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涯突然就明白了,在杜丽丝记忆中还是个人类的莫妮卡,为什么会变成亡灵。
亡灵是由执念构成的扭曲意识体。
而她的执念是弥补她的过错。
所以将自己炼化为亡灵,研究生命炼金,创建生命学派,发明出那些改变生命形态的技术,间接促进“生命活胎”的诞生——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复活格鲁帕罹难的矮人们。
那些因为她的过错而死去的无辜人们。
……是这样坚固以至于偏执的愿望。
然而为什么呢?
谢涯看着那些猩红半透明的玻璃罐,沉默着。
“……杜丽丝。”他喃喃自语,“她一直这样固执吗?”
你肯定认识她。你甚至可能和她是挚友,是知己,是相互勉励相互较劲的同伴,不然一百年前,她不可能以炼金术士的身份,来到格鲁帕,接触到中心塔,融入这排外的矮人城邦。
于是她也就不可能因为疏忽或是意外造就那样的毁灭,也不会在那铺天的热浪中,惶然无措地为自己辩解。
她说“只是想证明”。证明什么?炼金术的效用?自己的能力?或者说她只是想给你放一场烟花,让你别总盯着眼前的零件与光屏电路,偶尔也放松一下心情,毕竟天空这样漂亮,而生命这样美好——
然而一切都毁于火焰。
杜丽丝。
你是怎么想的?
现在看到这一切,你又会怎样说?
命运之塔内,褐发绿眼的矮人木偶突然停止了行动,宛若被扯了发条。或许是,操控她的人陷入了迷茫与无措,不知再让她摆出怎样的表情。
而现实中,三人陷入沉默。乔伊斯踌躇半晌,最终还是走上前去,翻开那本像是日记一般的东西。熟悉的字迹潦草,与乔伊斯记忆中的稍有区别。也许是经历了这百余年的岁月变化,无论是字迹、心境还是生命形态,都发生了变化。唯一不变的是执念。
“11月23日,在三个月后,我终于冷静下来了。终于。我必须要挽回这错误,不光是为了证明炼金术的意义。呵,现在写这些,还真是讽刺。
11月30日,初步锁定,除了那些邪异的法子,炼金术里唯一涉及到复活可能性的只有生命炼金。但这个议题早就被证明是不可能了——呵,我不会屈服!
我将‘他们’的尸体、不,身体带了回来,进行了修补。杜丽丝没发现,她去了哪里?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涂抹痕迹)她说有办法找到格鲁帕的新居所,却怎么也不肯见我了。道歉是没有用的——我会挽回的!我发誓!(用力的字迹)
1月2号,哪里都找不到她,她到底去哪了?也许是在躲着我。是,我的确不该知道格鲁帕将去往哪里,从此以后,我也不会再踏足那里半步了……
……道歉是没有用的。我知道。
1月21号,我将那些躯体放进了玻璃罐里。低温会让细胞坏死,我早该知道的!
2月3号,从古文献里得到了灵感,我还需要更多……我拜托了摩西,让他帮我找相关的资料。他最终还是知道这件事了——他说他会帮我的,但是又骂我疯狂……不,你懂什么?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
3月21号,沙利文也知道了。他说,我们要建立一个叫做‘生命学派’的组织,不然以我一个人的力量,两百年内没办法突破。
矮人的寿命是两百年。杜丽丝——你可要给我等着!
4月16号,我想起杜丽丝之前给我展示的,叫做‘千变’的作品。她给我说过原理。如果用这种技术,再加以炼金术的改造……我只是借用,杜丽丝,我会证明的,炼金术绝对会赢过矮人的科技的……
7月29号,有了进展,虽然成品相当一言难尽……流动的黑色液体,可塑而坚硬,我需要的就是这种……但是弊端也是巨大的,这种炼金技艺会吞噬施术者的神智和生命,最终变成彻底的另一种东西。杜丽丝肯定不想要这种,我也不想。我会改进!
9月10号,有个成员濒死,学派里有人就擅自给他做了炼金处理……他疯了吗?这有违伦理!摩西和我吵了好大一架,该死,这些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1月31日,那些人已经在暗中发展这恶心的技术了,他们觉得这是新生命的序章,所以还取了个新名字,所谓‘生命活胎’……
炼金术士都是一群疯子!
3月2日,我是不是又做错了什么?
5月21日,沙利文已经没办法阻止他们了。也许只是因为他也开始认同了。
他和我说:‘追求炼金术的极致不是我们一直的愿望吗?’
……真的是这样吗?
(凌乱的涂抹)
8月12日,摩西和沙利文决裂了。
我不知道他们谁输谁赢。但是我确实再也没见到摩西了。
(省略其中大段内容)
(没有日期的记述)
我又见到摩西了。他被不知道是谁改造了。
他是彻底的‘生命活胎’,新的炼金生命。不再记得曾经的执着。
于是我最终是逃走了。在放了一把火之后。
……我又弄成这样了啊。
……转化为亡灵的过程,真的很痛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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剩下的内容风格和前面形成了巨大对比。
不再有情绪化的表达,而是冷淡的记述。莫妮卡在这厚厚的日记中简略地写明了她在这百余年内的研发成果,对生命炼金以及那“活胎”技术的探索与改良。这些实验用到的实验品一般是她自己,偶尔会是一些地狱的仇家。
捡到乔伊斯的事情也被她记录在内,以恰巧去地面购买材料为原因,没有更多的描述。而乔伊斯的血,被她提炼了特殊成分,加入了尸体的浸泡液中,以维持那些血肉的活性。
最后,她在日记里简短的写道:“血魔的血肉再生力确实能够为目标塑造新的躯体。但是躯体并不重要,我需要的是灵魂。”
“而这句话书写的时间,”乔伊斯指了指那行字前面的日期,“正是她将我从屋子里放出来,收我做学生的那一天。”
“她教我炼金知识,是希望我‘改变整个炼金界’。”血魔抿了抿唇。
“也许是生命学派的事,让她对炼金术士这个群体产生了失望吧。”谢涯猜测,对知识毫无底线的追求,对认同感和成就几乎病态的执念,其实都是相当可怕的东西。
“她希望复活格鲁帕那些矮人,是为了给自己求心安,还是为了向杜丽丝道歉?”阿加雷斯纠结道,“但是她知不知道,杜丽丝在一百多年前就已经死在[命运]的手中了……”
虽然知道与自己无关,但谢涯还是心里一紧。
“她无疑是不知道的。这一百多年来,她一直在地狱研究生命炼金,很少到地面去。而且我想,她应该也不会去打听格鲁帕的所在。”因为那几乎让人窒息的愧疚与痛苦。乔伊斯感觉自己似乎有些能理解莫妮卡了。
如果因为自己的过错,导致重要之人的家园覆灭……
难以想象的人间惨剧。
谢涯也没办法评价这个女人了。
无论是格鲁帕的毁灭,还是“生命活胎”的诞生,都不是她的本意。她确实想要弥补一切,却只是把一切搞得更糟。
“那这些格鲁帕人的尸体,怎么处理?”阿加雷斯低声问。
谢涯回过神来:“让格鲁帕人自己选择吧。包括这千百年的愧疚,也理应让他们知道。”
至于方法,当然是通过之前颂念过他名字的朵娜、或者芙蕾雅、米利斯等人转告柯林。而柯林在颂念他的名字后,便能被他投以“注视”,由此便可间接与格鲁帕人们对话。
系统最近不知道在忙什么,谢涯有几次通过“注视”朵娜的方式和它联系,却扑了个空。不过对方很快就给了回应,只是辛苦朵娜小朋友一直给他们做接线员了,谢涯非常心虚,但是特殊时期,也只能对不住这位兽人王庭的新王了。
“好好,”阿加雷斯便道,“你果然有联系地面的方法啊……喂,能不能帮我问问柯林,我消失这么久,怎么没见他着急一星半点?”
谢涯和乔伊斯齐齐无语地看了他一眼。
“他应该是知道你在我这里的,”谢涯无语道,“到时候帮你问问吧。”
老在地下室这么呆着也不是回事,更何况一边还有一滴会发出心跳声的摩西在幽幽注视,实在让人毛骨悚然。三人原路返回,回到小屋的一层,谢涯正在考虑怎么支开这滴摩西,让他能够向地面上的信徒投下“注视”,就听屋外突然传来动静。
原本停留在阿加雷斯碗里的黑色液体倏地蹦起,直直冲向窗户的位置,隔着那玻璃窗,三人又见到熟悉的场景——黑色的海啸铺天盖地,然而这次指向的却不是他们与小屋。
一个灰发蓝眼的女人在狂风巨浪中,踩着无形的阶梯而来。
“摩西,你找死!”她的声音嘶哑尖利,惨白的脸上透露着亡灵的死气,灰色的发丝被地狱的狂风吹拂得凌乱,眼角一颗小痣猩红欲滴:“你背弃我们的约定!”
她感受到了地下室的开启,于是急忙赶回。
“背叛的,首先,是你。”无数的黑色液体这样嗡鸣。
莫妮卡的脸色惨白,显出些许扭曲的神色。
“呵,呵,也行,”她癫狂地笑起来,“那就先在这里清算吧——比比看谁更有决心!”
她锐利的黑色指甲一瞬间将自己的胸膛撕裂开,里面无数猩红的岩浆涌出。那泛着诡异光芒的粘腻液体和地上蠕动的“活胎”何其相似,却比起炼金物质更像是生理组织。
就好像她的血肉。
而乔伊斯表情变了变。
他小声骂了句脏话,一言难尽:“她融合了我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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