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际象棋
寒战2
何国正(杨佑宁)
序.
在甘心做别人棋子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你是我故事的主角。
正文.
“…94年我们结婚,那时候香港警务处处长是蔡元祺。Roy的上司是O记主管李文彬李sir——结婚时他还送了我们礼物,是一套小宝宝的衣服…”
客厅里晓怡抽着烟自言自语,她太久不与人讲话,又因为大脑发觉她的痛苦而刻意把那段记忆屏蔽,她像老旧的收音机,说出的话断断续续。
“…我本以为,这一生会安安稳稳的过去,没想到,95年Special Branch解散,那年的2月6日,Roy因公殉职…”
晓怡突然站起身,“宝宝醒了,他在哭。”说着,往婴儿车的方向走去。
“宝宝乖,妈妈在。”晓怡摇着空无一物的婴儿车,“是不是肚饿?妈妈弄东西给你吃。”
等到壶里的水烧至沸腾,晓怡端着碗在屋正中无措的转圈,全然忘记了要做什么。
95年之后造物主对世界按下快进键,却独独停下晓怡的时间线——她的幸福、甜蜜、喜悦…全部留在了那一年;之后就是无休止的葬礼,先是Roy的,然后是他们宝宝的。
晓怡觉得奇怪,为什么所有人都说是她在浴缸里溺死自己的宝宝?她怎么舍得伤害宝宝,哪怕只有一点点?失去Roy,她只剩这样一个脆弱的、可爱的、圣洁的小天使。
晓怡毫不避讳自己的过错,她坦然向律师承认自己的罪:那天没有奶粉了,恰好保姆也请假,家里没有人;没办法她只好带宝宝一起出门。没想到商场里遇见劫匪,她的宝宝成了人质。宝宝再回到她怀里时,早已经没了呼吸。
她对家人、朋友、医生都这样说,声泪俱下中她祈求法官判她不称职的罪。
“我情愿在监狱待一百年,请让我的宝宝回到我身边。”
最终她被关进精神病院。
晓怡回到正常社会已是98年,因此她错过香港回归。
她记忆中的世界更不一样了,反反复复的,晓怡又进了几次医院。
一次因为她抱走别人婴儿车里的小孩,一次因为她割腕自杀。
“晓怡,”空闲时李文彬常来探望她,“就当时为了Roy,快点好起来吧。”
她住院、打针、服用大剂量的药物,除了偶尔在货架前自说自话,晓怡基本上痊愈。
在家人和朋友的牵线搭桥下,晓怡认识新的男友。原来他们曾是邻居,还做过幼稚园和小学的同学;原来他也任警察。
“我结过婚,有过宝宝,还生过很重的病。”第一次见面是晓怡就对他和盘托出自己的过往。
“这我都知道,我想同你试试。”
那就试试吧,晓晴想,没准有个人陪在身边,她有机会回到从前。从前,有无数人为她侧目;从前,她有闪耀灯光般的美丽。
如同每个标准男友,他记得每一个纪念日,精心准备礼物;定期陪她去医院复诊拿药;为她放低底线,投入无穷无尽的呵护与耐心…他拭去晓怡老旧转轮上的污垢,并极力说服她试试新的零件。
在晓怡听来,那话像是劝她忘记Roy。
她也有做尝试,只是某天夜里晓怡翻身搂住他时,不自觉地喊了Roy的名字。
两人都心知肚明,谁都不愿捅破窗户纸罢了。
他们怨侣般的纠葛着;晓怡明白他要忙碌的事不止自己,他们见面的次数少了。
“…03年又闹游行,电视播报足有50万人,说他们的主题是‘反对『2103』条立法’…我都不懂,Roy嘱咐我不要出门…”
“…我记起92年,92年他在职,每天我替他提心吊胆。回家他总说:‘好乱、好乱。今天才登报的人,明天也有可能消失不见。’还说:‘这样的人都好容易没命,更何况我们呢?’”
“…我叫他换份工作,他不应。是啊,换份工作又能怎能样;可能,连95年的日出都看不到…”
泪簌簌地落下;烟灰同样簌簌地落下,蚕食晓怡的衣裙,咬黑她的大腿。
晓怡才发现桌上的烟灰缸堆满烟头。她已一周不曾出门,四肢即将退化。
不指望有药物或他人来帮手,晓怡以散步的方式回复精神和体能,她借助地铁和巴士的线路为自己的行走做规划——极少数的几次,她如梦游般飘荡,站定时竟不知自己走到哪里。晓怡默念沿街的招牌,警惕自己走神。
她一直谨慎,唯独那天,好似被一根绳牵引。晓怡被拖拽着走出好远,直到一位警官拦住她的去路。
“小姐,请不要上前。”
晓怡梦醒,她抬起头,远远望见一道背影,好像李文彬。
“李sir?”
晓怡轻声喊了一句,突然感觉到小腹有阵阵刺痛,有种粘稠的液体顺着皮肤流淌;眼球生出道道红血丝,角膜被浸透。
晓怡意愿摸摸自己的小腹,再揉弄自己的眼睛,可她仿佛符咒加身,半分也动弹不得。只有嘴巴能给发出几个残破的音节,晓怡用仍能启动的耳朵分辨。
她说的是:何,国,正;Roy Ho。
晓怡忍着剧痛,又支使两片唇碰撞几次。
依旧是:何,国,正;Roy Ho。
还在对现状奇怪时,李文彬微微颤抖的肩侧出一个脑袋,那人的目光正与晓怡的目光重合。
何国正在惊异而心碎的眼神中被飞虎队击中眉心。
“何国正!Roy!”晓怡终于可以喊出声。
她被警员死死地挡住。
回头的只有一个李文彬。
她还没来得及问他:“在甘心做别人棋子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你是我故事的主角。”
又想到Roy可能找不到合适的回答,还是算了吧。
晓怡安慰自己,反正不是第一次向现实妥协,慢慢地,她不是都也接受了。
原来死亡是这种滋味;天地是灰黑一片的眩晕。
李文彬一周三次去看晓怡。
多数时间里晓怡像个植物人,零星的,她会蹦出几个字词。
坐在她身旁,李文彬低头削苹果。从正午到日落,一袋苹果都已削去皮。
“是不是只有你的孩子才是孩子?”
听到晓怡的话,李文彬猛然抬头。
“是不是只有你们追求的权力才是要紧事?所以Roy和我的孩子不值得活下去,我们的未来也不算未来。”
李文彬想到何国正临终前的眼神;他们两个的眼神迥然不同,但都比枪弹伤他更深。
李文彬回忆起那天他问黎永廉:“司长,特首那么难当的职位你都敢当,你的背后,一定有人大力支持。”
蔡元祺接过他的话:“无论香港变成什么样子,有大家在这里,我们以前怎么过,之后,一定过的更好。”
李文彬知自己都是棋子,而晓怡和何国正比他还要不够格,于是他替别人接下她的咒骂。
“对不起,晓怡,是我对不起你们。”
晓怡短暂的正常好像消逝。但她猛地站起身,脸上露出笑容,“李sir,今晚留家吃饭,买了新鲜的菜;我记得你爱吃清蒸鱼。”说着慌慌忙忙跑进厨房,不过一会儿又慌慌忙忙跑出来,“鱼一定是前几天烧了,不如做排骨;我喊Roy去接家俊,顺便买些烧腊回来。”
“还是我去吧。”李文彬站起身,拦住要给何国正打电话的晓怡。
他出门就再也没回来。
屋子安静下来,没有活人的声音。
电视播放的影像变成晓怡的食物,昼夜更替,晓怡呆呆的坐在沙发上,任由五光十色的画面灼伤她的脸。
从电视里她见到英国脱欧,也见到陆明华当选新一任特首。
发生的大事小事,无论与她有没有关联,她都一一见证。
晓怡冷漠着,害怕但有什么风吹草动损伤她身。
直到那一天,她终于释然,能够放手——晓怡等来令自己解脱的消息。
“世界上肯定有人同我一样,浑浑噩噩,天一亮就期盼着赶紧日落,翻过这痛苦难熬的又一天。”
“我用不通触屏手机,也不懂WeChat。”
“Roy,我好辛苦,但为你我活过2022年9月8日,”晓怡轻轻抚摸何国正的遗像,“我代你告别英女皇。”
“如果有来生,请不要让我们两个遇见。”浴池水面没过晓怡鼻子前,她这样说:“或者是,世界上只有我,没有她。”
后记.
“这是什么?”何国正向嘴里送了口饭,撇一眼晓怡放在饭桌上的盒子,含糊不清的问。
“你自己看咯。”晓怡于他对面坐下,筷子夹起根青菜,迟迟没有放进嘴里。
何国正又吃一块烧腊,手心随便在衣服上抹了几下,打开盒子,被没咽下的米呛住。
“这是你的啊?”
“不是我的还能是谁的?你在外面有别的女人啊?”晓怡气的摔了筷子,起身去沙发上坐。
“我不是这个意思,除了你我还有谁?”
晓怡只把头扭到一旁不看他。
何国正也离桌,他回卧室,半响才凑到晓怡近前。何国正举一只戒指单膝跪地,郑重的问:“李晓怡女士,请问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晓怡不肯轻易饶他,“是不是谁怀孕你就要娶谁啊?”
“怎么会!”何国正着急的把戒指递到晓怡眼前,“之前逛街时你说好看,我才买回来的;本来想着纪念日再给你…”又说:“你不放心我,等忙忘这个案子我就告假同你登记办婚礼。”
晓怡点点何国正的额头,“等你忙完我怕不是要显怀了,哪个女生想大着肚子穿婚纱。”
何国正伸手去捞日历,一页、两页…他边翻着,边说:“那要等到94年了。”
晓怡不答话,何国正继续问:“你是不是嫌戒指太小,等我努力工作,明年给你换个好大好闪耀的钻石。”
“留着钱给你儿子买楼吧,”晓怡伸出手,让何国正把戒指给她戴上,“我喜欢这个。”
“我要先顾好他妈妈。”何国正胡乱的吻下去,“还有,你怎么知道一定是儿子?”
“我未卜先知嘛,”晓怡捏捏何国正的耳朵,“就像,我一早知道自己会嫁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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