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婷在上面滔滔不绝地讲着卷子，底下的人听得很认真。

空气里低低响着沙沙的写字声。

乔桉屿和罗奇同看一张卷子。

字是真丑啊。

他看着那几个红色的勾和叉，觉得老师有点可怜。

对着这样鬼画符似的字，还得耐下心去批改。

三节课后是课间操，乔桉屿身为病患被留在了教室，其余人下搂排队跑操。

广播里声音很大的放着集合音乐，可能是线路接触有问题，音乐声里夹杂着滋滋啦啦的电流声，跟闪屏闹鬼似的。

半上午的天气还算好，太阳高照，但空气里依然湿冷得近乎恼人。

乔桉屿被厚厚的羽绒服外套堆成了一块胖乎乎的法式小面包，两手藏在袖子里搭在桌沿上，扭头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发呆。

阳光笼着他，晕出一条毛茸茸的边。

睫毛和发丝也在阳光下泛着金光。

他睫毛不时地眨动一下。

看见对面初中部楼顶的屋檐上，有只鸽子停在那里，昂首挺胸，像是一个站岗的禁卫军。

不一会儿又飞来一只，挨在它的身边。

广播里的音乐切换，变成了极有节奏的踏步声，喊着一二三四的口号。

这是开始跑操了。

人全都集中在操场上，向来吵闹的教学楼里骤然没了人语，只有震耳的音乐回荡着。

乔桉屿便在这音乐声里低下了头，下巴抵在两只手上，依然望着窗外。

约么十来分钟后，跑操结束，楼外大片的人语嘈杂声响近，再涌上楼来。

没一会儿，三班的第一波人便到了。

有两个学生打打闹闹地冲撞进来。

这个年纪的孩子总有些单纯又莫名其妙的胜负欲。

打闹的那俩人在比谁最先进教室。

其实俩人差不多少，在教室门口又好一阵你推我搡，最终让后者领了先。

前者不服，于是二人扭打成一团，从门口一路闹回了座位。

相比之下，女生就安静多了。

她们手挽着手，声音不大地说着话，脸颊上微微泛起运动过后的血色。

身后有大嗓门的争论声响近，从楼梯口一路蔓延过来。

“亚瑟最强，就是前期差了点而已，但是发育起来后贼猛！哎呀你不信今晚上我带你飞一把。”

“那也还是得靠打野！打野不行他再牛叉也没用。”

另一个声音横插进来：“你说的那不是废话嘛！”

“反正我就是喜欢蔡文姬。还用它拿过MVP呢。”

“那你牛逼。”

......

教室内外一瞬间恢复了吵闹，仿佛刚才那十几分钟的寂静，只是一瞬的错觉。

跑操的人跑热了，有几个还没进门就把校服外套脱了，只穿着里面薄薄的长袖，避着阳光坐在阴影处。

笼在阳光里的法式小面包乔桉屿，于是就显得独特多了。

跑操请假这事放在女生身上不奇怪，但要放在男生身上，就总觉得有些别扭。

乔桉屿不自在地将头垂下，装作认真看书的样子。

罗奇在他脸前打了个响指，说：“发什么呆呢？”

乔桉屿笑了一下，摇摇头。

罗奇越过他，伸长胳膊从自己的桌洞里捞了瓶水，一屁股坐在了隔壁组。

他拧开瓶盖猛灌几口，说：“哎，澈哥找你。”

乔桉屿啊了声，下意识偏头去看林澈的座位。

“他在操场上等你呢。”罗奇说。

“现在吗？”

“对啊。”

“靠，那你不早说。”乔桉屿起身就跑，不好意思让人家多等。

“哎，澈哥还让你把寒假作业拿上！”罗奇冲他的背影喊。

乔桉屿于是刹住脚步，弯腰去看林澈的桌洞。

他桌洞里整整齐齐，书本、卷子、练习册按种类和颜色分开，一目了然。

而乔桉屿的寒假作业，就躺在书包的最上面。

高中部的教学楼有三道门，西边的侧门正对操场。

乔桉屿于是从那儿抄了近路，踏着林荫路边的碎影，看到了操场边上，与吴婷并肩慢行的林澈。

好看的人在哪儿都是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乔桉屿老远就看见不少学生向林澈投去目光。

他放慢脚步走过去，始终望着林澈的脸。

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到一点儿关于那只手的蛛丝马迹。

吴婷看他走近，问道：“身体好些了吗？”

乔桉屿点了点头。

“新班级呢？还适应吗？”她在太阳下眯起眼，例行公事似的问。

才半天不到，能感受出来什么呢？

但乔桉屿依然还是点了下头。

“那就好，有任何事，别忘了直接跟班长反应，有困难就找他，别一个人闷着。”

乔桉屿应了声。

他走过来往林澈身边一站，吴婷头顶的阳光就被遮去大半。

她终于可以放下搭在额上的手了，抬头仰视着他俩，笑道：“嘿，这俩大高个儿，真好！”

然后她在乔桉屿肩上拍了一把，说：“加油吃，争取个头超过他。”

乔桉屿拿目光丈量了一下林澈的头顶。

确实比他高出一点。

不多，也就三四公分吧。

但依然让他觉得被比下去了。

“行，那你俩慢慢聊，我就先走了。”吴婷说罢转身离去。

“老师再见。”林澈说。

乔桉屿这才反应过来，赶紧跟了一声：“哦，老师再见。”

他的目光粘在吴婷的后背上。

刚才吴婷在时，他没觉得多尴尬。

现在只剩下了他和林澈两个，那股子尴尬才后知后觉地弥漫上来，将他包裹。

吴婷的身影被树挡住，已经看不见了。

他不得不坚强面对。

他缓缓回头，却迎面撞上一只手心朝上的手。

他下意识缩了下脖子，“什么？”

林澈：“......你说呢？”

“噢噢。给你。”乔桉屿把捏在左手的作业放在他手上。

林澈微叹了口气，可能是在为他的反射弧感到担忧。

他好像知道要往哪翻，动作很快地连翻了几页后停下来，然后像拿奖状那样，把那页亮给他看。

乔桉屿扫了眼，没懂：“什么意思？”

林澈漆黑的眸盯着他，像两汪深不见底的冷潭，说：“你最近心情不好吗？”

乔桉屿着实愣了一下。

很多人都说他心重，却从来没人能一眼将他看透。

“你、从哪得出的这个结论？”

林澈收回本子，低头翻看：“字写得很......乱，像鬼画符，一眼看过去，处处透着焦虑和烦躁，反正，挺不舒服的。”

“是遇着什么事了吗？”

乔桉屿有预感，他在斟酌词句的那一秒空白里，其实是想说丑的。

那不巧了吗？

他才说过，罗奇的字丑得像鬼画符。

“我......没有遇到什么事儿啊，就是单纯的不想写。”

他垂眼回避视线的动作被林澈尽收眼底。

听到不想写三个字，林澈向来平整的眉心蹙了起来。

“不想写，应付差事，那就是态度问题。”

林澈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凉：“一旦态度出现了问题，任凭你再怎么努力，也不会有好的结果。”

“青春不是拿来浪费的，它是用来提醒你，快乐的日子，真的不剩多少了。”

乔桉屿懵住了。

有这么严重吗？

他将信将疑地打量着他：“可是写作业也不快乐啊。”

林澈脸上的不悦愈发明显，他啪地一下把本子合上，说：“你自己出去看看外面就知道了。”

乔桉屿觉得他简直莫名其妙。

他又没说自己想学，也没求着他拉自己一把。

这突如其来的说教算怎么回事？

有那么一段时间，两个人都只是用眼睛盯着对方，谁也没有说话。

良久，乔桉屿率先将目光垂下。

近来发生的很多事都莫名其妙。

总有人逼着他去做自己不想做的事、逼着他接受他不想接受的。

家里莫名其妙的破产、父亲莫名其妙的跳楼、老妈莫名其妙地跟司机纠缠不清、自己莫名其妙地住进了那栋小楼，然后又莫名其妙地来了三班......

好多事他甚至都还没来得及想明白，就被要求学会感恩、记得别人的好。

没人欠你的。

再然后，就是林澈......

他胸口微微隆起，又缓缓沉下，他想：随便吧，无所谓了。

他偏过头去，噢了声说：“知道了。”

林澈盯了他片刻，也跟着叹了口气，语气就缓了下来，说：“真没什么事？”

“没有没有！”

乔桉屿忽然有些暴躁，忍无可忍抬高了一点儿音量。

林澈的眉眼依然平淡如波，只是将视线移开，说：“好吧，这次就先算了，以后加强。”

他说罢绕开他走出几步，又停了下来，说：“身体不好，就不要老是在教室里窝着，心情不好，就不要总是一个人闷着。”

他说完没有马上离去，似乎还有未完的话。

但终究什么也没说。

他们两个瘦高好看的少年结伴往操场边上一戳，总能引来无数目光。

乔桉屿来了以后，那些暗戳戳瞄林澈的女生，就兴奋地叫出了声，互相握着手晃个不停。

对于周遭与他无关的事物，乔桉屿总能精准屏蔽。

他独自在那些目光中呆呆站了很久。

上课铃响，操场上闲晃的人跑去排队上体育课，其余人则争先恐后地往教学楼跑。

校园里空了下来。

铃声唤回乔桉屿的思绪，他独自晃啊晃，晃到了操场边上的小树林。

小树林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做书香园。

面积很大，从高中部西侧，一直绕到楼后。

知行路蜿蜒穿过，连接着操场和高中部的西门。

踏上知行路，周身一下子被荫凉笼罩，贴在脸皮上的热缓缓散去。

乔桉屿不喜欢这种突然冷下来的感觉。

但操场太空旷，空旷到他随便往角落里一缩，都特别显眼。

他拐上岔路，走进书香园深处，挑了一处相对隐蔽的亭子坐了下来，两腿伸直，身体整个朝后靠。

后颈挂在靠背上，脑袋后仰，睁开眼，就看到天空倒了过来。

一片大得震撼人心的云山缓缓流过。

云山大得仿佛贴脸而过。

好像一伸手就能碰到它。

踩着第五节课的上课铃，乔桉屿回了教室。

刚坐下罗奇就凑了上来，“大屿，你上节课跑哪去了？”

乔桉屿不想说，只问他怎么了。

“没怎么，上节是王慧的课，她问起你来着，澈哥说你闹肚子去卫生间了。去了这么长时间啊？痔疮都要蹲出来了吧？”

林澈帮他打掩护？

乔桉屿下意识看了林澈一眼，偏头却正对上他的目光。

那目光似乎有些......幽怨？

乔桉屿还在纳闷，就听罗奇又问：“老实说到底干嘛去了？是不是偷偷溜去心悦了？”

心悦是他们学校对面的网吧。

乔桉屿无语：“没有，没去。”

“切，撒谎。”

“……看你的卷子吧。”

下课铃刚敲响，坐在外侧的乔桉屿只是把身子回正，罗奇就已经推开后桌冲了出去。

眨眼间，教室里空了大半，只留下零星几个从家带了午饭的。

乔桉屿见林澈也坐着没动，亦没有要拿午饭的意思。

只是校服袖子略微起伏，似乎还在低头写着什么。

他淡淡收回目光，起身从后门走了出去。

乔同学虽然体力不行，但胜在腿长。

就算慢半拍赶到食堂，也依然抢到了饭菜。

饭罢，乔大少爷并没有回班，而是晃晃悠悠地去了操场，踩着自己的影子慢慢溜达了两圈。

之后才往教学楼走，路过初中部时，到地下室的小商店买了瓶水。

教室里已经趴了一片，还有几个靠在墙边偷偷拿手机刷着视频，不时捂嘴发笑。

乔桉屿放轻脚步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正要拧开水喝一口，就见桌上整齐摞着他的寒假作业，最上面的封皮上贴了一张便签纸。

一排很好看的行楷字体写着：不会的来找我。

署名是一个林字。

最后一撇很潇洒地朝下弯出一个霸道的弧线，弧线指出去的地方，重重点了一个小小的黑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