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马灯突然又忙碌起来了。
引渡管理部几乎全员无休随时待命,亡者的走马灯成批成批地被从记忆部送出来。那些走马灯来不及区分恶因善果就仓促地挂满了回廊。明亮,第一次刺痛了每一位差使的眼睛。
特殊罪犯组那边受到的波及反而比较小,具恋居然成了为数不多的清闲人。她知道事情非比寻常,回廊上与朴中佶相遇,她问及。他行色匆匆,只来得及回答两个字。
“战争。”
他神色疲惫,眼下的黑眼圈仿佛又重了几分。
战争,轻飘飘两个字敲进具恋心里,石破天惊。
所有人都低估了这场战争的残酷,虽然早有准备,走马灯还是几乎累垮。引渡管理部成立了战时临时引渡小组,由差使大将朴中佶直接负责,随着战争形势越发严峻,小组的人不断增多,没多久,专管引渡罪犯的具恋也被借调入组。
第一份名簿由朴中佶亲自送来,但亡者并不是死在战场上的英灵。
是一个小孩子。
具恋疑惑:“既是借调,为何不让我去引渡战场上的亡灵?”
“战争带来的后果远不止在战场上。”朴中佶解释,“战争一直继续,征兵年龄一改再改,男丁几乎到了无论老幼都要上战场的地步。你这次要引渡的正是一个因为举家出征而活活饿死的婴儿。”
战争二字不止流血和牺牲,还有生灵涂炭,家破人亡。
战争,从来都不止是战争。
“我明白了。”具恋道,“我会好好完成,其实您没必要亲自过来一趟。”
“不,有些事情一定要嘱托你。”朴中佶上前一步,看着她的眼睛,“你可知道,有一种伤痛,会留在人的灵魂上,即使转世几次都很难抹去?”
那双眼强顶着疲惫望着她,漂亮而哀伤,看得具恋想逃。
她低头,轻轻说:“我知道。”
“战争便极容易造成这样的伤痛。”
“我该怎么做?”
具恋话音落下,看着那人绕到身后,然后他抬起手,盖住了她的眼睛。
蓦然落入黑暗里,周围无边寂静,他低哑的声音擦着耳际响起:“像这样,捂住他们的眼睛。”
或许因为疲倦,他一句话沙哑得近乎气音,原本无所谓□□,却为此而莫名带了点暧昧。
具恋耳尖微红,不自觉眨眨眼睛,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具恋拿着名簿离开,留朴中佶一人在原地。
手心里有什么东西微微发着烫,他摊开手掌,是一小块被她眉睫扫过的肌肤。
忽然有什么东西好吵,扑通扑通,朴中佶四下里找了一圈,发现是自己的心跳。
战争的消磨下,能力再强的差使也难免左支右绌——朴中佶罕见地出了错,此次引渡的亡者并非饿死,而是窒息致死。
具恋踏进被侵略者打砸过的房屋,七零八落的家具看得出房子原本装潢尚算精致。突然一堆杂物拦住了具恋的去路,她本欲绕开,可那一刻一个差使的直觉促使她蹲下身去,拨开层层杂物,果然见一具尸体横陈。
那是一个女子,衣衫凌乱,死状凄惨,不可言说。
她正值最好年岁,却被心虚的人当作罪证匆匆掩埋在这里。
许是母子连心,具恋拨出女人容颜那一刻,一声清亮的啼哭突然自衣柜里响起来。
她赶忙奔过去,将衣柜打开,婴儿的脸色已经趋于青紫,再无转圜,啼哭的,是一团小小的灵魂。
具恋下意识侧身挡住,有些笨拙地抱出婴儿的亡灵。
稚嫩的灵魂哭泣中喊着仅来得及学会的简单音节,具恋依稀辨认出那是一声又一声的“妈妈”。
可她的妈妈早已经在几天前就由别的差使引渡,躺在地上的只是一具死去的躯壳,躯壳不会应答他。
具恋猛然想到,女人被差使带着离开这里时,婴儿还没有死去,阴间的差使稍微伸一伸手,就可以救下她的孩子。
她,那位母亲,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跟着差使一步一步离开这里的?
具恋几乎能够想到当日场景,母亲苦苦恳求,而使者铁石心肠。
她闭上了眼睛。
具恋太清楚了,引渡的条例铁一般冰冷,只引亡者,不渡生人。
她遮住婴儿的眼睛,尽量不让他看到母亲死状,带着他往外走去。
路过那堆杂物,具恋本要加快脚步,哪知婴儿在她手指缝隙的视野里看到什么东西,忽然止住了哭泣,口齿清晰地喊了一声:“爸爸。”
具恋低下头去,原来是女人手边一张泛黄的照片。
那照片看着颇有年头,很可能是照相机刚传入朝鲜时为赶时髦留下的,足可见其家境优渥。
这家男丁在外征战,说不定尚不知道自己丧妻丧子的结局,具恋有此准备,原没觉得有什么稀奇,可当她看清了照片里那人的面容,心里不由得狠狠一颤。
虽然换了灵魂后展现出与上一世全然不同的气质,但那张脸还是太熟悉了。
是李沅。
具恋极少引渡婴儿,后来专管引渡罪犯后更不可能接触到这一类的亡者,长长的引渡路上,柔软的婴儿令具恋手足无措,回到走马灯,她看也不看就把孩子塞到迎面看见的第一个差使手上,然后如释重负。
长出了一口气,才看清接过孩子的是朴中佶。
朴中佶脸上疲惫还没褪去,先是愣了一瞬,后看着她,竟有点忍俊不禁的意味。
“想不到你会被这样的事情难住。”
具恋想反驳,她觉得哄婴儿是天底下最难的事情,可她竟眼睁睁看着小孩子服帖地趴进朴中佶怀里,不哭不闹了。
她只好将话收回去,道:“您应付小孩子很有经验。”
朴中佶单手抱着小孩,用另一手理了理小孩的头发:“我引渡过很多这样的亡者。”
“您怎么得了空闲?”
“两方在休战。”朴中佶说,低头看了婴儿一眼——他总是错觉自己身上仍沾着战场上的血腥气。
“总算停下来了。”具恋说。
“休战过后是更残酷的战争。”婴儿乖顺地趴在朴中佶肩头上,朴中佶轻轻拍着他的后背,“热兵器带来的伤亡远比以往惨重得多——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具恋拿起手上的名簿,姓名那里一片空白。
“还没有来得及取正式的名字。”
乳名是不被走马灯承认的,所以名簿上没有姓名,只有生死。
“哦,对了,您看这个。”具恋拿出照片递给朴中佶。
朴中佶单手接过:“这是……”
“是孩子的父亲。”
算一算,李沅这一世尚不够四十岁,这个孩子上面应该还有兄长,十六七岁,大概也被征到了战场上。
具恋想起当年走马灯明灯七日的景象,看向朴中佶:“我记得走马灯当时允诺,李沅会投生到很好的人家。”
朴中佶握着泛黄的旧照,垂下了睫毛:“国将不国,何以为家。”
何谓好人家?朴原植家算不算好人家?李氏王朝算不算好人家?最后朴中佶如何?千圣世子如何?前世的李沅又如何?
乱世里,哪有什么好人家。
“你赶紧趁有时间休息一下吧,我先将孩子送去玉皇那里。”
“是。”
朴中佶抱着婴儿离开,具恋忽然叫住他。
“大将。”
朴中佶回过头看她。
“他的母亲是几天前将他藏起来后被侮辱致死的,或许可以为他找到他的母亲。”
“恐怕不行。”朴中佶低头,确认婴儿睡熟,压低声音道,“他的母亲并非敌人所杀,而是不堪折辱撞墙自尽。”
“他的母亲……”
“是自杀者。”
自杀者,她连自己的生命都不珍惜,哪里有资格请求差使帮她挽救别人的生命呢?
具恋想起这件事情,突然对朴中佶道:“他母亲被引渡那日,他被藏在衣柜里,尚有呼吸。”
朴中佶看向她:“你想问什么?”
“你……会怎样做?”
朴中佶,如果是你,你如何做?
“我该怎样做,差使条例中已经写得足够清楚了。”许是因为多日疲惫,他的声音远比具恋想象中温和,他知道她想什么,“小恋,我们必须要这样做,否则当生与死相遇,永远无解。”
“我明白了。”
朴中佶轻轻点头。
她目送着朴中佶远去,抬手摁住了自己仍在跳动的心脏。
可是……生与死,或许本就是无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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