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愈演愈烈。
走马灯引渡来一批批少年,年纪越来越小,同样的面容上带着同样的茫然。这样的场面日复一日上演,折磨着每一个良知尚未死绝的差使,走马灯上下几乎发疯。
而玉皇似乎预见到了什么,她不再终日侍弄花草,抱着之前具恋引渡回来的小孩,教他读诗,读夏完淳的《别云间》,“无限山河泪,谁言天地宽。毅魄归来日,灵旗空际看。”
具恋过来时,正好听见她拍着孩子的脑袋喃喃长叹:“生做俊杰,死为鬼雄。”
具恋罕见地在玉皇一向波澜不惊的脸上看见了裂痕,那是一份难以言明的愤怒。
玉皇抱过孩子,具恋退避三舍:“这孩子还没有去转世吗?”
“前段时间死得人太多了,补不进转世的位置。”玉皇恢复往日神色,摸了摸孩子的脑袋,“再长大些吧,毕竟那么长的轮回路,都要自己走……而且我总觉得,他与走马灯有缘。”
具恋站在玉皇对面,连日的疲惫让她失态,她闭了闭眼:“这可真说不准是好事还是坏事。”
玉皇寻着机会让具恋送走了孩子,长长的往生路,具恋站在一端,难得耐心和温柔,她告诉孩子不要怕。
“不怕,”他抬起大大的眼睛,“生做俊杰,死为鬼雄。”
具恋愣了一瞬,忽然觉得往生路彼端的枪声清晰地震透了自己的鼓膜。她似乎预见了男孩长大的结局——将生命填进战场里去,走马灯正在做的,便是这样残忍的事。
所有人都获得新生,所有人都别无选择,她忽然不知道生命的意义是什么。
战争持续,一年又一年,暗无天日。
公元1910年,日军攻破汉城。
“见龙在田,天下文明。”在中国人长达五千余年的认知里,文明是智慧和仁善,这样的思想自古以来就深深影响着朝鲜。当遥远西方的铁皮怪物叩开了国门,人们第一次知道,原来文明还可以是先进或野蛮。
向西方学习。
朝鲜的文明承自中国——这个国家太古老了,温良刻进了这个国家的骨子里,他们一次次求索,一次次在西方文明的刀枪剑戟里望而却步。五千年的文明积淀竟成桎梏,与新的文明彼此拉扯,艰难向前。
可偏偏日本,这一隅小国,他们的文明和礼貌都是虚假的。向西方学习,学习技术,学习制度,学习虚伪,学习掠夺……学到最后,不谋而合。
日本成为了东方的第一个绅士。
强者持枪,强者恃强。行为强盗,名为列强。
绅士们要建立起新的秩序,瓜分世界是使命。他们举着十字架:一切都是上帝让干的。他们坐在一起微笑着商议、举杯,最后急了眼,打起来连西装都不记得整理,恨不得头破血流。他们不怕丑陋野蛮,唯恐天下不乱。
最后天下大乱。
“借口”是强者施舍的脸面,同时也是掩人耳目和迫不得已。狂欢进行到后来,列席者干脆举起手枪,将“殖民主义”四个字上进枪膛里,争先恐后扣动扳机打在他们早布置好的砧板上,连个动听的名目也没有。
繁衍孳生者,是为殖。
视之残忍,听来荒唐。
然而最为荒唐的是,贪婪第一次跨过阴阳向死地伸出了枝蔓,日本阴间要求走马灯移交管理权,走马灯历经上千年未曾遇过此等情况,不堪其辱,上下沸腾。
具恋终于明白玉皇所预见到的是什么。
随着时间的更迭战场上的亡灵填进走马灯,新一批的员工灵魂里便带着对日本的憎恶和畏惧,而日本的野心,也随着新增的差使而被带到了阴间。
原来“主义”刻在一个民族的灵魂里,生带来,死带去。
在日本阴间的干预下,走马灯能带回来的亡灵少了,差使们却比亡灵超负荷时更加愁云惨淡。
具恋刚完成一次引渡就被玉皇叫了过去。
“看来战场外的引渡也并不轻松。”玉皇示意具恋坐下,“等级和礼制正在崩溃,很快就不必再遵守这些东西了。”
具恋依旧站着:“不妨等真正到了那个时候。”
玉皇随她:“不会太远了。”
“您找我来有什么事情?”
“林隆求是由你引渡的亡者?”
“是。”
“他有没有同你说过想要成为阴间的差使?”
“是。”具恋道,“我告诉他以他的身份,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现在可能了。”玉皇看向她,“你不是一向痛恨人分三六九等?如今阳间已经做出了改变,走马灯也要跟上其步伐,那么就从林隆求开始吧,等他通过了走马灯的考试,由你来教导他。”
“是因为我也是罪犯出身吗?”
“是因为你最懂平等的可贵。”
具恋出来迎面撞上刚引渡回来的朴中佶,他身后跟着的亡者是一个十几岁的男孩——这样的亡者具恋这些天看得太多了,不用说朴中佶又是刚从战场上回来。
她看着朴中佶乌黑的眼底:“若实在辛苦,我可以去帮你分担一些……”
“不。”朴中佶说,“我希望永远都没有需要你到战场上去的那一天。”
突然一声巨响把几个人吓了一跳,朴中佶几乎是下意识护住了具恋。
原来是一块失修的匾额掉了下来。
算一算距离走马灯新建已经过去了近三百年,好多东西都有破损的迹象,之前有人随时发现修缮勉强能撑着,最近差使都忙得找不着北,难免出现这样的问题。
具恋回过神发现自己几乎被朴中佶圈在怀里,她来不及尴尬,便听到亡者痛苦的喊叫声。
“不,不要,枪……救命……”
他抱着头挣扎逃窜,仓皇中一头磕到柱子上,几乎撞出血,朴中佶冲过去制住那个少年,用双手紧紧捂住了他的耳朵。
安静的环境让少年逐渐平和下来,缩着身子颤抖。
朴中佶轻轻开口:“战争带来的伤痛,就这样留在了人的灵魂里。”
他慢慢试着放下手,抬头看向具恋,忽然愣住。
具恋红了眼眶。
朴中佶站起身来,叹了一口气:“看来这么多年引渡罪犯的工作也不能改变你喜欢共情的本性。”
他说着掏出一方手帕递给具恋。
具恋愣了一下接过:“谢谢……不过,您为什么会有手帕?”
朴中佶问具恋:“你还记得第一次引渡吗?”
“当然记得。”
“那天你看见亡者便红了眼睛。”朴中佶望着她,低头似乎是笑了一下,“那一刻我以为,自己将会有一个很爱哭的下属。”
但他错了,其实具恋的泪从不轻弹。
他看着她的眼睛,风干的眼眶依旧微红,他不知怎么忽然觉得那抹红恰到好处,好像本来就该如此……他不知不觉,抬手抚上了她的眼睛。
温凉的触感点在眼皮上,具恋用清透的眼睛看着她。
两个人都察觉到了逾界,可两个人都不想点破。
“大将……!”突然一个声音响起,打破了氛围。
朴中佶有点仓促地放下手,微微侧开了身子。
他侧目看那个慌张的差使:“何事?”
“……大将,又一批亡者被日本阴间抢走了,这已经……是第十六批了。”
朴中佶的手握成了拳。
“名簿。”
差使将一叠厚厚的名簿递给朴中佶。
具恋看着他,有些拿不准他的想法:“我们还要这样继续忍气吞声下去吗?”
朴中佶翻阅名簿,额上青筋微起,突然合上名簿大步走了出去。
他深黑的工作服几乎没进夜色里,具恋叫住他:“你决定了吗?”
走马灯只是阳界的附庸品,阳间主权尽失,他们本该顺其自然。何况若阳间家国易主,他们争也徒劳。
他背影一顿,只留下了两句话给具恋。
那是早在他们上一世一起读书时就听他成日背诵过的: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注】
【注】屈原《九歌·国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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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走马观她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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