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沅在走马灯呆了半个多月,期间凑热闹似的见了几个因为政权更迭举事失败而被拉下阴间的大臣。大臣大概也没想到死后还要接受先王的审判,李沅还什么都没说,他们一个个倒恨不得先以头抢地。
李沅死得突然,没来得及留下继位的诏书,膝下也没有适龄的子嗣,于是争夺王位的各方势力个个打着正统的旗号干起谋权篡位的勾当。几波混蛋明里暗里斗了半个来月,斗得两败俱伤,终于由一拨最混的人扶了一滩最烂的泥上了那面摇摇欲坠的墙,权利总算在明面上稳当下来。
李沅看完了这场闹剧,功德正好全清算完全。他松了一口气——为马上可以换一个灵魂换一身血脉,跟这帮登不了台面的混蛋玩意彻底告别。
他由具恋引渡,也照旧由具恋送走。李沅做主免了死那日引渡管理部全员出马的阵仗,只留具恋一个主要责任人。
转世这日朴中佶正好得闲,难得大发善心前来相送。
“去吧,生者向死,死处往生。死亡并非结束,只有你作为另一个人重生的那一刻,李沅才算彻底死去。”
“世子,能否问您一个问题?”李沅深呼了一口气,似乎下定了极大的决心才开口,“这个问题困扰了我许多年,若不问清楚,我恐怕不能安心转世。”
“问。”
“传闻中您心上那位‘红胭脂’姑娘,曾真实地存在过吗?”
朴中佶忍了半天没直接把他踹下三途川。
李沅诚惶诚恐地走了,走向明天,具恋和朴中佶看着他背影轻快,生机勃勃。
具恋感慨:“不知他在来世里会遇见怎样新的缘分。”
朴中佶负手轻笑了一下,随口道:“人们常说的缘分其实是两回事,缘是机缘,分是情分。只有二者兼具,人才能相爱。”
具恋愣了一下。
这话太熟悉了。
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曾这样说过。
蝉声嘶鸣,清风拂过,读书的少年可能又起了向娘子彰显自己博学的心思,突然放下书,杵着下巴没头没脑道:“人们常说的缘分其实是两码事。”
具恋读书正认真,莫名其妙侧头看他。
“你我二人指腹为婚,又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提前相遇,兜兜转转还是结为连理,此为缘。”说到此少年突然不好意思了,声音小得近乎低语,“而你我二人情投意合,相互恋慕,此为分。只有二者兼具,人才能相爱。”
……那些年少年意气真当上天偏爱有恃无恐,耳鬓厮磨毫无克制,情一分一分厚了,缘一分一分薄了,最后穷途末路,最后天人永隔,最后相见不识……最后情深缘浅,人再也不能相爱。
现在想来,原来不是得天独厚,而是天意弄人。
具恋想到这里,突然敏锐地觉察出了不对。
玉皇说“你们会以何种方式画下句点”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早已经搁笔的篇章,墨都干了几百年,如何还有另外的句点呢?
如果说缘决定相见……红线都断了,她们又到底为何在走马灯相遇呢?
“在想什么?”朴中佶问。
具恋看着他。
“您还记得‘胭脂世子’传言中那位姑娘是谁吗?”
“难得你关心起我。”朴中佶轻笑,“应当是误传吧,我并没有这样的记忆。”
“您方才说缘分是两回事。”具恋说,“那么红线是什么?”
“缘,注定了两人能否再相遇。”
“那灵魂与灵魂之间的爱意呢?”
“分,情分。”
“即使红线断开,也仍会存在?”
“即使红线断开,也仍会存在。”
具恋深吸了一口气,强忍着眼眶泛出的酸意:“您认为,有缘无分和有分无缘,哪个更可悲?”
“有缘无分。”
“您这样认为的原因是什么?”
朴中佶觉得具恋有点反常,但看到她逼人的目光,看到她眼尾那抹像是涂了胭脂般的红,他不知为何愣了一下,最后只好叹一口气,缓缓道:
“如果我记得我爱过一个人,那么就算从此没有缘分,我也会用尽千方百计交换我的一切再次和她相遇。我相信我的灵魂会替我记得那份爱意,只要相遇,我就算忘了一切,也还是能认出她。”朴中佶摩挲手指,喃喃,“只要我记得我曾爱过一个人……”
朴中佶的话戛然而止,具恋看他:“您怎么了?”
“有新的亡者名簿送过来,你去看看。”
“是。”
具恋离开了三途川,朴中佶身形微晃,抬手扶住了额角。
——头痛欲裂。
亡者元恩雅,纯祖三十三年元月六日子时一刻出生,死因:自杀死亡。
特殊的死亡原因看得具恋心里一紧,她默默推算,纯祖三十三年,至今也将才十六七岁。
她不自觉加快了速度,不知出于何种目的。
昏暗的街巷,具恋看见,将女子欺至墙角的男子,和正在拼死挣扎的她的亡者……不,活生生的人。
少女衣着散落,一直没有放弃抵抗,但力量的悬殊使她体力逐渐不支,眼看局面无可逆转。
具恋早忘了此行目的,一身气血上涌,在黑夜里现出身形,一掌朝男子后颈劈了过去。
太久不曾动手使出的力量有限,但好在男子因吃痛放开了元恩雅,具恋赶紧扶住,帮助她穿好衣服。
男子回过神来,看向突然出现的具恋:“你是什么人?竟敢坏我的事情!”
他抡起拳头朝具恋打来,具恋护着元雅恩躲闪不及,一个身形突然出现在他们中间,伸手截住了男子的拳头,一脚将他踹到了墙角。
男子艰难地爬起,伸手一摸,后脑嗑出血来。
时间忽然静止般,朴中佶转身,额间因为头痛生出的冷汗在夜色里微微闪光,勾着他精致的眉眼,衬得他更加清冷无情。
“差使不得干预人类的生死,你在做什么?”
具恋站起身,目光迎上他:“她命不该绝!别人做出畜牲般的事情,为何要她赔上这一生!”
“她死于自杀而非他杀,是她自己放弃了这一生!”
“她不过是像河敏贞一样的受害者!她们本都该有平稳美好的一生,难道让她因此连下一世的缘分也失去?”
“河敏贞自己做出选择向恶,说明她本就没有善良坚定的灵魂!她因自己的选择受到惩罚,而不是因为他人!”
“那她被夺走的人生又是因为什么!”
两人正你来我往地吵,突然觉察出有其他生人接近,朴中佶攥住具恋的手腕,想带着她一起隐去身形,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跑出来的是另一个女孩。
“恩雅!恩雅!元恩雅!”
“我在这里。”
元恩雅声音颤抖,女孩迅速靠近她,同时也看到了墙角头破血流的男子和具恋朴中佶,瞬间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她拢好元恩雅的衣领,扶她站起来,同具恋二人道:“谢谢你们救了我的朋友,她父亲自己的儿子不成器,眼见家道败落,就想着把恩雅送给官员同样不成器的儿子,为自己的儿子换取仕途。恩雅不愿意他们便两家合谋出此下策,却不想被我撞破,可我终究来晚了一步。”
具恋道:“不,你很勇敢。”
女孩深鞠一躬:“感谢你们,恩雅是一个很有才华的优秀女子,不该因为生是女儿身就被家族这样对待,她日后一定会有自己的建树的。”
“很少听见有人用‘建树’这样的词形容女孩。”具恋扶起那姑娘,“有如此远大的志向却被世人的偏见禁锢,不会觉得不公吗?”
“不,即使这样,我们从未有过‘我恨我不是个男孩’这样的想法,我们深知女孩子是多么坚韧和美好,我始终深爱着我自己。”女孩的声音轻而坚定,“总有一天,我们是要被平等地对待的。”
那一刻开始具恋无比坚信,救回元恩雅是一个正确的决定,哪怕让她再回到地狱里去,也值得她这样做。
“你是很勇敢奇特的女孩。”具恋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林愈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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