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心书院之行结束,众人回到玉绡山,安顿修整了几天,一切都回到了原来的样子。
但似乎又不完全是原来的样子。
比如,去归心书院之前,他们玉绡山一穷二白,山脉里连条灵脉都没有,灵气稀薄到根本不像个修仙门派该有的样子。
而从归心书院归来之后,单是刚到书院、天衍宗明杰挑衅他结果输了的那时,二十万颗上品灵石,就足以生生埋出来一条灵脉。
再比如,去归心书院之前,他们玉绡山是个刚成立的、名不见经传的、藏匿于深山老林里的小宗门,去招揽弟子时,都没有人理他们,甚至还因怀疑扶鸾真人是假冒的而导致无人愿意拜入他们玉绡山。
而去归心书院之后,他们在书院数次考核中夺魁,表现亮眼,尤其在最后被傀师用阴鲎虫毒害、逃出魔域之行中,做出了卓越的贡献和牺牲,在场所有门派都记下了他们的一份恩情。
他们如今不必靠着扶鸾真人的名号来招人,因为,他们自己已经将玉绡山的名声打了出去。他们在归心书院表现亮眼,交了很多朋友,也树了一些敌人,回到玉绡山时,简直如同荣归故里。
曾经招徒榜前门可罗雀的青石阶,如今蜿蜒着求道者的长龙,根本不用再愁招不来人的问题。
甚至,从魔域回来的时候,由于归心书院散伙了,介于玉绡山贡献出了息壤助众人脱困,归心书院众先生们经过评判,一致决定将书院宝库留下的“遗产”中一大半赠予了玉绡山,剩下的一小半,按照考核成绩按一定比例分给了其他门派。
于是玉绡山可以说直接一夜暴富,从原来的一贫二白,到现在拥有了一大笔丰厚的积累,起码盖了一半的房子不用再去仰仗大昶皇朝资助、欠大昶因果了,他们在归心书院自己种下的因,结果来丰收的果,可以叫他们完全可以在财力上自给自足。
一切都往好的方向发展起来。
——除了掌门白霄尘和首徒长溯之间那几乎降到冰点的关系。
玉绡山其他人都不知道那日在魔域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师尊带着昏迷的大师兄回山,自从大师兄醒来后,先是将自己关在屋内,不愿见师尊,后来便是好不容易出来了,也是两人只要一见面,之间的气氛就怪怪的。
去归心书院之前,虽然大师兄也经常甩师尊冷脸子,可经常行动上还是护着师尊的。他的别扭的所作所为,仿佛只是为了吸引师尊注意,如小孩子般。
而师尊也通常会嘻嘻哈哈围着大师兄转,遂他所愿,逗他开心。
可如今,大师兄对师尊更加冷漠,而师尊却不会再死皮赖脸地凑上去了。他似乎只会略显无措地站在旁边,干笑着看着对方,只是那笑着实有些尴尬。
因为,不止一个人看见白霄尘经常大半夜爬屋顶上独自喝冷酒吹凉风,瞅着无端落寞,像是在暗暗伤心。
要么就是常独坐老槐下,蒙眼白绫浸着月色,手中摩挲着个陈旧的草编小蚱蜢,应当是摩挲了无数遍,都快被盘包浆了。
长溯这个大师兄变得越来越冷峻,比以前还冷,动不动就闭关。他们在归心书院起码并肩作战数月,相互熟稔,相互肝胆相照,可似乎一个白十六的死,将一切统统拉回了原点。
曾经的长溯,积极,阳光,有责任有担当,嘴硬心软,刀子嘴豆腐心,哪怕口中再怎么嫌弃,却依旧会为大家将一切都安排妥当。
而现在的长溯,阴郁,沉闷,整个人仿佛浸泡在腐烂的雨季,气场冰冷,不愿见人,更不愿与人交流。
但神奇的是,自这次回来后,长溯修为开始爆发性地突飞猛涨。他整日闭关,但没过多些时日,整个玉绡山就能感受到他闭关洞府内传来巨大灵力波动,然后所有人面面相觑,惊叹大师兄竟然又升境界了。
再这样下去,整个修真界里除了当年的扶鸾真人、以及极个别的诸如谢君清等人,都没他升得快的。
再后来,合欢宗宗主玉痕来玉绡山找白霄尘玩。这位玉宗主是个心大的,本来他怒气冲冲上门要质问白霄尘怎地突然没了人来着,结果看到白霄尘这一脸颓样,满肚子的气也没有了,反而扬言要领他出去散散心,满修真界地去游玩。
于是白霄尘重新开始了神出鬼没、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日子,经常门派内有事但找不到他人。
故而,长溯作为首徒,自然得在掌门离开后担起重担。
当然,长溯只是性格变得更加阴郁,但他也不是什么都不管。他在关键事情上,还是会代替掌门职责,主持门内大事,只是话极少,眼中郁郁如浓墨般化不开。
但哪怕是长溯在低迷状态,也展现出了他极佳的领导才能。
除去之前、在前往归心书院前就定好的门派口号、服饰、标识等一系列东西,这次归心书院归来,有了充足的启动资金,长溯带领着人,开始一点一点搞基建。
他们把玉绡山领域划分了功能区,给每座山头都设计了用处,开始修建门派主殿、练武广场、藏书阁等等,在守山防御方面,还设计了每甲子随星象位移的移动山门,又利用山林多的优势,用古树构筑了防御迷宫,三十六峰能随四时节气轮转,远远望去,就像一座悬空城。
此外,有了好的开篇之后,后续的发展也不错。
苗景虽然于修行天赋不高,但特别有经商头脑,开始张罗着大家,把他们在魔域的见闻写成册子,在修真界各处售卖。由于最近魔域蠢蠢欲动,正魔两方摩擦不断,修真界人人自危,故而在这种风气下,叫玉绡山狠赚了一笔。
再后来,陈蕴玉仍需继续寻找息壤。纵然白霄尘承诺也会帮他寻找,且和药王谷那边谷主打了招呼请其尽力帮忙,叫他在门内安心修炼,但陈蕴玉一旦有消息就会立刻往云州跑一趟。于是苗景正好和陈蕴玉一个商量,开始做起了买卖药草的生意,玉绡山便有了充足的流动资金。
当然,在这个过程中,最重要的是,他们招来了越来越多的弟子,人气越来越旺,不再是原来的孤零零八个单苗了。
小半年之后,白霄尘准备搞个收徒大典,把这段时间招进来的弟子们清点一下,看看大家资质,再欢迎一番,给大家搞点儿仪式感。
这日,玉绡山,滚滚云海在晨光中翻涌,如万匹素练掠过青崖,旭日刺破云涛时,九百青衫弟子齐跪山门。
白霄尘站在山顶观星台栏杆前,望着广场上满满当当的人,以及排到山门前蜿蜒如龙的长队,笑得合不拢嘴。
“师尊,第三批弟子已经验完根骨了!”苗景从广场急速奔上楼来,作为一线播报员,顾不上擦去额头的汗珠,激动道,“您猜怎么着?这次居然有三个天灵根的苗子!”
白霄尘也很高兴:“当真?”他欣慰地口中直道,“好,好好好,真好啊!……”
一路走来不容易,苗景、陈蕴玉、江月鹿他们这拨第一代弟子见白霄尘展颜,一个个也都颇为感慨,忍不住鼓起掌来。
这里面当然除了长溯——
逐渐长高的青年整个人如同一道冷冽的剑气,他黑袍干练,包裹出他日渐健硕有力的身躯,玄铁断剑悬在腰侧,剑鞘上暗纹如泪痕蜿蜒。
长溯这个大师兄常年闭关,本来就不想来参加这个收徒大典,此番也是白霄尘再三央求,才黑着脸出关。
而眼下他格格不入地站在一旁,神色不明地看向白霄尘,看了几瞬,很突兀地来了句:“你就这么高兴吗。”
于是霎时间,一众人的热烈戛然而止,大家都不敢鼓掌了,连向来聒噪的苗景也闭了嘴,所有人一个个静若鹌鹑,缩着脖子,拼命集体降低存在感。
长溯的声音如同浸透冰水的寒铁,虽然话说得毫无感情,但绝对称不上高兴。
此间人人都意识到了不对,可偏偏白霄尘神经粗大到,就像是毫无察觉般,蒙着条盲带,还是傻乎乎地直乐。简直是仗瞎行凶。
这布衣道士闻声转过身来,衣袂翻飞,晨光在他眉眼和鼻梁镀上金边。他蓦地展开笑脸:“自然高兴!咱们玉绡山终于后继有人了,这难道不值得高兴嘛?”
他伸手想去拍长溯的肩膀,却被长溯侧身避开,只好缩了缩手,不再去招惹对方。
收徒大典很快结束,白霄尘自然又是匆匆忙忙地走了,留下一堆刚招入门下的弟子,整整齐齐跪着,他们行完拜师礼之后,自然开始拜长溯这个掌门首徒,冲着站在首位的长溯齐齐喊道:“见过大师兄!”
激动者有,敬佩者有,亲近者有,小心翼翼者有,喊声响彻整个玉绡山山谷。
然而,他们的大师兄长溯却面无表情地站起来,并不答话,只是从高楼上下来,走到广场,绕过众弟子身边,向前慢慢走着。
他黑衣落拓,气势逼人,在场弟子几乎都听过他的大名,听过他在归心书院和魔域的传奇战绩,无不心向往之。只是,他那周身冰寒的气势,却让人心有顾忌。
新弟子们见气氛不对,皆一动不动。他们都是测完根骨千挑万选招进来的,天赋资质皆极佳。
而长溯眼神冷淡地扫过众人,掠过跪拜的弟子,慢慢走到了队尾,站到广场的尾端。黑袍扫过新铺的汉白玉砖,在朝阳下拉出修罗般的暗影。
眼看着大师兄就要离开,众弟子们也跪得够久了,一个一个便想起身。
却听见身后传来冷冷嗓音:“让你们起来了吗?”
众弟子愣住,赶紧重新摆回原来的姿势。
“都跪好了。没有我的吩咐,不准起来。”撂下这句话,大师兄一甩衣袍,身形消失。
见此状况,便是苗景江月鹿他们也搞不明白状况了,连忙相互对视几眼,交换意见:“我们要跪吗?”“跪吧。”“那就跪。”“大师兄最近心情不好,我们哄一哄他……”
说着同新弟子们一起整整齐齐跪了下来,等候他们大师兄发回来能够起身的命令。
于是,自此一场,玉绡山掌门首徒善妒的名声渐渐传了出去,说是,玉绡山大师兄最为嫉妒他师尊往门派里招天赋极佳的弟子,甚至传着传着,传出去说长溯心理扭曲,还往往会对这些天赋高的弟子进行暗中迫害。
这个时候,苗景江月鹿他们再去拼命澄清、为长溯辩解,也没什么用了。
这些都是后话。
而眼下,在收徒大典这日,当晚。
明月高悬之时,长溯放缓脚步,走到白霄尘的院子中。自从归心书院一行回来之后,他们的资金愈发重复,不再拮据,玉绡山上修的房屋也多,故而掌门和首徒各有一间院落,不必像以前那样挤在一起。并且长溯已然长大,也不好总和师尊挤在一屋。
而无论玉绡山建筑怎样建怎样搬,那棵老槐树却是从未动过。树下,依旧摆着白霄尘最爱的摇椅,布衣道人在椅子里晃啊晃着,早已睡着了。
此时夜色已深,弯月高挂,凉风簌簌。长溯慢慢走到摇椅前,垂眸静立看着面前熟睡之人。
半晌,他弯下腰,向椅中之人伸出手,将其一缕被吹到脸前的头发顺到耳后,低喃道:“师尊现在的模样,与多年前初见时,竟是分毫都没有变呢。”
“师尊你曾说过,师尊还是师尊,溯儿还是溯儿,一切都不会变。”他说这话时,用手抚着对方的脸庞,语气温柔,“可现在呢,师尊你除了模样没变,其他的一切,……都变了……”
“看呐,以前那个只有我们两个人的为弥山变了,师尊你也变了。”
他动作和语气依旧,可分明他眼中的缱绻渐渐褪去。
“后来,白十六走了……你分明可以救他的,可是你没有……回玉绡山这么多天了,你甚至连个理由都没有,哪怕你编一个哄哄我呢,可你连这个谎话都不想同我说……”
“我一直在想,我想来想去,最近才意识到,我这般不舍得白十六,可能是因为,白十六他像你。你不喜欢我,有个酷似你的人喜欢我、在乎我,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可是,白十六走了,燕先生也走了,结果,又只剩我一个人了。白十六他甚至,甚至连话都没给我留一句……”
长溯胸膛剧烈起伏了几瞬,可他又努力压抑了下来。
“可是,后来想想,他那般性子,和你极像的那般性子,你们当是都不在意这些事情、都是看淡生死的才对……”
他无力地低低笑了一声,笑声竟带有几分凄凉,“罢了罢了,”他缓缓摇头,“我不怨你了,师尊,我不怨你了,好不好……我只想回到从前……”
“白霄尘,我们,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就当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他眼睛里不自觉间竟渐渐泛出红光,冒出丝丝黑气来,甚至周身的气势都不对起来,“我们像以前那样在天在水相依为命不好吗?我们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你以前,明明不是这样的……”
他的手慢慢从熟睡之人的脸上往下挪,拂过下巴,停在了脖子上,指尖停在摇椅中人咽喉上。
“我们怎样才能回到以前那个样子,啊?师尊你告诉我啊师尊……”
月下老槐簌簌作响,月光将他的影子揉成困兽,在青砖上扭曲挣扎。他面露痛苦之色。
“……我究竟哪里做错了?你说出来啊我可以改……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个局面,我不喜欢这样……我们把他们全部赶走好不好,我们回到原来的玉绡山,我每天照顾你,给你做好吃的饭,好不好……”
他的拇指摩挲着指下的肌肤,脖颈处的动脉有力又明显地跳动着,手指却不知似有意还是无意地慢慢收紧,眸中黑雾浓重得如装了无底的沉沉深渊:“……师尊你告诉我,是不是只有这样,你才会永远陪在我身边……我们才能回到从前……”
在梦里的白霄尘似是感受到了些许不舒服,也似是听见了“饭”这个字眼,他闭眼咂着嘴道:“溯儿做的饭……嗯,好吃……”
闻言,长溯眼神瞬间清明七八分,眼底猩红如潮水退去。等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的时候,他像是被火炭烫到了一样连忙缩回手。
他神色恍惚,似是没想到自己竟会做出这般举动。他惊疑不定地看着自己的手,却顾不上细究,连忙向前探身,小心问道:“师尊,你是在说溯儿做的饭好吃,对吗?”
白霄尘梦游般无意识地“嗯”了一声。
刹那间,长溯眼里的光像是被猛然点亮了:“那溯儿明天就做给师尊吃好不好?”他似乎觉得对方会听不清,又往前趴近了些,“师尊,你好不容易回来一次,明日就不要再离开了好不好?
白霄尘翻了个身,含糊道:“好。”
长溯眼中像绽开了烟花。
他将身上大氅脱下,给白霄尘仔细披上,动作温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瓷器,又在其身旁用灵力搭了个防护罩,防止对方被夜风吹着受凉了,转身便出了院子。下山买了一大堆食材回来,在自己院子里准备明天的饭。
长溯许久没有做过吃食了,这一趟就忙活到了后半夜,魔怔了一般,菜单列了长长一条,从晚上做到了天亮。
却不曾想,就连苗景都知道,白霄尘这厮平时说的话都不能全信;这次就随口嘟囔了句梦话,他怎么就信了。
第二天一大早,长溯换了身新衣,疾步来到白霄尘的院子,脸色虽一如既往地冰冷,但明显能看得出其下隐隐压抑着的愉悦之色。他打开院门:“白霄尘!……”却是一愣。
院中并无一人。
树下的那个躺椅上空空如也,椅靠上还搭着长溯昨晚脱下给他披上的外袍。
长溯站在门口看了会儿,合上院门,慢慢走回自己院落。他走到桌旁,站定,看着桌子上摆好的满满一大桌子丰盛的凉透了的早膳,突然自嘲般一笑,垂下头,轻声道:“我怎么就信了……”
静立片刻。
“我怎么,……”
“……就信了!”
他忽然伸臂唰地一甩,桌上精心准备的饭菜全部被扫到地上。一向最爱干净有洁癖的长溯,此时绣着精致暗纹的袍袖上沾满了油渍汤水。
一个个碗碟接连跌于地上,摔得粉碎。
就如同他们的情谊一样。
玉绡山掌门白霄尘和首徒大师兄长溯,二人之间的矛盾愈来愈深,渐渐天下皆知。
……
如此过了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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