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在省医院确认爸爸离开的时候，素素整个人浑浑噩噩的，仿佛和整个世界隔绝开了。“爸爸以前说过，遗体捐献的事，您安排吧。”

温柔体贴的护士长看着她，怜悯而慈爱，耐心地带她办理一系列手续，结束后还为她端来一杯热牛奶。

“其实哭出来会好一些。”听着护士长的话，视线中的牛奶也始终不走，素素只好慢吞吞地移着手，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谢谢，王姨。”素素挤出一声谢，声音又干又哑。

牛奶很香，却勾不起素素半分食欲。她只是在护士长温和的目光下勉强喝了一口，随后就像吃了异物一般，冲到卫生间呕了出来。

看她这样，护士长懊恼地又托人出去带了碗清粥给她。“中午到现在你都没怎么吃，米粥养胃，不会不舒服的。”

这样的好意，素素向来不知道怎么拒绝，好在粥很香，味道很淡。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不一会，一碗粥就见了底。

“正好下班了，素素，我送你回去。”护士长收拾了垃圾，牵着素素的手。

话音刚落，素素才开机没多久的手机就来了电话。电话那头的女生没等素素说话，就像点燃的炮仗一般，各种抱怨和劝说从话筒里冲了出来。

“不知道你会有什么事，今天不来医院居然对晋青连说都不说。你是不是忘了他还在住院？你是不是没把他放心上？打你的电话关机，他今天可是发了好大的脾气，还不吃饭，谁说都不听，你要是把他当男朋友就快点来。现在估计也就你的话，他还能听进去。”

一句话没说的素素怔怔地看着已经结束通话的手机，半天没有反应过来。

能听进去我的话，是吗？那你是以什么身份来对我说这些话呢？青梅竹马？嫂子的妹妹？还是他初恋的妹妹？

想起前天才被她告知晋青的身份、背景以及复杂的家庭关系，素素想嘲笑自己，却连弯一下嘴角都做不到。其实，他一直在怀疑我啊，并不相信我。可是他不明白，那些外物我并不在意，不然又怎么会决定和他在一起，和一个，瞎子......

王姨看着素素苍白的脸上越发没有生气，更是心疼。“素素，我送你回家。你今天好好休息。”

原来恋爱是一件这么苦，这么累的事。回想这么长一段时间的相处，突然觉得好像一直是自己在努力靠近他，也许所谓确定关系都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哈~”素素轻轻地长长地叹气，对王姨道：“王姨，能麻烦您送我到市医院吗？”

对有些事情而言，结束，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你照顾好自己。”王姨叹了口气，没有拒绝。将她送到医院门口，王姨忍不住道：“我等你。”

“叮！”电梯门开了，走出来的医生好巧，正是个熟人。素素此刻最怕遇上的就是熟人，怕见到他们或担忧或同情或怜惜的神情。这样的神色一遍遍提醒着自己，爸爸，死了。

“素素，云伯伯去了的消息，我下午已经知道了。你，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啊。”宫医生还要说话，可是身边的护士催促着，也只好先离开。

素素走在医院走廊里，安静地只听得到自己的脚步声。一直以来，素素都以为，和父亲的时间还很长，分离是在某一天喊不醒睡梦中的他，而不是在某个病房。那该多疼啊。

素素这样想着，自己也体验到一种疼痛，心脏不受控制的痉挛、紧缩。

她忍不住佝偻着，像背负着重重的巨石，靠着墙无声地、大口地喘着气。爸爸，素素真的好疼。

‘素素，别哭。我在这里，我陪着你。’以魂魄形式存在的墨鸦顾不上那些拦住他十数年的屏障，又一次撞了上去。没时间想为什么这一次坚硬无比的壁垒变得柔软，他只知道要努力克服这股想将他弹出去的力道，去素素身边。

医院的护士们在她身边来来去去，偶有停留，为她放上纸巾和热水。她们在医院呆的时间长了，见惯了死别，也知道素素必然遇上了极其惨痛的事。她们能做的不多，轻飘飘地节哀也说不出口，只希望那些细小的关怀能让她尽快走出来。

‘素素，我还在，我陪着你。’墨鸦拼尽全力才来到她身边，抱住她，不管她能不能听见，安慰的话在她耳边说个不停。

然而，素素看不见他，也听不到。在略感觉好些的时候，她用颤抖的手端起了身边已经有些凉的水，抿了抿，继续朝着晋青的病房走去。

墨鸦正要跟上去，就听见一阵熟悉的铃声，下一秒，再睁开眼时，他已经回到他这一辈子的身体里。钟上显示着早上七点。

墨鸦狠狠地捶床，心里发狠道。这次，就算再遇上什么台风、火宅、地震，我也一定要到她身边。

也许我来的不是时候。见到病房中拥抱着的一对男女，素素的脸更加白了，透明地好似阳光下的泡沫。风一吹，就会破碎。

病床上还摆着餐桌，那种油腻刺激的香气让素素忍不住作呕。

他脸上的笑容还真是安心又温暖。素素压下那种恶心的感觉后，看到晋青脸上的笑容心中叹息。看来能让他听话的，只有和他青梅竹马的大嫂。

“打扰了。”素素敲了病房的门，一下、两下、三下。

“云小姐来了，晋青。”率先开口的是晋青的大嫂，她还拍了拍晋青的背，示意他放开。“那我就先走了。晋青，你和赵小姐好好聊，别乱发脾气。”

晋青脸上的笑消失了，恢复成素素平时见到的样子，很冷漠地点了点头。

病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人，却没人开口。

素素如今，已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或者该做些什么。今天的变故、那些心声在看到他此刻冷漠的神情时，全部都说不出来了。

“你怎么来了？”晋青还像刚才那样站着，仿佛他面前还站着那个和她相拥的人。

“张弦打电话给我，说你一天没吃饭，让我过来劝劝你。”素素走到他跟前，不意外他立马摸索着回到病床的举动。

“你是我什么人？我会听你的？”晋青冷声道。

“是呀。我是你什么人。”素素看着那些没人收拾的汤汤水水，道：“我不是你什么人。”

她的声音很平静，比波澜不起的湖水还要平静。晋青听惯了她的温柔和包容，再听到她如死水一般的声音，忍不住偏了偏耳朵，想问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但是转念一想，今天她不说来看他就算了，打电话还关机，就应该惩罚她才对，可不能心软。

“你知道就好。”晋青冷哼道：“行了，我吃过了。你走吧，我一点都不想听到你的声音。”

素素张了张嘴，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她在他枕边留下一张纸条，离开了。

听见她毫不犹豫离开的脚步，听到关门的声音，晋青心里有些慌。不应该啊，素素以往不是会撒娇卖乖凑上来的，怎么今天就这么走了？真的就这样走了？

晋青听见素素留了东西在他枕边，但是他不敢自己去拿，担心自己碰掉了，或者弄坏了。直到护工过来收拾，他才让那人过来看是什么。

留下一张写着“分了吧，后会无期”的纸条，素素在出医院的同时断掉了和晋青有关系的所有联系方式。

医院外，王姨靠在车门上，眼神怔怔地，朝着医院大门看去。所有人一出医院就能看到她，也能注意到她回忆般的出神。确实如此，她想起了以前无忧无虑的素素，以及逗趣跳脱办事可靠的素素爸。

“王姨。”素素同样一出医院就看到了她。于是她缓缓地走到她身边，低声喊了一句后，垂下了头，不再说话。

王姨猛地回过神来，替她拉开车门，道：“回来了，那我们回去吧。”

上车后，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素素怔怔地看着窗外高楼大厦上绚烂的霓虹灯，只觉得世上的一切都没什么意思。

也许，这就是书上说的了无生趣。素素看着自己在玻璃上的影子，目光没有半分神采，宛如一个傀儡。

王姨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家，打电话让儿子收拾了客房，然后干脆地将她带了回去。

仰面看着白色的天花板和晃眼的白炽灯，素素想不开人出生和死亡的意义。如果是为了相逢的喜悦，那么，那些因为后会无期而带来的连绵不绝的痛苦不是更让人伤悲吗？

有人说，起码时间在喜悦悲伤的起伏中流逝，而不是一潭永恒的死水。可是时间有尽，人的死亡，正如河流干涸，终究有尽头，结局都是这样，那起伏跌宕与平静无痕又有什么区别呢？

手背盖住双眼，自我假装泪水是因为灯光刺目。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王姨进来将灯关上。窗外所有的霓虹照入房间，也点亮不了素素眼前的阴影，渐渐地，素素的意识沉入无边的黑暗。

爸爸的名字最后刻在了一所学校的无语良师碑上，短短的三个字——赵祖秀，开始的时候还有些难找。隔着碑前一排的白菊，素素踮起脚，指间勉强能够触碰到刻字，试了几次还是一样。她心想，现在开始多喝牛奶，不知道还能不能长高。

她轻轻地笑了笑，说道：“那天我没到你跟前，送你上车，你原不原谅我？那天，其实我挺怕自己临了后悔的，让你连这个愿望都落空。这几天我一直在想，我上一次从学校回家看你的时候我们聊的什么，我答应给你买个新的茶杯的，可是我忘了。我们那天吵了一架，因为……你说我们不合适。最后，还是你对了，我也累了。”

“今天我来学校复试，也不知道能不能行。两场面试我都是第一个过去，都来不及紧张，就结束了。要是成了，以后我就能天天过来陪你聊天、看日出日落。”说着说着，素素眼圈红了，停了下来。

要是不成，也没关系，我打算在附近买了个单人公寓。如果抚恤金有剩下的，就多添置几个租出去，当个包租婆。当然，学费什么肯定是要留的。郭局昨天还来看我，拉我出去散步，说再有几天，那个人贩团伙就能全部落网。

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笑着笑着，素素转过身，再也忍不住哭了。

路过的学生来来往往，看着她哭，又看了看碑，了然而体贴的匆匆而过。只有一个人，穿着黑色呢绒大衣，拿着一束白菊，肃穆而悲伤的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