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 43 章

眼下鸢落城主的识海之内,黑云如墨海翻腾,阴风裹挟着凄厉的鬼哭狼嚎,一轮硕大的血月高高悬于枯枝林梢,将焦黑的山野浸在诡异的猩红里,确实是一副心魔肆虐的绝凶之相。

只是可怜白霄尘,本是进来助人,此刻却被这识海风暴吹得衣袍猎猎,发丝狂舞,狼狈不堪。他将怀中的小孩儿紧紧护在身前,顶着那几乎要将元神撕裂的罡风,一步步艰难前行。

长溯在他怀里费劲仰起小脸,想和他说什么,可抬眼便见那一方洁白的下颌近在咫尺处,线条清晰,阴翳分明,晃得他心尖莫名一颤。长溯忍了半晌,才强压下伸手触碰那处洁白的冲动。

他心里干急却没有办法,在狂风呼啸声中大声问道:“我们要如何解开他这心魔?”

白霄尘微躬着身,声音闷在小孩儿耳边:“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你急,我比你更急,但问题是,这走半天,连个人影儿都见不着啊……”话音未落,他脚下猛地一个趔趄,“嗯?这是什么?……”

挪开脚一看,好嘛,刚说着见不着人影,这就让他给见着了。只不过是个死人。

一具尸体横陈山路中央,死状惨烈,肠子漏了一地,粘稠发黑的血浆浸透了身下的枯草,在草根凝结成块,其手边还撂着把剑,显然是个修士。

白霄尘下意识要捂住徒儿的眼睛,谁知长溯小小年纪眼尖得很,小脸紧绷,已伸手指向更远处:“那边还有!”

白霄尘好不容易眼睛能用,一时还没习惯,顺着徒儿指向望去,第二具、第三具……再远之处,目光所及,竟然尸骸如乱麻般铺满了山坡,横七竖八,大多皆身穿统一的空蝉山庄门派服饰。难怪天现血月大凶异像,这漫山尸山血气蒸腾着,可不就变红了嘛!

不远处,山路岔口赫然矗立着一块巨石,上面以遒劲笔力刻有“空蝉山庄”四个大字,石体在黑暗中隐隐流转灵光。只不过此时,巨石染血,四周同样倒伏着争斗至死的尸体。看来,终于走到了空蝉山庄的入口。

白霄尘唏嘘感慨:“打得真凶啊。也不知空蝉山庄何时遭此浩劫……”

这时,山谷深处传来凄厉的哭喊与兵刃碰撞之声,动静不小。白霄尘同怀里小孩儿对视一眼:“走,去看看。”

长溯小手紧紧攥住白霄尘衣裳前襟,问道:“这个识海里的人能看到我们吗?”

白霄尘同他解释:“按道理,是可以的。但是呢,这个问题的严重程度要看识海主人会不会把我们当成他神识中的一部分。比如说,如果我们也装作是这尸体堆中的一具尸体,那我们被看到和不被看到也没有什么区别。但如果我们做出了一些引起识海主人注意的事情,他又一时没辨别出来我们是外来之人,那么他的记忆被由此篡改都有可能。但若是遇上神魂强大者,叫其认出来了……”他语气凝重起来,“那么我们元神在人家地盘上,那可就真是任人宰割,就此被湮灭掉也有可能!”

他沉声:“所以,幻术一道,于人于己都是一门很危险的法术,非不得已,切莫轻用。”

长溯闻言,小脸更紧,担心起眼下处境:“那我们还是快快隐藏起来吧。”

白霄尘脚下灵力暗涌,身形如风,很快循着声音掠至山谷腹地。眼前豁然开朗,一方巨大的练武台凹陷如盆地,其上景象却触目惊心——成百上千的空蝉山庄弟子被绳索捆缚,如同待宰的羔羊,显然是俘虏,个个伤痕累累,狼狈不堪。起初还有人在不屈地叫骂,但随着几声令人头皮发麻的骨肉分离声和头颅滚落的闷响,叫骂的人皆脑直接袋被砍、躯体歪倒在地之后,练武场上的声息就迅速微弱下去,只剩下绝望的呜咽了。

白霄尘听从长溯的建议,没有靠近练武场,而是带着长溯飘身掠上附近山谷的一处高崖,藏身于稀疏的枯树林中,居高临下,视野开阔一览无余。

一片哀鸿遍野的练武台尽头,裁判高座之上,斜斜坐了个人,姿态放荡不羁。他墨蓝衣袍松垮,虚翘着腿,苍白指间拈了支靛蓝细长的烟杆儿,唇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睨着下头炼狱般的风景。

小孩儿用小指头勾了勾白霄尘的手心:“是鸢落城主。”

白霄尘凝目细看:“原来他长这个样子。不是从药王谷进修回来的么,怎么还是一脸病态?”

顺其目光,练武台中央的白玉柱上,赫然也绑缚着一人。那人一袭沾污了血的白衣早已褴褛不堪,散乱的发丝垂下,下颌线条紧绷,唇边血迹干涸,气息微弱如风中残烛。

纵然形容狼狈,血迹斑驳,但那清癯的身姿、挺直的脊梁,依旧透着一股宁折不弯的风骨。

纵然被头发掩住半边面容,但长溯立刻认出了对方:“是前日救我的剑修!”

白霄尘忍不住皱眉:“好惨。”顿了顿,语气复杂,“他不就是那位‘空雪公子’?”

长溯不解:“这下我是亲眼看见了,他俩不都是男子么?如何能有‘私情’之说?”

白霄尘又尬住了,连忙道:“溯儿,传言本就真伪难辨,指不定就是绑架你的坏人满口胡诌信口雌黄也未可知,不能全信的。世事复杂,眼见有时也未必为实。”他摆出一副师长的语重心长的样子,“真相呐,往往藏在流言蜚语之外。”

长溯低低“嗯”了声,目光重新投向下方。

二人继续观看——

只见高座之上,那城主叶千障缓缓起身,一步步踏下台阶,走向白玉柱。行至柱前,他端着手中烟杆儿长长吸了一口,忽地伸手一把掐住那白衣人的下巴,强迫其抬起脸,猛地拉向自己,一口带着奇异甜香的烟气悠悠地喷在对方苍白脸侧。

然后看着他一张沾满血污的脸,笑了:“空雪公子……”叶千障的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恶意,如猫终于捉住耗子般,有充足的耐心,准备好好玩弄一番,“见你一面,可真是不易。为了捉住你,又不伤你性命,你可知,折损了我多少精锐?”

柱上之人,正是空蝉山庄昔日的大师兄,名动青州的剑修——叶淋秋。他显然已力战至极限,剑修这种生物皆是一身傲骨、这辈子宁折不弯、硬刚到底的,此刻连挣扎都显得微弱。

闻言,他眼睫艰难地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那双曾如寒星般清冷的眸子,透过血污与凌乱发丝,似是吃力地辨认了会儿眼前这张陌生又带着一丝诡异熟悉感的脸。

他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内腑剧痛,沙哑破碎的声音艰难挤出喉咙:“你是谁?……你,究竟是谁?我与你,素未谋面,何仇何怨……竟,灭我山庄满门?……”

叶千障面上吟吟笑意更深,他松开钳制的手,烟杆儿在指尖优雅地转了个圈:“师兄,”他刻意放缓了语调,字字清晰,“你当真,不认识我了吗?”

叶淋秋微微蹙起眉峰:“……师兄?”

叶千障逼近一步,俯下身,几乎与叶淋秋鼻息相闻:“是啊,师兄。当年我受墨刑,被老东西逐出师门,我嫌脸上那刺字丑陋碍眼,可是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换了张脸。师兄眼下认不出我,也是应该的。”

叶淋秋一张从来表情冷淡的脸上,终于裂开了一丝惊诧之色。

叶千障依旧笑着:“不错,我当年是空蝉山庄一个卑微的外门弟子,曾在你院中当过差、做过活,你当真,不记得了吗?”

尘封的记忆闸门被猛然撞开,叶千障的心神瞬间被拉回那段遥远而屈辱的岁月,他眼下回忆起当年,真真是恍如隔世。

如今,是他领着一大帮足以将空蝉山庄一整个门派灭门的力量,入目所见,皆是听命于他的死士,甚至能将叶淋秋逼到绝境。

而当年,却是与眼下几乎完全相反的境况——

当年那个在烂泥里挣扎的少年叶千障,不过是机缘巧合运气爆棚进入仙门的一个小乞丐,入门之前,他还在垃圾堆里与野狗夺食。

而当年的叶淋秋,是真正立于云端的天之骄子。年纪轻轻,已是金丹后期修为,身为庄主首徒,是整个空蝉山庄倾尽资源培养的未来掌舵人,突破元婴指日可待。空蝉山庄在修真界虽非顶级大宗,却在青州也算根基深厚,更是执掌鸢落城。“空雪公子”的名号,早已声名远播,无人不敬仰尊崇。

——彼时初入仙门的叶千障,自然也是无数仰望对方的其中一粒微尘。

空蝉山庄规矩严苛,既是入了门派,就要抛去俗世的姓名,由长老统一赐法名。叶千障自然也得遵守。他们都随庄主姓叶,名字则由长老们统一测算赐名。

所有通过入门考核的年轻弟子们排成长队,在长老那里,逐个领取自己的名牌。然后宛如重获新生般向同伴们分享,喜气洋洋聚成几团。

少年叶千障自然也怀着忐忑的心,接到了自己的牌子。可入目一看,那木牌上写的却是二字——千障。

他左看看又看看,只见同批弟子手中木牌皆是“青云”“凌霄”“慈恩”之类的寓意祥瑞的法名,而他却是“千障”。

千障,千障,修道途中,千重障碍。——这也忒不吉利!

他觉得自己的名牌听上去兆头不好,有些晦气,便跑去向主持赐名的大长老询问,可否给他换个吉利又好听的名字?

而那高坐堂上的大长老却端着茶盏,眼皮都未抬一下,冷哼一声:“入门考核中下狠手将对手打伤打残、欲断同门根基之人,你还想要什么好名字?”语气中的鄙夷毫不掩饰。

叶千障当场愣住了。

旋即,一股强烈的不服与委屈涌上他的心头。

入门考核本就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为那寥寥名额,谁不是拼尽全力?他若不狠,如何能从那尸山血海中爬出来?说他狠戾?他们可曾见过他为了半块发霉的馒头与野狗搏命的日子?手若不狠,怕是连活下来都难。

叶千障当时毕竟年纪小,加上气血上涌,心里这般想,嘴上便这般说出来了。

谁知道高堂之上大长老一听这话,直接脾气炸了——

“放肆!”大长老勃然大怒,茶盏重重顿在案上,“简直一派胡言!天下大乱,苦命人何其多?你问问你左右同你一波进来的人,乞讨的岂止你一个?谁没过几天苦日子?却又有谁如你这般行事狠戾,心性歹毒,毫无悲悯?!好端端比试便罢了,却偏偏要断人生路!”

“真真是本性鄙劣,难以教化!若不是规矩在前,通关者必须录用,老夫恨不能将你立刻逐出山门!”

彼时还是个少年的叶千障顿时僵住了。

大长老怒而甩袖离去:“名字既定,断无更改之理!就这个名字,要么受着,要么——滚!”

叶千障怔怔站在原地,面皮涨得通红发紫,羞辱感如毒藤般缠绕心脏,袖下双拳紧握,指甲深深嵌进肉里。他也是有自尊心的,他真想立刻转身离去,一走了之,逃离这难堪之地。可忍了半晌,终究是没有动。

他不想再去过那般艰难的乞讨日子了。

旁边有个长老叹口气,走过来:“你倒也不必怨大长老。你可知,你命线的判词是什么?——目有千障,难见真一。”

“或许大长老是认为你心里杀孽戾气过重,胜负欲过重,蒙蔽了对生命的尊重、对弱者的悲悯、对规则的敬畏,有违天道自然……故而他才那般震怒。”

“你日后的修炼之路,怕是会异常坎坷,步步荆棘啊!”

这位长老叹完后,也走了。

留下叶千障呆呆站在原地,独自承受着周围远远围着他窃窃私语弟子们的或同情、或鄙夷、或幸灾乐祸的目光和声音。

他没能继续参与内门弟子的选拔,而是成为一名外门弟子。

只不过,刚入门就经历了这一遭,少年叶千障在空蝉山庄的日子肉眼可见过得艰难了起来。第一天就被长老训斥,又有了那般判词,没有人愿意接近他,甚至连主动同他搭话的都寥寥无几。

叶千障一个哪怕再不堪、却也应该被好好培养教导的外门弟子,最后,竟然混到了洒扫杂役的份儿上,做着最脏最累的洒扫活计。

他没有师尊指点,也没有同门互助,周围欺软怕硬的人也开始纷纷见人下菜碟,变本加厉,将苦役尽数推到他身上。叶千障一开始忍气吞声地接了下来,可后来,渐渐这些苦差事似乎成了他的职责,成了他甩不脱的“本分”。

至于修炼,叶千障连进入传功堂的资格都没有,只能拿个扫帚在外面徘徊。可他又是万万不甘心于此的,于是,他只能偷偷翻墙趴在墙头上,只为能听得墙内传出的宝贵修炼法诀的只言片语。

他人本就不笨,相反,从小多年底层挣扎的经历赋予了他超乎常人的钻营之智与顽强毅力。故而,哪怕是靠着这般趴在墙头东听一句西听一句的零星碎片,加上自己私下拼命的摸索演练,还真叫他跌跌撞撞地摸到了引气入体的门槛,正式踏入了修仙之道!

然而,哪怕他做到这般,也并没有改变他周遭的境遇。嘲讽与奚落如影随形,甚至有人“好心”劝他认清现实,早日下山,莫要痴心妄想。

在叶千障眼中,转折发生在一次偶然的偷听中——

这日传功堂讲课,他照旧趴在墙头,树枝掩映下,正听得入神,手边却不慎拨落了一块碎瓦。只听瓦片砸地的脆响过后,一声厉喝自院内炸响!

“谁?墙头何人?!谁在哪偷听?!”

被发现了!叶千障登时吓得魂飞魄散。

慌乱之中,脚下不稳,竟从丈高的墙头直直栽落。叶千障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他法诀运用本就不熟练,加之眼下惊慌异常,体内微薄灵力运转生涩,护身法术根本不知道从何施展,眼看就要摔个狗啃屎。

电光火石间,他忽觉腰间一紧,一股沉稳而略带寒意的力量稳稳托住了他的后背,将他下坠之势轻轻卸去。那是一只略显冰寒的手掌,哪怕隔着衣料也能察觉凉意。

叶千障惊魂未定,下意识回头望去,接着,看到了叫他这辈子都难忘的画面。

那一瞬间,时间仿佛凝固。

他后来时常会想,世间怎有这般冷冽之人,他一身素白道袍,通体清寒如深秋青松,仿佛一个没有情感的人,淡漠、沉静,周身萦绕着一种秋风扫落叶般的肃杀与孤寂。他站在那里,便是天地间最孤冷的一道风景。

“洒扫弟子?在此偷听?”他声音也很是好听,低低的,淡淡的,如碎玉敲冰。

对方朝他身上稍稍一扫,竟似看透了他体内微弱的灵力流转,略显意外地微微挑眉:“你是个有慧根的。”

许是叶千障在空蝉山庄这个每日接收到的都是打击、否定和鄙夷的环境中,这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夸赞他。这句话如同寒冬里破开冰冷的第一缕暖阳,又似一道闪电,骤然击中叶千障那颗掉在冰窟中冷到早已麻木的心脏,一时间,他整个人都懵了,飘飘然不知身处何处了。

这时,院内杂乱的脚步声迅速逼近,应是那些弟子们跑了出来,眼看就要到跟前。叶千障瞬间回神,脸色煞白,挣扎着就想逃离,赶紧跑路。

然而,那只按在他背后的手却微微用力,安抚性地轻拍了两下。

对方揽着他,无声无息地往墙边更深的阴影里靠了靠,二人一起缩在墙角,叶千障同他离得近极了,他甚至都能感受到对方的体温,嗅到对方衣裳上清冽如雪后松针的淡淡的冷檀香。

叶千障浑身僵直,整个人都不敢动,连呼吸都屏住了,只觉自己紧贴着对方的手臂传来阵阵微凉,心跳如擂鼓。

紧接着,一群弟子气势汹汹地冲出院门,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在墙根附近搜寻:“人呢?!”

“一定是那个臭扫地的!这个扫把星,溜得倒挺快!”

“下次逮到他,非打断他的腿不可!不好好干活,在这鬼鬼祟祟偷听什么!”

“……”

这群弟子就在几步之外叫嚷,却对他们视若无睹,完全看不到他们。叶千障惊异地抬眼看向身边人。

直到这群弟子被授课长老呵斥回去,对面这白衣青年才收回手。叶千障这才看清,他按在自己背后的那只修长手指间,正夹着一张流转着微光的符箓。

“是隐身符。”青年淡淡解释道。

叶千障呆呆看着他手,如梦初醒,连忙深深作揖:“多谢。”

他将头深深埋下,埋得很低,不敢直视对方周身那清冷如月华般的光彩,再者,他此刻心中竟下意识升起一股隐秘的自卑,他不想自己目前这个状态被对方看见……

而对面这青年静身长立片刻,澄澈的目光仿佛能洞悉一切。他心思通透净澈,方才一遭,如何能不知道情况,心中已有计较。

他看着眼前局促不安的少年,看了会儿,忽然开口:“有道是,天公不拘一格降人才。身为洒扫弟子,能有此向道之心,实属难得。你若想听讲,我可为你引荐,不必再如此……”

“不!”叶千障应激般突然道。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地打断,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抗拒。

青年微怔:“为何?”他似是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要拒绝他的帮助。

叶千障的头埋得更低了,心中苦涩翻腾,万般念头纠缠:

其一,他知道,在这个大长老都对他厌恶的空蝉山庄,对面人看起来那般年轻,面相瞧着没比他大几岁,他说话能有多大分量?对方虽是好心,可他说不上话的,没有办法改变自己的现状。

贸然引荐,只怕非但无益,说不定还会激怒长老们,加速自己被驱逐的命运!但他目前还不想走,不想轻易离开这个他九死一生闯进来的修真门派。他好不容易才留在这里,哪怕只是苟活……

其二,对方此刻的温和善意,或许只是建立在“不知他是谁”的基础上。一旦知晓他就是那个被大长老厌弃、被同门鄙夷、命格判词为“千障”的叶千障……这份善意还能存留几分?还会不会像现在这样对他温声细语、和颜悦色?他不敢赌,更害怕看到对方眼中也会流露出同样的鄙夷……那比任何责罚都更令他难以承受。

叶千障一时间,心思又酸又涨地转了千次万回,却一个字也无法说出。

可对面青年哪里知道他想了什么。

青年等了片刻,见他依旧沉默,便也不再勉强,只道:“也罢,想必你有难言之隐。”他从宽大的袖袍中取出一叠符箓,递到叶千障面前,“此物予你,或能助你听讲时便宜行事。”

叶千障愣愣地看着眼前这厚厚一沓灵光内蕴的符箓——正是方才那种高阶的隐身符!不仅能隐匿身形,更能遮蔽灵力波动,寻常修士根本察觉不出来。

这符箓品阶之高,绝非他这种底层弟子所能接触到的!甚至再让他修炼多年,他也不一定能画出这么高阶的符箓。这简直是……天降甘霖!

这宛如一个从天而降的巨大惊喜,快要将他砸晕了。

他双手颤抖着接过,那符箓沉甸甸的分量几乎让他难以置信。

“多……”他猛地抬头想要道谢,眼前却已是空空如也。那抹素白的身影,如同一道融入月色的清风,猝不及防地到来,又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唯余那清冷的檀香气息,若有若无地萦绕在鼻尖。

若不是手中沉甸甸的符箓真切存在,叶千障几乎要以为方才只是一场幻梦。

叶千障捧着符箓,失魂落魄地回到那间堆满清扫工具的破旧茅屋。

许久之后,他才辗转得知,那日偶遇的白衣青年,竟是名震青州的“空雪公子”叶淋秋!早已名扬青州的剑修,庄主视若珍宝的首徒,下一任山庄接班人,整个山庄仰望的大师兄!

叶淋秋外出游历多年,那日竟是刚回门派,甚至还未及正式拜见庄主,便阴差阳错地先和爬墙偷听的叶千障撞了个对面,还……救了他?

这个认知,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了滔天巨浪!那般高高在上的人物,竟会出手相助一个偷听的杂役?愿意帮他隐藏身形,还赠予如此珍贵的符箓?叶千障心中翻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混杂着感激、仰慕与隐秘悸动的热流,滔天翻腾着,叫他彻夜难眠。

他脑海中除了那日扶住他后背的微凉手掌,还有护住他、同他一起藏在角落的身影,根本容不下其他的了。

这位大师兄,当真同其他长老、其他弟子们,是不一样的。他想。

“叶,淋,秋……”深夜,他蜷缩在冰凉破旧的摆放清扫工具的茅草铺上,唇齿间无声地反复碾动着这三个字,一遍又一遍,每念一次,就仿佛有蜜流淌过心间,带来一阵阵难以言喻的酥麻与暖意。

叶淋秋。

他的名字,听起来似乎也并非大吉大利。

只宛如一幅泼墨的秋雨画卷,一帘秋雨洗浮尘,给人一种扑面而来的萧瑟、冷清,却又萧瑟里藏纯善,冷清中见温柔,凉而不刺骨,寂而不沉沦,静观天地,涵养于内……

一如他这个人。

这个念头,如同一道微弱却坚定的光,刺破了叶千障心中的阴霾,叫他顿时受到了鼓舞。他想,既然叶淋秋顶着这个名字,可以成为所有人爱戴的厉害大师兄,那么,他是不是也可以?他凭什么自我否定呢?

于是,叶千障开始更加勤奋刻苦的修炼。

以前,他是攒了一口气,既然人人都看不起他,想让他滚出空蝉山庄,那他偏不,他偏要证明给那些看轻他的人看。

而现在,则是竟有一人认可他,认为他天生有慧根,甚至愿意帮助他进入课堂,那么,他便是为了那个人,也要争上这口气——他要证明,叶淋秋没有看错。

于是,叶千障开始了白日里忍受着繁重劳役与白眼,夜晚则藏匿在杂物堆的缝隙中,拼命汲取灵气、演练偷学来的功法的日子。

白日里,他依旧见缝插针地寻找机会爬墙偷听,技艺愈发纯熟,很少被人发现,并且随着他修为的提高,就算被发现,也能跑得贼快,顺利逃脱。而叶淋秋赠予的那一叠珍贵的高阶隐身符,他却一张也没舍得动用。

他将符箓小心珍藏,转而用在了另一个地方——潜入空雪公子的院落。

是的,空雪公子叶淋秋,性子冷僻不喜喧闹,他极少在门派公共场合露面,绝大多数时间要么外出游历,要么就是在自己的清幽小院中闭关静修。故而哪怕他空雪公子声名在外,可便是空蝉山庄本门弟子,见过他真容者也寥寥无几。

叶千障觉得自己真是个幸运的人。或许,他们之间,还当真称得上有那么一丝奇妙的缘分。

然而,当他第一次凭借隐身符悄然踏入叶淋秋的院落时,才发现,这位大师兄此次深居简出,并非不愿见人,而是——受了重伤!

原来叶淋秋此番外出多年,竟是前往战火纷飞的雷州边境,参与对抗魔族的惨烈厮杀。雷州边境受魔族困扰久矣,天衍宗广召天下英杰,他应召前往。虽载誉归来,实则身负重伤,归来见过庄主后便匆匆闭关疗伤,连山庄为他举办的接风宴都未能出席。

更令叶千障心惊的是,偏偏叶淋秋还不知处于什么原因,刻意隐瞒了自己的伤势,除了他这个凭借隐身符偷偷潜入的“不速之客”,竟无一人知晓这位名震青州的空雪公子,实际在与魔族的交锋中受了重伤,此刻正独自在生死边缘挣扎!

得知真相的叶千障顿时心急如焚!

可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他修为低微,身份卑微,哪怕他在紧闭的院门口急得团团转,也不知道要做什么,能做什么。他似乎只能干等着。

他甚至都想过去禀报庄主和长老,将叶淋秋的伤势如实告知。可念头一转,又生生按捺住了。

当初叶淋秋帮他时,他不愿对方去和长老们说情,叶淋秋虽不明原因,但并未追问缘由,尊重了他的“难言之隐”。如今,叶淋秋瞒着伤势,想必也有他自己的考量,他同样亦不能违背对方意愿,不能辜负这份信任。

于是叶千障急来急去,最终能做的,只有默默把叶淋秋换下的、沾染着暗沉血迹的衣物收拾起来,在冰冷的溪水中仔细搓洗干净,晾晒得平平整整,再将干净的衣物和柔软的布巾整齐叠放在托盘上,轻轻放置于叶淋秋闭关的房间门口。

他将院落里每一片落叶都扫净,将廊柱栏杆擦拭得纤尘不染,只希望他出门时,能看见一切都整洁清爽。空雪公子那般清雅洁净、连衣服褶皱都没有的人,想必不愿出关时看到丝毫污秽与杂乱。

叶千障曾经无比厌恶洒扫活计,向来讨厌做一个洒扫弟子,可如今,他却在叶淋秋的院子里将洒扫弟子的职责尽得彻底,做得心甘情愿,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细致,唯恐自己哪里做得不够好。

当然了,他不敢久留,更不敢过夜,每日做完这些,便必须悄然离去,回到那间散发着霉味的工具房。不然万一被发现他时常不在那里,他将面临很重的责罚。

如此过了几天,门口盛放衣物的托盘却纹丝未动,叶淋秋始终未曾踏出一步。

叶千障心中的忧虑如同野草般疯长,几乎要冲破理智。

就在他几乎都要鼓足勇气,不顾一切冲去喊长老来救人了,这日清晨,他发现门口的托盘空了!里面的衣物被拿走了!

叶千障长长松了口气,心中悬起的石头终于落了地。至少,他知道对方还活着,能行动了。

自此,叶千障便时常偷偷溜进小院,留意叶淋秋还缺些什么。

当然了,叶淋秋这种闭关经验丰富的大修士,一般来说在闭关之前,都会把万物都准备好,故而,叶千障也只能在细微处尽心,在一些边角地方发力。

比如,将他的院落打扫收拾得一干二净,再比如,在叶淋秋门口悄然放下些东西,有时候是将他汗透的衣物洗净晾干,有时候是厨房刚送进来新鲜的时令瓜果,有时候是他自己费心寻来的一些他觉得比较新奇的小物:

后山偶然折得的一枝姿态奇绝的苍松枝,溪边挖来的一株清雅兰花,或是他在藏书阁抄录下的一篇读来颇有趣味的小诗……

令他惊喜的是,叶淋秋对此并非毫无回应——

其实最开始,叶淋秋以为这是空蝉山庄给他配的杂役弟子做的,还有次特意传讯,把负责内务后勤的长老请来了自己院子,表达过自己院落不需要洒扫弟子的意思。

结果内务长老亲至院中,一脸诧异:“贤侄何出此言?庄主早有吩咐,知你喜静,从未安排任何弟子前来扰你清修啊!”

隔着一道门,端坐蒲团双手掐印的叶淋秋闻言,薄唇微抿,心中了然。

内务长老十分奇怪:“要不然我去把所有洒扫弟子都叫来,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敢在你闭关的档口,来你的院子里作乱?……”

叶淋秋立刻出声阻住:“不必。”他改口道,“许是我记错了。东西是我自己收拾的,一时糊涂。确无人打扰,长老费心了。”

内务长老满面狐疑,叶淋秋也算他看着长大的,从小过目不忘是出了名的,怎会记错?但见他态度如此坚决,后勤长老便也没有理由再大张旗鼓查处。

此事不了了之。

等这件事传到叶千障耳朵里,已经是很多天之后的事了。

彼时他正捧着叶淋秋返还的空盘,盘中赫然多了一张素白字笺,上面仅有一个墨迹淋漓、风骨峻峭的“谢”字。

这些天,他并不知叶淋秋寻过内务长老,依旧毫无间断地日日按时送来东西。而不同以往的是,那个木盘里开始出现了回应——字条上的谢意。

起初他受宠若惊,虽不知是何原因,但能得到叶淋秋的回应,这叫他心中几乎狂喜。

狂喜到今天,叶千障终于知道了原因。

原来,叶淋秋早就知道了,他不是专门陪在他院子里的洒扫弟子。故而,对方才要对他道谢,才有了这个“谢”字。

他愣愣捧着那张薄薄的字笺,一时间,头晕目眩,指尖都在微微颤抖,一股巨大的、几乎将他淹没的幸福感席卷而来,让他头晕目眩。更甚者,一个连他自己都觉得荒唐的念头在心底疯狂滋长——若能一直这样,在这清幽的小院里,为这个人洒扫服侍,似乎……也不错?

修真无岁月,时光如白驹过隙。

眨眼间,叶淋秋这一闭关,便是整整两年。出关之时,不仅伤势尽复,修为更是精进一层。

空蝉山庄举庄欢庆,为大师兄举办的庆贺盛宴足足持续了三天三夜。灯火辉煌,觥筹交错,赞誉与恭维如同潮水般涌向那个光彩夺目的中心。

叶千障站在最边缘的阴影里,远远望着那个在众人追捧、艳羡恭维声中,被众星捧月的身影,而他则连正大光明踏入对方宴会、出现在对方面前的资格都没有。

这副场景,就像是一面冰冷的镜子,在不断提醒他与叶淋秋之间鸿沟般的差距,别如云泥,判若霄壤。他们同处一门,却活在不同的世界。

他只能继续用那阴暗的方式,在无人知晓的角落,窥视着叶淋秋的生活。

叶淋秋出关后,叶千障知道自己不应该再来了。

但忍耐了半月之后,叶千障终究还是忍不住,那份深植于心的渴望便再次占了上风。他如以前那般,在夜深人静之时,再次潜入那片熟悉的院落。一开始他还忐忑,毕竟他以前只敢在叶淋秋闭关时进出,还从未在对方已然清醒时使用隐身符。

而在一次试探,发现叶淋秋并不能发现自己后,叶千障便一发不可收拾。

他时常贴着高阶隐身符,如一片影子般趴在房顶,看叶淋秋在庭院里临摹古帖,一笔一划沉静入定;或是抄录心法,清冷的侧颜在晨光中专注得令人心折,他有时一看便是数个时辰,浑然忘我。

后来,他胆子逐渐大了起来,他甚至敢大喇喇坐在院子长廊冰凉的地板上,近距离观看叶淋秋月下练剑。

对方不愧为远近闻名的空雪公子,剑招极为精妙干练,似寒星点点,又如匹练横空。他身形变换,凌厉迅捷,又不失飘逸灵动,每一式都蕴含着至简至深的道韵。剑锋过处,携带起地上落叶无数腾于漫空,随剑气盘旋飞舞,与清冷月华交相辉映,美得惊心动魄!

叶千障看得如痴如醉,便是离去后,亦满脑子都是那抹月下舞动的清绝身影,那翩若惊鸿的剑姿依旧在脑海中反复盘旋,挥之不去。

他甚至忍不住偷偷模仿起来,可他连柄像样的剑都没有,只好折一根坚韧树枝比作剑。夜深人静时,他藏身于后山最隐秘的密林深处,一遍又一遍地比划着记忆中叶淋秋的剑招,不断练习。日积月累,他竟将那些繁复精妙的剑式记得滚瓜烂熟。这对他自身修为的提升,堪称脱胎换骨!

可是,好景不长。

常言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叶千障频繁潜入叶淋秋院落的秘密,终究还是暴露了。

导火索源于一次冲突——一个惯常欺辱他的外门弟子再次挑衅,叶千障忍无可忍,愤怒之下没控制住,暴露了远超对方想象的修为和……那惊鸿一瞥般精妙的、明显偷师自空雪公子的剑术!

那弟子被揍得鼻青脸肿,又惊又怒,他无法接受以前一直是他揍叶千障,怎么这次反过来,这个被自己踩在脚下的“臭扫地的”竟能反压自己一头!这厮何时有了这等修为?!还有那气势逼人的剑招,什么时候背着所有人练出来的?!

这个外门弟子越想越不对,疑心顿起,于是留了个心眼,开始暗中跟踪叶千障。于是没多久之后,叶千障夜探大师兄院落这件事,就这样被捅了出来。

此事如同投入油锅的水滴,瞬间引爆了整个空蝉山庄!那可是空雪公子,庄主如眼珠子般疼爱的弟子!

庄主雷霆震怒,亲自审理此案。

“孽障!竟敢潜入淋儿院中,图谋不轨,干扰其清修!我看你是活腻了!!”庄主的咆哮声震得整个执法堂嗡嗡作响。

叶千障被反扭着双臂,绑在练武台的白玉柱上,身上已带了不少鞭痕。听闻庄主此言,他忍着痛楚为自己辩解:“弟子……弟子从未干扰大师兄清修!弟子用了高阶隐身符,大师兄他……他根本未曾察觉弟子存在……”

“隐身符?!”庄主怒喝打断,“用此等鬼祟手段也要潜入,更显你居心叵测!说!你鬼鬼祟祟,到底意欲何为?!”

叶千障猛地一窒:“我……”

面对这直指心底隐秘的质问,他竟然难以开口。

庄主见他语塞,怒极反笑,眼中寒光更盛,他冷笑连连:“你偷偷摸摸往淋儿院子里送去那些不堪入目的东西,存的什么龌龊心思,以为本座看不出来吗?”

这句挑明的话如同晴天霹雳,狠狠劈在叶千障头顶!

叶千障轰地出了半身冷汗,后脑勺一阵麻痹,一直麻到脚后跟。仿佛心底最深处、最隐秘、最不敢示人的那点卑微念想,都血淋淋地生生剖开,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供人耻笑。羞耻感如潮水般涌上,他脸皮一阵红一阵白。

“我的淋儿,不能被你这种渣滓带坏!”

庄主厌恶至极地大袖一挥,一股沛然巨力轰向旁边收缴来的、叶千障曾送去小院的物件——那些松枝、兰花、纸笺、汗巾、荷包……在狂暴的灵力下瞬间化为齑粉,飘散无踪。

庄主厉声下令:“来人,依门规处置,挑断其手筋脚筋,废去修为,逐出山门!永世不得再踏入鸢落城半步!”

直到行刑的人都举着匕首来到跟前,冰冷的铁链缠绕上身体四肢,叶千障仿若被狠狠打了一拳的脑子终于反应过来他将要面临什么样的惩罚!

巨大的恐惧终于压倒了羞耻,叶千障猛地抬起头:“且慢!”他下意识嘶声喊道。

他不能就此折在这里,他不能断了手筋脚筋,他辛辛苦苦修炼而来的修为,也不能就此废掉!

叶千障脑中急转,叫道:“我要见大师兄!”

庄主怒意更炽:“你这腌臜东西,还有脸见淋儿?!”

叶千障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可为了自己,他死死盯着庄主,坚持求道:“庄主!弟子发誓,从未干扰大师兄分毫!弟子……弟子只是……仰慕大师兄风姿!从未靠近,甚至……他连弟子样貌都未必知道!”他艰难吞了口发干的唾沫,“弟子只是,只是想求大师兄念在……念在弟子一片赤诚之心……为弟子说句话!”

“至少,把我赶出山庄就行,只求保留这一身修为!只求不被废掉!求庄主开恩!求大师兄开恩!”他声嘶力竭,带着孤注一掷的绝望。

庄主冷笑睨着他:“都这个时候了,还想勾得我的淋儿为你求情,我看你是痴心妄想!”他眼中忽地闪过一丝算计的寒光,他又说,“好!本座便让你死心!若淋儿不愿为你求情,你便罪加一等,你可敢赌?!”

叶千障眼中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忙不迭地点头:“大师兄他……他心善……他不会的!他一定不会的!……我赌!我赌!”

这话无疑火上浇油。庄主冷哼一声,对旁边弟子低语几句。那弟子迅速跑开了。

不多时,练武台旁侧的观景高台上,出现了一道清俊孤高的身影。虽然隔得有些远,但叶千障对那道身影可是太熟悉了!是叶淋秋!

“大师兄!”叶千障如同濒死之人看到曙光,顿时激动地大喊道,“师兄!是我!我是那个一直往你院里送东西的人!你还记得我吗?”叶千障立刻飞快地解释道,“师兄!我绝无恶意!从未想过打扰你!我只是……只是仰慕你!却没逾矩半分……求师兄看在这份心意上,帮帮我!为我说说好话,劝劝庄主,不要废我修为!求……”

可叶千障越解释,却是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哑。因为他看到,虽然隔得远,但高台之上,叶淋秋脸上的表情却没有丝毫的变化,对方目光平静地扫过他,那眼神……淡漠得如同看一块路边的石头。没有任何波澜,没有任何情绪,更没有一丝一毫的动容。

然后,在叶千障绝望的注视下,叶淋秋竟然一言不发,转身离开了。他漠然地转身,兀自下了楼,沿着阶梯缓步款款,身影消失在高台拐角处。

那一刻,叶千障的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然后从万丈高空狠狠掼下,轰地摔得粉碎。

紧接着,一名弟子小跑过来,朗声禀报:“禀庄主!大师兄说了,既是那个‘叶千障’,那么,若是他犯了错,一切按门规处置就好,不必过问他。”

“既是那个叶千障?……”叶千障猛地抬起头,身体猛地挣扎了下,却未能挣开,“什么叫,既是那个叶千障?!……他,师兄他当真这么说的?!”

那弟子鄙夷地斜他一眼:“大师兄亲口所言,岂能有假?我骗你做什么?你一个扫地的,有什么值得我骗你?”

“……”叶千障眼中最后一点光亮彻底熄灭,只剩下难以置信的灰败。他面如死灰,身躯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庄主捋着胡须,得意地看着绑在石柱上的叶千障:“如何?这下你总死心了吧?”

而叶千障怔怔僵在那,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魂魄,一时间什么反应都没有了。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在疯狂回荡、撞击:

为何……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叶淋秋……

你为何……要如此对我?!……

接下来,行刑再没有了阻碍。在无数或冷漠、或鄙夷、或幸灾乐祸的目光注视下,在毒辣的日头炙烤下,叶千障被死死绑在冰冷的白玉柱上。

锋利的匕首毫不留情地挑断了他的手筋、脚筋,剧痛如同海啸般瞬间将他淹没。紧接着,一股狂暴的力量狠狠冲入他的丹田气海,将他辛辛苦苦、用命搏来的一点微末修为,彻底搅碎、摧毁!

巨大的铺天盖地的疼痛,让他眼前一黑,直接昏死了过去。

然而,脸上传来尖锐的、如同毒蛇噬咬般的刺痛,又将他残存的意识硬生生扯回来了几丝。他这才意识到,原来,庄主口中说的打赌输了“罪加一等”的额外惩罚,就是施以墨刑——即在他脸上刺字!

这简直莫大的羞辱!

他一边是全身上下从四肢到丹田的剧烈的疼痛,一边又有尖锐的针尖蘸着特制的、永不褪色的药墨,一下下刺破他的皮肤,一个巨大而屈辱的“鄙”字在他脸上慢慢成形。

从眉骨到眼角,再到脸颊,最后蔓延至下颌……每一针落下,都伴随着火辣辣的剧痛和深入骨髓的羞辱!

这不再是修士的惩罚,这是对待最卑贱奴隶的烙印!行刑之人用了特殊的药水,这个“鄙”字这辈子都清洗不掉,将如影随形伴随他一生,时刻提醒着他是何等不堪!

废除修为时,叶千障咬碎了牙关,未曾呼出一声痛,未曾流过一滴泪。可此刻,这慢刀子割肉般的凌辱,这被当众烙印上“鄙”字的奇耻大辱,叫他一个涉世未深的半大孩子,终于击溃了他最后的防线。

一行滚烫的泪水,混合着脸上的血污,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滑落,重重砸在练武台冰冷的青石板上。

他的手筋已断,连握紧拳头表达愤怒的能力都没有了。只能任由那刻骨的恨意,如同毒藤的种子,深深埋入破碎的心脏,疯狂滋长。

他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他恨空蝉山庄,恨庄主,恨那些长老,恨山庄里的所有弟子……这些恨意早已有之。他唯一以为不同的,是叶淋秋。

他总以为叶淋秋是特殊的那个。

可今日,叶淋秋那淡漠的转身,那轻飘飘的一句“既是那个叶千障”,将他心中最后一点微弱的火光,彻底地残忍地掐灭了,连灰烬都不曾留下。

他对自己说:“叶千障啊叶千障,你该知道,在空蝉山庄这个污秽不堪的肮脏地方,上至庄主长老,下至走卒喽啰,皆是一丘之貉!这个风气,这个德行,他空雪公子叶淋秋,一个作为空蝉山庄个中翘楚之人,能是什么好东西?!”

“亏你自己还对他抱了那么大的期望,可那都是你脑子中对他的幻想!不过是你一厢情愿编织的美梦!只有当面遇事了,你才知道他叶淋秋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今日,便是梦醒之时,便是看清之日!今日,也该看清了。

只不过,这看清的代价有些太大。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着离开这里。

但是,只要他没死,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今日之辱,来日,他必报之!……只要他没死……

是的,他要活着。

他必须活着!

……

【小剧场小剧场开张辣!~】:

溯崽被师尊亲了一口。

溯崽表面上:立刻使出一套无敌幻影猫猫拳!

实际内心:(羞涩)(脸红)(伸出一根小手指)可不可以再亲亿口?亿口就行。

……

很多年后,溯崽长成了魔尊溯,他去世了,大家把他送去火化,结果发现,他从头到脚都化成了灰,只剩一张嘴还是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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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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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第 4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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