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森冷,树影绰绰,他身穿朝鲜时期的长袍,手执长刀,刀刃滴血,前面还有人,在一声一声地求饶。
那不是敌军,没有披甲……他甚至不是李赫。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冲天的愤怒蛊惑着他,令他自己都生出惧意。他额角生疼,跳出青筋,他扬手,又一条性命结果在他的刀下。
鲜血涌出,喷溅在他的脸上,他视野模糊,一片血红。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那些以肮脏之舌讪笑的家伙,无论人数多少,我都会一一除掉。”
……噩梦,夜复一夜折磨着他。
朴中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叫朴中佶。
每个差使都会记得自己的最后一世,朴中佶清楚地记得自己是朝鲜世子李赫,记得自己怎样背负众望,记得自己怎样挂帅亲征,记得自己怎样酣然战死……但他不记得自己为什么留在走马灯。
通过走马灯考试,资料归档时,负责人最后向他确认:“姓名?”
他回答:“李赫。”
“李赫……”负责人突然诧异地看向他,“不,您已经在走马灯留有身份信息,名字是……朴中佶。”
后来他问玉皇,玉皇也不知道,只说了那应该是他的某一世,留在他灵魂里极深刻的一世……或者说,是命名了他灵魂的一世。
到底是怎样的一世?越过四十九道致命的剑伤,把名字和伤痛留在了他的灵魂里。
朴中佶决定在走马灯等下去,这里生生死死,缘分纠缠,他想,或许总能等到他想要的答案。
年复一年,他从一名差使到掌管整个引渡管理部,引了又渡,渡了再引,若不是夜夜扰他不得安眠的噩梦,几乎都快要忘记了初衷。
直到玉皇将具恋带到了走马灯。
她出身自地狱,是一个犯过大罪的人。
他第一眼见她只觉得苍白。
太苍白了,苍白得好像没有灵魂,对一切全无留恋,随时准备灰飞烟灭消散在天地间。
起初是不屑,他不懂为什么出身地狱的人也能破格加入走马灯,连正常的竞争都不用。
后来是不解,想不通她到底犯下了什么罪,那么美丽坚韧的女子,他想尽了千种万种罪名,都觉得加在她身上是那样的违和。
她的眼睛里有巨大的哀痛。
或许是因为好奇,她第一次引渡,他还是去了。面对亡者,她比他想象的更坚强也更脆弱。恋是她的名字,她怎么可能不悲悯。可是太多的共情,会给差使带来加倍的痛苦,她并不适合这份工作。
不适合,却能胜任。
她咬着牙一次次引渡,所有脆弱都磨干净了,剩下坚韧的底色。
可是……最担心不过感情用事,出手便是灭顶之灾。
一次次在紧要关头拉住她,十二年终究百密一疏。
她有一颗那样热烈的心,他怎么可能拦得住。
让她做引渡灵魂的差使,早晚,都是要出事的。
引渡管理部具恋因为干扰人类生死的重大过失被免去一应职务等候处理,引渡管理部差使大将朴中佶也因管理不当自请停职。
花圃中,玉皇看着墨笠下脸色苍白的男子,眼底的乌青居然是他全身上下为数不多的生气。
人的一生就是在痛苦中挣扎着前行,人因为痛苦而不至麻木,那是活着的感觉。
而面前这个人,生老病死之苦皆已与他无关,唯有爱别离、求不得、放不下,夜复一夜折磨着他,使他不至彻底死去。
玉皇忽然想起那夜,他拖着身中四十九道剑伤的残躯和转生两世伤口未愈的灵魂,颓然跪在殿前,双目空洞,对她说:“我愿意交换一切再次和她相遇……”
而她饶有兴味:“谁?”
“不知道。”他说,“但我记得我曾深爱过一个人……”
“你是说为了一个不知道是否存在的人,你愿意交换你的一切?”
“是。”
“即使之后你会失去这段记忆,不记得自己付出过什么,再次相遇也认不出她?”
“是。”
“那么,”她点燃大殿的烛火,望着跃动的火苗,“将你的睡眠交换给我。”
他抬头,见火光照着玉皇半张脸明明灭灭,善恶难明。
“睡眠?”
“夜晚是人们忘记苦痛的唯一机会,有人却连这样的机会都没有,夜复一夜的噩梦压垮了他们,最后他们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玉皇面无表情,“我需要你的睡眠去挽救更多人的性命,而你则永远无法合眼,一直受噩梦折磨。”
她抬头看着面前的朴中佶,仍不知道他是否会后悔当初异想天开,妄图逆天改命。
她只能做一个旁观者。
她抬手浇花状似无意:“你当真决定了要她去引渡重大犯罪者?你要知道,大多重大犯罪者死去的灵魂也穷凶极恶。”
“她要承担她自己的罪责。”朴中佶说,“而且具恋本身更适合做这份工作。”
“我竟不知道你还是一个这样体贴周到的上司。”
具恋加入走马灯十二年,连着轴转了十二年,倒鲜少有过这样长久的空闲。
等待处理的日子里,具恋无比平静,最坏不过回到地狱去。朴中佶没了她这个下属,也免得总被波及。
只是……她再不能看见他了。
这样才对,这样才是对的,脑海里一直有这样的声音告诉她,红线早就断了,这才应该是结局。
突然一阵风从背后袭来,具恋敏锐地出手,截住了后面人的攻击。
朴中佶倒诧异了,收回了力道,问她:“练过?”
具恋回神,点头。
练过,只是没想到相隔二百多年,还是有近乎本能的反应。
也没想到,二百多年过去,还有一天能感受到背后的风。
上一世武将保家卫国,从不怕马革裹尸有去无还,唯独怕没了自己的保护妻子受人欺侮。
听说金兵叩关,烧杀掳掠,前线战事在即,将军临行前每日在家里不停不停地绕圈,一遍又一遍试探妻子,确保她有保护自己的能力。他握着她的肩,紧紧搂住她,要她一次次承诺会保护好自己等着她回来,还什么都没有发生却已先心惊胆战。
具恋被一次次从身后袭来的掌风扰得不胜其烦,终于忍无可忍在一次回击时顺手轻轻掐住了丈夫的脖子:“能不能信任我一点?”
……直到命运从现实那一端伸出了魔爪,才懂原来他并非小题大做,敌人的一掌,远比爱人要残忍得多得多。
敌人只会赶尽杀绝,而朴中佶永远手下留情。
她终究没能好好保护自己,不是失约,是真的不能够。
他没有一字一句怪她,他知道她已经拼尽全力了。
他千恩万谢,感激她拼尽全力活了下来。
后来金兵退去,后来她被自己国人的流言蜚语压垮,后来她弃他而去……再后来每一次回头都空无一人,只有微风拂过碎发,像他又不是他。
她看向朴中佶,他今日没戴墨笠,罕见地没穿引渡管理部庄重繁琐的工作服……跟记忆里那些时光更像了。
具恋想起这人也在停职中,是个闲人。
她问:“您为何戏耍我?”
“戏耍?”朴中佶负手轻轻笑了一下,“玉皇决定下令调你去引渡重大犯罪者,出于为走马灯每一个员工的安全考虑,同时也为避免日后因你一人的失误拖累整组的进度,停职期间我会教你一些东西。”
从地狱带人到走马灯本就不合规矩,地狱那边负责人河大修整日摩拳擦掌等着具恋出岔子,他打定主意把人带回来顺便往上参玉皇一本,好早日了了地狱这破差事。谁知道好不容易等来机会,被玉皇轻飘飘一纸调令挡了回去,他日历又得从头撕。
具恋专管引渡重大犯罪者,几乎是包揽了引渡管理部一个重要的分支,名调暗升,她有时甚至觉得玉皇是在有意培养她成为一个能够和朴中佶平齐的独自掌管一部的差使,但走马灯结构完整各司其职,她想不出玉皇这样做的理由。
她就这样担着上下级的名义,几乎是和朴中佶分管着引渡管理部,朴中佶对此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满,但两个人的交集也渐渐少了。
无数次匆匆擦肩,两不相干。
冬去春来又一个丙子年,一次次革命促使动力不断改善,人类学会了掠夺,脚步越走越远,大洋彼端的西方文明现出了轮廓。那些国度不像曾千里迢迢带来文明的□□,他们先进又野蛮,温文尔雅又穷凶极恶,远渡重洋而来只做两件事:把资源夺回自己国,或者把土地变成他们的。
距离上一次丙子虏乱,已经相隔240年之久,以大国自诩的中原不明不白就被时代抛弃了,昔日天朝上国,后来闭关锁国,而今丧权辱国。
新的纪年方式传入东方,干支纪年法逐渐被摒弃,人们不认识耶稣,却不得不跟着潮流称这一年公元1876年。【注】
一个是轮回交替,由始而终,另一个滚滚向前,有进无退。
但干支上通天下达地,那么多民族,好像唯有中原人听得懂天地宇宙阴阳五行,造化许多凶吉,都只说给中原人听。干支是中原人的智慧,有时也准得像个诅咒。丙子年,又一个丙子年,子鼠多灾,朝鲜文明一脉而来,怎么都逃不开。
上一个丙子年,清军造反,改朝换代,清兵侵入朝鲜,一场大乱。
这一个丙子年,昔日耀武扬威的清军自顾不暇,但自去年日本舰船“云扬号”开入釜山港击毁江华炮台后,时局一直不容乐观。
走马灯直觉这将是一场巨大的变故,早早开始做好了准备。
【注】我瞎写的,北朝鲜到现在都不用公元纪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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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走马观她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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