具恋领到新的引渡任务,亡者是一个身负四条人命的罪犯。
朴中佶甚至在百忙之中分神过问了一下这次引渡——这种情况的亡者即使在特殊犯罪管理组来说也算得上是穷凶极恶之徒。
特殊犯罪管理组,是具恋长久引渡重大罪犯后在引渡管理部形成的分支。
乌烟瘴气的烟馆里,具恋头戴墨笠,黑纱垂下来遮住她的脸。她穿过空壳一样的人们,找到亡者,在这群看起来就要吹灯拔蜡的人里,青年死后灵魂竟然像是唯一的活物。
他一脸呆滞地坐在那里,不知怎么有点眼熟。
而他已经死去的尸体和烟馆里其他人没有区别,眼眶乌黑,身形消瘦,枯槁得不成样子,绝不像是一个刚刚死去不久正值壮年的人。
这样的情况,具恋引渡多年都未曾见过,那绝不是简单的药物过量或者中毒而亡,那具身体像是被一点一点磋磨侵蚀过,肮脏的东西烂进骨髓里,连带着灵魂都在被消磨。
她直觉这其中有蹊跷。
她拿起名簿又确认了一次,死因:药物过量,和她记忆里没有偏差,自从朴中佶向她作出要在引渡前认真阅读名簿所有内容的告诫后,她从未出过差池。
“不要继续呆坐在那里了。”具恋道,迷惘呆滞一身创伤的亡者居然唤起了这位来自地狱的使者的一点温柔。
“我是前来引渡你的阴间使者。”具恋看向他,向他确认名簿上的名字,“林隆求?”
青年吸了吸鼻子,茫然点头,似乎方才确认自己已经死了。
具恋蹙眉:“这里是什么情况?”
目光所及处,全是手捧烟枪吞云吐雾的人,他们或躺或卧,眼神迷离或翻出眼白,每一个都衣衫褴褛,形容枯槁,也有的,油尽灯枯。
亡者指的是□□死去的人,阴间使者负责引渡他们的灵魂,而这里的人,则完全相反。
灵魂死了,而皮囊活着。
行尸走肉。
“这种药物使他们成瘾,经年累月变成如今这幅样子。”林隆求回答。
“你先出去等我一下。”
具恋端详烟管里剩下的残灰,最后收起了一点带走。
阴阳两界隔着生死,所以路很长很长。
长明灯立在长路两旁,照着路上一前一后的两个人,一人引,一人渡,是为引渡。
林隆求跟在具恋的身后,一路缄默,鼻腔里一直作痒,那感觉很熟悉,是生前使用药品留下的后遗症。
这很不寻常,具恋想。死亡指的是□□,人不管死时多么狼狈,最后的灵魂总会回到最意气风发的样子。生前再多不堪,灵魂也不该受到任何伤害,像朴中佶那样将伤痛刻在灵魂上,是极为罕见地情况。
可这所谓“药品”给林隆求带来的伤害,却轻而易举留在了灵魂上。
还有烟馆里的那些人,具恋想不通他们如何能抛开外界一切意志消沉至此——除非他们被消耗的,是灵魂。
这是从未有过的情况,若果真如此,对走马灯来说是一件很严重的事。
后面不断传来吸鼻子的声音,扰得具恋心烦意乱,她终于忍无可忍:“你就不能赌上或者挖一挖吗?”
不知道青年最后选择了哪种办法,后面总算安静下来。
引渡的路长得好像没有尽头,足够林隆求这样年轻的人回顾完一生。具恋走着走着突然听见青年试探的声音:“我……能见到我的母亲吗?”
“我不知道。”具恋如实回答。
“我没有父亲……但我幼年的所有记忆,都充满着我娘的爱,她是真心爱着我这种家伙……”
具恋突然升出一种异样的直觉,她问他:“你娘叫什么名字?”
“她姓林,名……愈和。”
具恋突然停下来,转过身一巴掌甩在了林隆求的脸上。
林愈和,也是由她引渡的。
自杀者,也是重大犯罪者。
她因她们而被调任,专管引渡重大犯罪者,最后她引渡了她的灵魂。
昔日勇敢挡在朋友身前,说“总有一天,我们是要被平等地对待的”那个女孩,最后用一根绳子轻率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她家道中落,被迫为娼,只身育子,都没忘记最初的那份勇敢坚强。她熬过了命运给她的所有凄风苦雨,最后折给了自己至亲的人。
具恋匆匆间瞥见过林隆求一眼。
天性善良的孩子瞪着纯真的眼睛看着母亲的尸首,厌恶、震惊、哀伤,在那双眼里全都一览无余。
最后永远失去母亲的痛楚战胜了一切,泪水涌出,悲痛而没用。
她其实知道不该怪他。
他们望见过高处的风景,却被“阶层”牢牢压在最底下送进命运的股掌,他们无可奈何,他们最大的错就是太想要明亮地活着。
他们不断和命运撕扯,最后发现只有自己撞得一身是伤。
他们毕竟太渺小了。
可他错在不该不珍惜这条林愈和拼死护着的生命,错在自我轻贱。
没能活着就罢了,连死都这样不体面。
林隆求震惊地看着具恋,具恋面色冷漠:“这一掌是代你母亲打的。”
“我的母亲……”林隆求看着她,一滴泪落下来,滑过被具恋打过的脸颊,灼灼的生疼。
“林愈和,也是由我引渡到阴间的。她是个罪人。”
“什么?”
“她犯了自己杀害自己的大罪,至今在地狱里不停行走。”具恋说,“她并不是打从一开始就爱着你,她甚至想过无数次抛弃你,但当你第一次对她伸出手,她还是很神奇地对你产生了爱意,她下定决心,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抛弃你。”
具恋说着便想起了那个两度相遇的坚韧而破碎的女子,忽然觉得自己可以再残忍一点:“你说你幼年时期就充满了母亲的爱,很遗憾她不知道这一点,就离开了人世。”
林隆求突然放声大哭。
具恋静静站着,眼眶微红。风掀动她的衣角,一遍遍吹干她的眼睛。长路没头没尾,只有来处和归途,自然也就没有回响,只有具恋一个人听见鬼哭。
人哭听天由命,鬼哭生死定局。
哭吧,反正没用。
她不断地往前走,置后面的人于不顾。
风吹过,夜越来越凉。
她也曾一遍遍,哭着在无尽的路途上行走。
通往阴间的路相比之下太短,一下便走到了尽头。
隔世的故人在路的尽头等她。
两边温暖的灯光朝他倾下,他担着两肩温柔。
具恋倏然间一愣。
这一刻她脉搏鼓动,几乎像一个活人。
“看来没有出什么意外。”朴中佶说。
她走近了,清晰地看见光落在他的眉眼间。
“引渡还算顺利,但有特殊的情况需要禀报您。不过……您站在这里做什么?”
“你们在这条路上耗太久了。”
“是这样吗?”
朴中佶避而不答,转而看向后面的林隆求:“他怎么了?”
“他是林愈和的儿子。刚刚得知了他母亲对他的爱意。”
“人总是知道的太晚。”朴中佶说。
“……是啊。”
“你刚刚说特殊的情况指什么?”
“您看看这个。”
两人边说边往前走,具恋将从烟馆带回来的“药物”掏出来给朴中佶看。
“这是……”
“我怀疑,这是足以伤害到人灵魂的东西。”
朴中佶长指捻过,轻轻嗅了一下:“这样的情况需要呈报给玉皇。”
两人并肩一路回到走马灯,有使者和他们打招呼,道“工作辛苦”。
具恋突然觉得哪里不太对。
她看向朴中佶:“亡者呢?”
“……他看起来像是会自己跟过来的样子。”
犯罪者的功过也需要一定时间的清算,期间林隆求留在走马灯等待。
某天夜里那位引渡他的使者带来一盏灯,灯火微黄,无数画面在灯影里旋转,那温暖的感觉熟悉得令他心惊。
“这是……”
“你母亲林愈和的走马灯。”具恋递过去,“看看吧,你该知道她曾经是一个怎样的女子。”
林隆求伸出手去,无数画面涌进脑海,他心尖微颤。
原来他的母亲,曾锦衣玉食地长大,是那么明丽耀眼的少女。
她读书,识字,救助贫民,在朋友有危险时挺身而出。
后来家道中落,被父亲卖为娼妓依然倔强坚强。她从未有一刻轻贱过自己。
后来她生下了一个婴儿。
那是她痛苦经历的罪证,强烈的自尊让她无法对婴儿产生任何的爱意,她狠心不肯哺育他,直到有天小小的婴儿安静地用小手握住了她的手指。
原来并非罪证,而是馈赠。
那么之前的一切也都是考验吧?不然上天怎么会给她这样的礼物。
乐观坚强的女子就这样轻而易举地重新拾起了生活的信念,一天一天抚育儿子长大,千辛万苦,乐此不疲。
“知过必改,德能莫忘。罔谈彼短,靡恃己长……”读书声一点一点弱下去,熟睡的少年吐出呓语,“娘最棒了,我好敬佩你,娘……”
温柔的女子抚过男孩的头发:“我会永远保护你,我的儿子。”
走马灯是记忆的碎片,是人一生最难忘的瞬间。
原来林愈和最难忘的,不过是这两句话。
这两句话,她做到了,而他不记得。
所以后来儿子在雨中哭诉,一字一句残忍而直白,她再也找不到说服自己活着的理由了。
她放弃了自己的生命,红线在雨夜里散开,一刀两断,恩怨不清。
那一篇不过千字日夜诵习的经文就是她们母子二人之间的约定。到头来一个忘记了“恭惟鞠养,岂敢毁伤”,所以红颜早逝;一个忘记了“墨悲丝染,诗赞羔羊”,所以面目可憎。
他们双双失约,代价是不复相见。
林隆求泣不成声。
几天后,朴中佶带着具恋带回来的“药物”找到她。
“这确实是一种特殊的东西,玉皇称其‘鸦片’,能够越过□□直接摧残人类的灵魂。”
吸食鸦片能够让人忘掉痛苦,在虚无的世界里达到极致的愉悦,人们逐渐为此上瘾,不惜倾家荡产买来鸦片吸食,最终变成行尸走肉,家破人亡。这是西方人的阴谋,将鸦片倾销到朝鲜,牟利的同时蛀空这个国家,完美而狠毒。【注】
“那么是否需要走马灯出面销毁?”
“不。玉皇说这是人类自己的选择,他们自己选择逃避,就要为自己的懦弱付出代价。阳间自该有人管控,走马灯不该插手。”朴中佶看向具恋,“这也是我的意思。”
具恋不解:“那么您就眼睁睁看着同胞的灵魂被摧残,看着国家垮下去吗?”
“如果一直没有人醒悟,那这就是这个国家的命数。”
“您是朝鲜世子,如何能说得出这种话?”
朴中佶蹙眉:“我作为朝鲜世子的一生早已结束,阳间的一切事务都不该干涉,这件事情已经和玉皇商议出结果,以后都不必再提了。”
他转身欲走,具恋突然拉住他。
“朴中佶。”她说,“你亲自去看一眼吧,看看你曾经的子民。”
“朴中佶没有子民。”他冷漠抽回衣袖,“作为阴间的差使,我有很多事情要忙。”
又一场争执不欢而散后,一连几天两个人都没有什么接触,具恋再次来到烟馆,又是很多天后。
这里没有任何变化,流动的时间好像停滞在凝固的浓烟里,苟延残喘找不到出路。
活着的人在停滞的时间里死了。
突然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
那人身形清隽挺拔,在一群颓靡的人里尤其突出。
具恋还未上前询问,老板先注意到了他,殷勤上前:“客人,您需要上好的烟草吗?”
不料高大的男人不由分说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将所有鸦片交给我,连同已经售卖给客人的也全部收回来。”
“岂有此理,你是……什么人……如此大胆……”
朴中佶充耳不闻:“为了一己私利做这样的勾当,在人间享尽富贵吧,地狱无尽的酷刑等待着你,这里所有人要受的刑罚全加在你身上都不足以抵消你的罪孽。”
干瘦的老板在他不断收紧的五指下几近窒息,眼里精明的光一点点消失,最后拼命抬手让手下的人按男人的话照做。
鸦片收上来,装了满满一大缸。
朴中佶迈开长腿走过去,用差使的特殊能力将其摧毁。
火光冲起,他俊美冷漠的面容在火光里明灭。
差使的能力催金如土,遑论强大如朴中佶这样的人,可不想这东西竟如此负隅顽抗,许久才在朴中佶强大的力量下一点点被瓦解消散。
失去鸦片的人在屋里哀嚎,老板敢怒不敢言——比起他刚才的话,朴中佶的目光更令他战栗。
具恋看着这一切。
“你终究还是这样做了。”
具恋走到他身后。
他转过身来,火光描摹着他的轮廓,他的脸上还带着没来得及褪去的残忍。
“我并不能改变什么,”他说,“我能做的至此而已,人类最终需要靠自己摆脱这样的命运,否则他们永远站不起来,永远苟延残喘。”
“我明白了。”具恋为之前的争吵而道歉,“对不起。”
“小恋,”他看着烟馆狭窄房间的窗户前透出的一张张模糊面容,他们扒着窗户哀嚎,地狱爬出来怨气最深的厉鬼也不过如此。
他说:“这人间一定会有人睁开眼,将责任担起来,你相信吗?”
具恋的视野逐渐在浓烟里模糊,她轻轻点头。
公元1839年6月3日,中原清政府官员曾在广东虎门销毁鸦片两百多万斤,扼制鸦片在全国泛滥,此举举世皆惊,丹心载入青史,那个中国人的名字就是具恋这些天来翻遍史书找到的答案——
林则徐。
【注】没查到鸦片流入朝鲜的历史,瞎写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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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走马观她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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