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荆安城,手持长枪的士兵踹开大门,惊得街巷中的飞禽拍翅膀乱跑,拴在角落的黄狗扯嗓子狂吠,闹得街头巷尾不得安宁。
“天塌了?大晚上让不让人睡觉,”宋子期走出屋,大敞长袍哈气连天,“出什么事了?连韶华殿下的居所都要搜?”
“我等并非搜查,若不是城内大事,断不会惊扰公主殿下,”为首的恭敬地向人抱拳行礼,“请宋太医安心,俊阳侯府遭了窃贼,侯爷担心公主安危,特另末将前来查看。”
“是吗?”宋子期高挑眉梢,见士兵们扎灌木、翻墙角要把这院子掀个底朝天的架势,回眸一笑,“那可辛苦你们了。”
眼见几个不长眼的要动他刚晾的药草干,宋子期猛虎护食,冲上去一人给了一巴掌。
“韶华殿下初来北地水土不服,今日精神不振,我好不容易从街上找的安神草,你们若是敢动,害公主凤体抱恙,不怕陛下怪罪吗?”
“小的眼拙,不知是韶华公主所用药物,得罪了,”为首的低下眼,余光瞥见手下对自己摇了摇头,当即笑脸相回道,“叨扰您休息,末将知罪,现已检查完毕,院落中并无异样或可疑之人,此地安全,先告辞了。”
宋子期鼻孔对人,看着那伙人消失在巷尾,立马拉下脸,厌恶地朝地上啐了口唾沫。
“一群狗娘养的畜生……”
转身拾起一根干草甩下两滴水,皱着眉头闻了闻,扭头朝里屋大喊:“常安,水烧好没!”
“快了师父!”
“你小子再敢把药熬干,明天内经给我抄三十遍!”
“放心师父!”
小孩清亮的声音飘来,厨房里小小的倒影挥舞汤匙,只听叮当一声脆响,宋子期头胀了半个出去,捏着眉心叹气走回院内。
里屋的门没锁,屋内漆黑一片,没有人居住,年久失修的窗户被风吹动,吱呀吱呀一摆一摆的。
跟随韶华公主出巡的人众多,行宫住不下,他们这些多出来的人便被安置到了旁处,随便空下的院子,打扫一番勉强能凑合。
宋子期没管尘土滔天的屋子,径直走向寝室,拍了拍地板上的灰,不起眼的角落露出把守,哗啦一声掀开,一条密道赫然出现在眼前。
就着一盏灯猫下腰七拐八拐寻到了暗室,不大不小的地方,只够铺一张床外加几把破椅子,室内烛火幽微,已经有人在这里等他。
几个时辰前,宋子期挑完药回来,碰见小徒弟说邱茗谈事去了,没在意,毕竟行书院的差事推不得,晚饭过后自顾自捯饬起新配的药方。之前的怀婴不起效了,他得趁着天暖抓紧时间,免得寒气一来小师弟又把身子搭进去。
谁知怕什么来什么。
后半夜宋子期睡得正香,突然夏衍抱着人把他门板踹了个稀碎,睡眼惺忪的被从床上薅起来。一睁眼见来者脸色难看得吓人,顿时睡意全无,再看去,自己那身板脆得跟纸一样的师弟又昏过去了,心里咯噔一声。
仔细一瞧,白得脂玉般的人呼吸急促、脸色发红。
宋子期不常打听各位公子王爷的风流传言,但对俊阳侯的癖好有所耳闻,一寻思,邱茗这小子大半夜跑去和人谈事,回来时没穿衣服,浑身上下只潦草裹了被单,手腕上有捆绑的痕迹……
顷刻间,宋太医脑袋轰一声炸成了烟花,冲上去要把人抢过来,要不是容风拉着把来龙去脉讲了一遍,气头上差点连同夏衍一起揍。
因为邱茗身上有伤不能沾水,夏衍叫容风烧了热水端来,给人先擦拭干净,才用药膏一点一点将皮肤上烫得快出水泡的地方涂好。
从桃花林到暗室,邱茗的记忆是片段的。
欢愉的潮水带走了不可遏制的以往,渐渐褪去后,意识飘散在半空中,可他感觉身体好重,眼皮抬不起来,他想在余温中拥抱对方,手却虚弱地垂倒在一边,最后只记得夏衍好像抚着他的脸,焦急地喊他的名字,然后就睡过去了,再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陌生的地方。
幽暗的光线下四处望了望,应该是密室,不过都不重要,因为熟悉的人还在。
宋子期见他醒了,便催促快趁热把药吃了。
“我没事……”邱茗说话有气无力的,无比庆幸自己昏睡的时候不用听这人唠叨,可宋子期不惯着他。
“非得有事才肯吃药?两种药物对冲,别以为睡一觉就没大碍,难保把你老毛病勾出来,到时候肺咳出来,看你怎么办。”
“先放着吧,我等会给他吃。”身后人伸手把碗接了过来,邱茗哼了声,扭脸躲避难闻的药味。
“好一片阖家欢乐祥和景象,我都不忍心打扰你们了。”
一语出了,众人才意识到有外人入室,齐刷刷看向门口。
风尘仆仆的年轻人摘了斗笠,叼着竹叶吊儿郎当地打趣。
“以前兖北不太平,大户人家会留个暗室狗命用,你们运气好碰上这户没人住,他想藏多久就藏多久。”
邱茗听着声音熟悉,废了半天劲才坐起身,可使不上力,只能把夏衍当靠枕,耳边人却不屑一顾,轻晃了晃阻止他继续往上蹭。
“闭眼,这种人犯不着和他问候。”
“嘿,你小子长大了,翅膀硬了?以为老哥不敢踢你屁股了?”
“多谢帮忙,未曾问过阁下姓名,”邱茗弱弱出了声。
“哎呀,如此俊秀的公子,讲话也好听。”
年轻人瞬间来了劲,一跃而起,华丽转身后,举着竹叶鞠躬向前,笑容灿烂。
“雁云十八骑之一,在下竹简之,参加副史大人。”
邱茗莫名其妙愣了半秒,刚想略施薄礼应下,忽然眼前一阵黑风,身子被猛地向后抱住,夏衍一掌扇了这开屏绿孔雀的羽毛,被迅速格挡化解。
“我的少公子,你动什么气?”竹简之甚是无奈,顺了顺自己的宝贝竹叶。
“有话说话,别动手。”
宋子期反应快,两眼扫过一下子明白二人的关系,手掌一拍。
“哦哦,你是雁云边军旧部?”
“哎呀呀,这位俊俏的公子也甚会讲话,”竹简之又一回旋靠近,竹叶直接贴到了宋子期的鼻子上,“不是普通的旧部哦,雁云十八骑,当年大帅钦点,但远不止是亲兵。”
说着眼底闪过一丝冷光,那股寒意邱茗无比熟悉,是掩藏在玩闹下、不被人觉察的杀气。
竹简之貌似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勾起嘴角。
“是暗卫。”
雁云十八骑,潜伏在兖北沙地的刺客,传言这伙人神出鬼没、寻不到踪迹,多擅长暗器、机关术,是由雁军主帅夏漠絮训练出的作战力最强的一批人。
北境戎狄乃游牧民族信奉吒雪教,打仗时阵法诡异多变、难以琢磨应对,骑兵更是重兵装甲,中原士兵强突不占优势,于是便有了以技法取胜的路子。
当年雁军败北,主力遭受重创,这十八人也随之下落不明。
可是,就算雁云边军暗卫名声在外,所有人不会把身手不凡、杀伐果决的刺客,和眼前这个不着边际、说话轻浮的人联系起来,惊得宋子期下巴差点砸地上。
“十八?那另外十七个人呢?”常安好奇追问。
“小公子聪明啊,一眼洞悉乾坤,不错,日后定大有作为。”
竹简之很高兴,坐进椅子翘起二郎腿,会心一笑,“死了十六个,还剩一小屁孩,那会儿满地捡糖吃。”
话音未断,目光落向角落,“连你也不跟我打招呼吗?不是乖孩子,明天中午只能吃盐巴拌米饭哦。”
站在墙角的少年连退三步,举剑比划起了架势。邱茗很少从容风脸上见过大幅度的表情,以至于他认为容风不会有表情,整天冰雕一样一声不响在身边站着,也挺好,现在居然摆出一副嫉恶如仇干架的阵仗。
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夏衍扶额叹气,“容风,竹石没空和你练把式,他打不过你。”
常安瞪大眼,悄悄问师父是不是真的,宋子期赶忙压住声,让小孩子别掺和。
“我逗他玩呢,哪有钱买官盐,被看到不得给我押去衙门,”竹简之笑容依旧,忽而话锋一转,对众人道,“忘提醒各位,在下活着的时候是通缉犯,古人讲究入土为安,我已经安了十几年了,日后出兖北,诸位官老爷可否行行好别找我麻烦。”
“竹石,”夏衍当即打断,“不会有人找你麻烦,陛下对俊阳侯已有戒心,兖州外二十里开外有李大将军压阵,若韶华殿下谈判失利,我们有机会带兵围剿俊阳侯。”
坐在椅子上的人笑容僵住,手叩桌面,良久,大笑出了声,“我们?是朝廷吧,目下边境战事早已同雁军无关,你们爱打谁打谁,给我留个睡觉的地方就行。”
“我们有机会向陛下奏明,那年你们未曾叛出,是遭人算计才使雁军主力被毁。”
“当年俊阳侯邀战功,把我们和敌人一起灭了,就没想留活口,戎狄烈火烧主营十里,你运气好被梁王救回,如今天下盛世太平,北境安定无恙,难道你还想反了天不成?”
“不是我反天,”夏衍手指没入肉中,“我不想镇守边疆的将士落得这个下场,你是我爹的亲卫,如果连你我都安置不好,去了黄泉怎么向他交代?”
“十三,”竹简之言语如冰,“我答应帮你救人,你也答应我不蹚兖州的浑水,别忘了自己身份,雁军不能再死人了。”
暗室内没人出声,常安贴着师父不敢讲话,宋子期紧张地眼睛乱瞟,意识到自己可能听到了不得了的事,容风的脸像戴了面具始终不正面瞧人。而邱茗以微弱的力气握住夏衍的胳膊,环住身体的手臂细碎的战栗。
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夏衍的过去。
宫里的日子过得慢,阳光下,他习惯了夏衍羽林军的身份,但忘记了,兖北的狼崽生来嗜血如命,只是身为质子迫于无奈才困在上京的囚笼中。
雁云军战力无双,一度另外敌闻风丧胆,不想一朝变天,主帅亲信叛变导致大部队遭戎狄围攻,大火烧了几天几夜,焚毁了一切生灵。折戟沉沙,边军为家国而死,却不知那场仗,他们本有机会赢。
雁门关外焦土遍地,没想到竟埋藏了这样一段过往。
半晌,椅子上的人站起身笑着向众人作揖。
“在下失态,得罪得罪,既然来了兖州,少公子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而今相聚荆安,吃酒玩乐逛花街,乐意奉陪,目下时辰已晚,先告辞了,日后有缘再会。”
几人未作声,每人都怀着各自的心思。常安左右为难,小心尽礼数,似乎还有话想问,被宋子期拉着离开暗室。
烛火被续上,照耀的屋内只剩两人的影子,仿佛方才一番惊天骇人的对话不曾发生过。
不久前敷的药干了,再次被冰凉湿润的膏体覆盖,很舒服,有点痒,邱茗半靠在人胸前,枕着脖颈,默默注视着夏衍手指沾满晶莹剔透的膏药在腰上打圈,像描摹着水墨画卷,涂得格外认真,冷不丁身子一缩。
“疼了?”
“没……我自己能来。”
“你动得了吗?”夏衍不放手。
“勉强吧。”
“兖州没你想得简单,以后不熟的地方别乱跑,你要是被拐出城了,别怪我动兵。”
“好,听你的,”邱茗闭上了眼,这么多天来难得睡得安稳,“不等出雁门关,陛下就把你押回来。”
“还犟?”
“不敢……”邱茗笑了笑,叹声问,“他为什么喊你十三?”
是辈分还是拜把子的排名?雁军将士多,军营中的孩子小名都很独特,听来也有意思。邱茗好奇,琢磨了很多,然而夏衍并不想聊这个话题,闷闷收了药膏,将人侧放上床,拉过被子。
“没什么,生辰时日,以前他们随便起的。”
这样啊,邱茗弯了嘴角。
“是五月十三,还是六月十三?”
“别猜了,不是什么好日子。”
有力的手掌抚过背脊,简易的床铺很舒适,柔软的棉被包裹全身,他有意往人怀里蹭了蹭。
温柔的黑暗里,一微弱的声音响起。
“夏衍,要我帮你吗?”
[彩虹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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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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