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尽的灰烟簌簌落下,在十米外车灯的直射下,仿佛甜点师炫技时洒下的金箔。灰烬覆盖的尸体像是被顽童捏过的橡皮泥,腰腹、右脸、右手残破不全,筋骨模糊。
牙齿、毛发、衣料被烧成裹着藏蓝色泥料的渣滓,尸体仅剩的一只眼珠如厉鬼般爆凸,边缘泛着青浊的眼白,正中却是一层如坟头新土的深蓝粉末。
尸体周围土地上的粉末颜色更浅,还带着节日狂欢的余温。烟灰毫不怜惜地落在尸体污浊的头脸上,背光的光束、海际初升的朝阳、狂欢尾声绕城而行的花车光亮,照在这个工资拮据、为手下年轻探员相继辞职而抓耳挠腮的老探长脸上。
本城每天都会死不少毒贩,死于分赃不清、帮派混斗,但死于狂欢节助兴彩尘爆炸的却是头一个。被炸成碎片的嘴唇不知去向,尸体叼过的烟头早被粉尘爆炸的巨力碾成齑粉。
最后一口烟从唇纹发黑的厚唇进入,又从高宽硕大的鼻孔吐出,这具尸体的话题就此揭过,如一页轻飘飘的案纸,被塞在毒枭折磨而死的探员、毒枭火拼被炮弹射死的百姓、毒枭运输毒品被无辜牵累入狱的游客案纸的最下方。
这些案纸堆积如山,带着沉重的份量。
老探长的目光被一个打着军礼、腰杆笔直、身材匀称的年轻身影逐渐覆盖。
“局长,中国方面申请寻人协助,两名科研工作者已失踪二十四小时……”
知晓博物馆焚烧案的探员皆知,这两名中国籍科研人员已被局长列为重点监视对象,禁止出境,护照信息上传至领事馆。
两国察觉异常,以寻人为由要求尽快给出答复。
背对局长的探员鼻头发痒般耸动搓揉,若博物馆焚烧案真定性为盗窃案,辛苋和康钧作为前途光明、年少有为的专业人才,参与其中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他眯眼揣测间,对上一双浑浊、带有几块凸出黄斑的眼睛,怀疑、揣测、提防的目光瞬间恢复为军人的信服、忠诚与无杂质全身心的投入。
黑夜破碎,光亮涌入。
荔枝红与石榴橘的迷幻光芒穿过东北区最高的棚户房,月牙白掺杂石狮灰的微光淡淡笼罩博物馆前的葡萄牙三世雕像。
雕像前,如文艺复兴时期的众生油画般,前方五人以中心人为焦点并拢,斜错后排者扫眼前人,当中交谈者又被来自十点钟、七点钟方向的人凛神留意。
这是一幅无比鲜活的画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倾注点,完美构成以葡萄牙三世手中剑尖为视角、从高空下倾三十度的完美构图。画中人皆静穆、严肃,低声交谈中带着悲怆。
穿着水洗褪色棉麻外套、盘坐双腿夹着歪歪扭扭条幅的女人从怀里掏出准备好的法棍,裹着大一号西服外套的男人将条幅手柄如刀叉般交叠插在后颈,仰头小口喝着法国牌矿泉水。
一只如葱似柳的细手插入男人骨节分明、指肚粗糙的手中,如刀具插入特意准备的刀架。头顶渔夫帽、在里城居住十几年的墨西哥男人边与别人交谈,边斜窥着这一对男女。
女人身后是模糊的男女剪影,男人身后是巴国自然科学大学未灭灯的自习室轮廓。女人从手劲如钳的男人手中抽手未果,只好继续攀谈。
他俩大概都是华裔,提到“北京”“上海”等家乡,有意者说着“北京距离上海不过几小时车程……都是都市,没有生活习惯的差异……从法兰克福都可直达……”
引诱对方说出接下来的行程:“我结束后会先与其他队员汇合,回团队复述后会有段假期……”
广场坐满抗议的人,双腿紧贴弓起正坐,手指由下至上不断摩挲着已放在地上的抗议条幅。
墨西哥人将吃剩的饼干袋口折叠、刮平,停止对斜后方的打探。这场针对博物馆的抗议游行已历时三天,从起初警铃大作、扛枪荷弹将他们裹挟威吓,到警力锐减、只余带扩音器的文职不断遣散敷衍,抗议人群也从推搡博物馆外围铁栏、采访时诅咒咒骂、丢石啐痰,到偃旗息鼓、人声奄奄。他为遮掩谢顶的后脑勺假发片不知掉在哪条来时小巷。
这位可怜的墨西哥人,没有注意到,坐他对面的钧微抬冷如冰霜的眉眼,未直看身侧,手里捻着张撕扯随意、字迹潦草的字条。从当地廉价烟盒撕下的纸被他捻揉得白屑锐剪、毫无筋骨。
一拳之隔的辛苋带着倦意、迟钝、无甚思想的目光放空,桑巴舞衣水钻在衬衫造成的凹凸内,指甲尖大小的牛皮纸轴夹在胸衣衣缝里,被扼死、被彩尘炸死的尸体干脆利落,目光困顿不可置信。
两人似有察觉,同时给予对方表情。
女人演技精湛的笑柔媚暗示意识浓烈,男人技高一筹的笑澄澈无辜,还透出被异性围猎时的自得骄矜。
两者为了各自隐藏所捕获的对方信息,用对异性的情绪遮掩,在外人看来大获成功。
然而,两者在目光交错后,如千年蜘蛛精再次在蜘蛛网上捕捉到了虫卵般本该无所察觉的异物。英文里有句话:“You know I know you know I know.”(你知道我知道你知道我知道的。)
天空白蓝交融,光彻万物,主干道车流鸣笛抢位,商铺折叠门鳞次栉比拽力甩开。
这个开口不足十句,只留下深刻印象“你是中国人?”“你的名字是衰鬼”“你跳得真不怎么样”的钧,手撑在两者之间,探身轻靠,在辛苋耳边蛊惑:“交换情报怎么样?”
你我皆知,我们互拦了对方的情报。
他大气满带诚意地伸出手,掌心的纸条被摸索成掉屑、字迹模糊的卫生纸。她无遮无拦敞衣解扣,两只手指轻拈维持原状的牛皮纸,无合拢意。无华衬衫与繁复缭乱点成星空的罩衣形成鲜明对比。
看字条时,她撩手将头发全拨在一侧,衬衫随着动作曝出大片光洁娇肤。她侧头发现他紧眉思索,攀他肩膀借力起身,衬衫摩擦过他的眉眼。他仰头眯眼,食指被柔嫩裹挟,迎合起身。
扼死毒贩的人是他,精准借粉尘燃烧时的巨大爆发力炸死毒贩的是她。
杀伤力他高她低,可精准计算的能力她明显在他之上。
他在桑巴舞学校试衣间拦截了藏在卷发棒里的字条,她在加厚防弹车下车时拦截了夹在车门卡缝里的字条。
她与他棋逢对手、实力相当,无需他挂怀这位同胞安危。准备离别时,却发现食指仍被她攥住。
她借势将那手贴胸口,手指轻抚,便又两手交握。被她拢住走出十几步,他也不知道怎么又跟她同路。
掌背贴紧她软嫩,步伐逐渐与她同频。秀发别在另一侧,或许她连牵他手的姿态都在计划内,而别秀发的姿态在他五分钟前看起来毫无目的,露出如贝精巧的耳垂。她另一只手攀他手肘,半个手臂被她抱在怀里。她用吴侬软语、明媚娇俏:“回国记得去北京找我。”
他有些厌恶,皱眉抽手,烦躁地在T恤上蹭手臂,毫不遮掩地拽起衣角摩挲五指缝,声如冰冷:“我讨厌贴上来的女人。”
·
有些受潮发黑、带着腐臭的木板上有不少几十年前廉价购买时便带有的虫洞,最大也不过几毫米。
那个虫洞微闪过一丝白光,毫无察觉的房内人燥热难耐地将多年撑肥的莫代尔面料睡裙下摆前拢,塞在生育多子后难以褪去的肥松肚皮前。
加肥加大的内裤腰内鼓胀着起皱发污的布料。中年女人拿起用塑料胶布固定过好几圈的晒衣杆,捅了捅电冰箱。她生出肥胖橘皮纹的腿就在虫洞的余光内。掉了几颗牙、头顶棕灰色碎发丛生双马尾的稚童不走寻常路般踩过没放着遥控器水果盘的茶几,猫般轻巧踩过压得已经变形的老式沙发背。身后是稍长几岁、满脸雀斑、下颚突出的青春期兄长飞奔抓她,此起彼伏、呼啸鬼叫。木地板嘎吱嘎吱响,玻璃杯尖锐破碎,老母亲声嘶力竭、气急败坏地破口大骂。
到了某个时间,人声小了,咔嚓一声,一地鸡毛,鸡犬稍歇。那白色眼球过多的眼睛在有限视角里扫射着房屋——破旧、凌乱、人气过盛。屋内死寂,只有白眼球主人的喘息声。
他僵缩无法挺直的身体重见天日时仍旧卑颜屈膝,如鬼祟般跪跑在沙发底,几指并拢捻起零食碎屑,伴随咕咚咕咚大口脱水声,碎屑残渣如水垢般在原本澄清水杯上如水草般起伏。他嗝一声,靠在沙发腿边,如将死之人般面无血色地盯着天花板,直到天花板上出现一张索命厉鬼般冰冷锐利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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