跳下来时膝盖未受伤。只是……博物馆的喷水装置毫无作用,人类记忆就此抹去。”
黑色宽大连帽衫里的康钧目光悲切,令人感同身受,“先生,这真是人类历史上的一次浩劫,南美洲永久的灾难。”
没待探员询问,康钧主动在言语中谈及同伴辛苋,语气感慨,只有远在他乡遇到同乡的安全感。
言语里除了平述事实,还有心理波动,表情不似作假,心痛大过对自己安危的担心。
调查里透露出了很多细节:没有及时赶来的救火人员,失灵的灭火设施,东北区的爆炸。像是一个性格热络外向的年轻人迫不及待地向公众诉说自己的一线经历。无可挑剔的供词,不容怀疑的微表情。
局长怀疑自己是否太过敏感。
博物馆资金匮乏,年久失修,政府不重视,百姓更重享乐,多重原因造就的天灾**,解释给媒体听便可就此结案,与眼前为亚马逊研究做出贡献的年轻人毫无瓜葛。
他不该怀疑这样积极向上的大好青年,他是不是有外国人滤镜了?本城多少吸毒、赌博、杀人、越货的年轻人不比他更加可疑?今晚就是狂欢夜的彩排了,外国人少些,精彩程度却不减。东北区若不出事,他能边当值边看手机直播。这是没有异样的一天,他神经太紧绷了,本不该如此多疑。
局长揉揉太阳穴,古铜色的皮肤随着食指皱来皱去,如被火烧之前因热蜷缩的纸莎草书。
思绪蹦跳,纸莎草书——埃及古代法老们记录文明的纸,单薄脆弱,记录了埃及法老们给自己贴金称自己为神的历史。
当年从埃及发现了三份,一份飞送巴黎卢浮宫,一份飞送英国大英博物馆,一份被装在隔潮箱里送来里城。船靠岸时,里城军官用军礼迎接,那些军官里便有他。那时他还是个热情洋溢的帅小伙,就如眼前的康钧一样。
他猛然睁大眼,眼眶欲裂。康钧注视他人的目光还没来得及收回,那不像瞧人,像瞧猎物,目光如亚马逊里最凶狠的森蚺。他快速扭头,警局门口逆光而立,皮肤光洁反射光芒,像油画里周身加了柔光效果惑人心神的山精!
他被骗了!这两个人绝不会不认识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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