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马连廊下的阴影逐渐拉长,如同十二桥洞般覆盖住夕阳下金黄碧波的民主广场。海上的帆船如彗星拖尾,倒影在海面上扫出千万涟漪。

守护陆地与海洋的巨型耶稣像,平举的双臂衣褶随着光影变换角度,幽深的眉骨一半隐藏在晦暗之中。

一个孩童将门票对折,用嫩手刮着圆脸,目光跳过身后背着装满矿泉水筐的男人,对上了一双如刀锋般阴冷、尖锐、带着警告的眼睛。他胖乎乎的手将门票揉成一团,头侧贴在父亲宽厚的肩膀上,胸膛因呜咽而起伏不止。拖家带口的父亲,经过一个小时才找到看台,额头冒汗,嘴里埋怨着妻子没有把孩子丢给南加州的岳父岳母,不甘心几千美元就这样无劳而返。

J在目标离开十分钟后才反应过来,目标就在他曾经叼过烟的那堵贴着褪色老旧海报的墙里。

他如被耍弄的老鼠般听着墙内传来的桑巴舞音乐,却毫无头绪。他在身后俄罗斯游客纤长的暖黄色汗毛间隐忍杀意,在身旁两臂拘谨环抱、不停朝另一侧倾斜的游客的警惕中,毫无廉耻地躺在靠椅里,手臂侵入女性游客身后的靠背。

在抱怨声、俄罗斯人的高谈阔论和花车音乐的震撼中,J的面相在比看台最高位还高出几米的花车灯光下,被姹紫嫣红的光影笼罩。

酋长造型的花车巨口不停张合,穿草衣、举茅箭、皮肤黝黑的男人们作势围猎,十几米直径的花布被几十人牵住布角,时而收拢时而放射,花布中心逐渐腾空而起,全身涂抹颜料的男人从花布正中腾空跟随。身着玻璃亮片、背饰星空光芒水钻的女人们旋转、扭摆,肆意绽放。

这场地表最伟大的狂欢游行,在J的眼里只剩下无数面孔的输入,一张又一张的脸在他脑海里对号入座。这对不常用脑的他来说,明显超负荷。他蹙眉、耸肩、嘴里不干不净,踹了前边游客的凳子一脚,在对方怒目而视之前,甩手给了对方后脑壳一巴掌,顺手从经过的水贩筐里拽出一瓶冰镇矿泉水。

冰凉的矿泉水让他大脑一激灵,他从怀里掏出轻易不碰的白粉,眯眼吸了一口。再睁眼时,姹紫嫣红的灯光如夜店晃灯般鬼魅晃动,女性的团状特征在他眼里如劣质网游广告般机械式放大缩小,女人们欢畅尽兴的眼角嘴边在他大脑里伴随着脑补的娇俏、□□、勾引的笑声扭曲。

狂欢继续,夜如白昼。直到他看见花车最高处,那个曾表情攒皱、几乎要吐出来的女人,正扭腰钻舞,腿摆光摇,世界招摇绚丽,宇宙喧嚣狂欢,她是其中一颗最闪耀的光芒。

J摸了摸怀里的枪,心中恼怒。她的尽兴陶醉、忘乎所以,惹怒了他。他只欣赏辛苋带着撕裂、矛盾、恐惧、厌恶的坠落美,而不是眼前这个招摇放纵的婊子。

摸到枪身时,白粉的快意稍减,他看清了十米一岗的警察、天空中逡巡的飞行器、几百米外游行起点和终点扛枪荷弹的警察。那是成千上万的子弹,他在□□里所得,不值得他付出生命。

兴奋、幻想、嗜血后,他强制冷静,不再看那个惹怒自己的女人,转而寻找那个亚裔男人。他不会离她太远,也许他是她的姘头,也许还没捞到一把,但总之不会距离太远。

男人对于其他男人的视线总是敏感。J成功捕捉到了那个异装后如上世纪欧洲油画里的颈肩裹着十几层白色褶皱领的钧。

钧穿着镶金边的古典欧式服装,在狂欢节里,男人是女人的陪衬。他不是拿破仑,不是公爵,不过是脸涂成金色、背着金色树叶纹画像框的“油画”。油画们不需要有舞技、有表情,画框像古中国的牢枷,动作不能太大。

他并不与女人时常眉眼互动,刚才那一瞬间不过被J恰巧看到。

J站起身,等待他们发现后破碎的表情,可女人没有。她旋转后,巨大的红翼下腰窝随着碎钻扭动,男人随着油画们在滥竽充数地唱着一首西班牙老歌。

J站起身,准备回应他们一个割颈或枪崩太阳穴的动作,却如无人响应的跳梁小丑,恼羞成怒地啐了一口。

·

肩膀上的油画框像是个方框铜钱压在粽发褐眼、法令纹深刻的演员身上。

经过几百米的游行看台后,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脸,不经意抬头,看到被灯火燃亮边际的蓝丝绒夜空,无云,无雨。

迟钝、不善联想的神经,被水柱阻挡加速度的子弹在桑巴舞声中打着旋,钻进了酱红色花车花瓣里,像是高空坠楼进蛋糕里的钥匙,打出一块边缘带着灼焦破损的空洞。

那枚子弹本该赏给的女人,如面临核磁共振检查般直挺躺在冰冷僵硬的“展台”上。后脑勺没有拖力,胸口压着男人脖颈处的复合板材质的油画框。

她像配合魔术师进行催眠表演般僵直不动,丝毫的动作都会破坏这千钧一发间不可思议的平衡。

这是电影里都不会出现的场景。在恐惧、刺激、紧张等情绪作用下,大脑皮层格外活跃。她计算着男人平托她时身体的重力点,计算着花车独特设计的水上飞板可以维持的时间及调控高度角度的方法。就在即将走出花车游行看台的一瞬间,她感觉天地旋转、血液倒涌。血红羽翼随着她猝不及防的腾空,伴随着撞击摔碎,红绒纷飞,在空中腾起几翅凄凉的落羽。身体左摇右晃,她惊慌失措,星宇汇聚的震颤瞳仁迫切探究他的神色。

意识到自己刚刚在男人与花车压轴机关水上飞板的帮助下死里逃生,她惊魂未定,毕竟这本该出现在好莱坞个人英雄主义浓烈的电影情节里。

辛苋部分缠在脖颈、部分夹在男人掌心的头发飞舞得并无美感,像被拧了几圈没有升好的船帆。她的手臂脚踝也没有罗曼蒂克电影里的轻抬或后扬,只有体检时倒吸一口气的僵直。

坠落的红翼、未到节点却升起的空中飞板、“油画”与“女郎”未在计划内的互动,被空中飞行器、两腿荡漾阳台的街心市民、同行的桑巴舞成员捕捉到。

花车开始混乱,西班牙语、英语夹杂着咒骂抱怨,男男女女错乱无绪地在花车上奔走。链接花车喷柱的黑色飞行器忽强忽弱地在角落里泳着水,如武侠剧里极度抢镜的吐血配角。

它仿佛对刚才第一次使用便极度成功的男人的去向很有话说,可到底无人有能力倾听。

就像每年都有花车在预演时出现事故般,正常演出时的事故也层出不穷。看客不觉揪心,也没有恶劣趣味地隔岸观火,只是拱着装满酒精的肚皮,窝在压出巨坑的方格单人沙发里轻轻嘟囔一句:“今年出事故的是某某队。”

无人机默不作声地边前进边三百六十度环摄,踩踏花车的表演者如失去蜂王的工蜂胡飞乱撞。

J的机枪瞄准器里是花车上踩出来的一洼脏水、粘在表演者巨厚胭脂粉上的一搓红羽、硅胶花车上被枪眼打出来的一指深的空洞。

花车虽无绪,却仍与两岸站在市中心辅路上等待已久的当地看客保持安全距离。安全距离里毫无踪迹,最近两处防弹车也在待警状态。

钧又带着辛苋在J的眼皮子底下逃脱了。懊恼暴躁如潮涨潮落,这场追逐至此已经十四个小时了,这是他见过的最有本事的逃客。

.

白色衬衫下的水钻胸衣顶出几丝明显痕迹,缀满的流苏在牛仔裤管里不断摩挲。粘在上眼皮上夸张加长加密如羽扇的假睫毛在举起来的条幅背后被辛苋扯下来。

“原来你喜欢看女人卸妆?”辛苋问钧。

张爱玲的《倾城之恋》里,范柳源为了看女人胭脂粉褪去的真实容颜,故意在天干气燥的时候带女人一圈圈跳舞。

不过那时候主角处于暧昧试探阶段,而她很明显感觉到男人对她无意,或许看她卸妆不过是他的恶趣味。

钧不置可否地耸肩,手中抗议条幅随着动作微微落下来,西班牙语的字母在褶皱间乱成一篇揉碎的诗,露出他带着憔悴、阴郁、心事未明的眸色。抓过的头发带着舒卷弯度,笔管挺直、薄唇锋眉。

此时的他是忧心忡忡的良好市民,未徒手扼死过□□成员,未在东北区稚嫩童妓那付过钱,未抱着个僵挺如尸的女人轻松自如地使用水上飞车,未如登徒子般对着扯假睫毛扯得眼皮拉伸扭曲露出蓝色毛细血管时恶劣坏笑。"看你的睫毛能否煽动亚马逊雨林?"

他有多重面孔、演技一流、气息复杂危险。

他与她本不该同路,只是偶然地出现在了一场伪装成火灾的博物馆偷盗案里。

如果他们在熟悉的国内都市相见,他会觉得她过份循规蹈矩、碍手碍脚、是公司里僵硬无趣后背被扭了发条的旋转陀螺;

她会觉得他是没有边际、没有风度、会在飞机地铁等紧密空间找个借口隔开一个人的路人。

可是他们此时相逢,带着宇宙爆炸般的几率与难得。

他们不在“来里度蜜月想参加花车游行留下一生回忆”的剧本里。

她是将文化与传承视作命根的国际交流生,他是与她志同道合、此时义愤填膺的同学。

他们如两滴水汇聚在不断壮大的人流里,这波人流有意躲避着人潮汹涌的游行大道,躲避警察的同时也暗自彰显着自己并非欢畅享乐之徒。研究学问时的孤寂苦闷,让他们自得其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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