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者崔启相,正祖二十三年九月初七卯时三刻出生,而今将满四十七岁。
具恋站在破落的医馆外,听着哭声隐隐从里面传出来。
她突然觉得自己有点迈不动步子。
引渡的流程其实也简单。
为了不惊扰到人类,她轻轻穿过了房门。往里走,里面一张破旧木板搭起的床上,躺着一个鬓角满是白发的男子,虚弱苍老全然不像是一个四十七岁的人。
床边围着一个女人和一男两女三个孩子。男孩十七八岁,高大强壮。女孩小的尚年幼,大一点的十二三岁。
崔启相只剩下一丝微弱的气息,躺在床上紧闭着眼睛艰难地呼吸,脸色肉眼可见地失去血色,转为青紫。
女人拿着药碗的手颤抖,明知没有意义还是一勺一勺将中药往崔启相的嘴里送,药汁从嘴角流下来,一片狼狈,而孩子们则只是哭。
具恋突然发现,在自己自我了结的一世里,所有的悲伤都留给了别人,自己从没有像这样直面过一场死亡。
绝望的,明了的,束手无策的。
她不忍心再这样看下去了,转身想走,却在瞬间被人攥住了手腕。
朴中佶不知何时突然出现在身边,不容分说地拉着她。
“看着他。”他的语调冷漠低沉,“当你对死亡抱有的是敬畏而非恐惧,每一次引渡都会成为你至关重要的一课。”
他的指节紧紧扣在她的肌肤上,具恋能清晰地感知出每一道骨骼。断裂的红线绕了一圈又一圈,挡在两个人之间,灼烧着她曾经停跳的脉搏。
“好好看着,这一课,是死亡。”
崔启相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女人颤抖着伸出手。停止的呼吸宣告丈夫的死亡,药碗打翻在地,女人放声大哭起来。
具恋看见崔启相的灵魂离开了躯体,不似原身那样形容枯槁,而是一副慈眉善目的儒雅模样。他先是茫然了片刻,随后释然一笑,走到床边,轻轻抬起手落在那个十几岁女儿的发顶上,摸了个空。
亡者的灵魂穿过活人的躯体,昭告从此天人永隔。
崔启相红了眼眶,在女孩身边蹲下来:“雅贤,别哭,好好活着。”
崔雅贤听不到,而具恋无声落下泪来。
女人想到什么,突然止住了哭声。她一把抓过崔雅贤的头发,歇斯底里:“都是你!是你害死了他!如果不是为了给你采药调理身体,他怎么会滚落到山下!你的出生就是一场厄运!自你到来,这个家没有一刻安宁过!”
崔启相的灵魂霍然站起,扑上去想要阻止女人,然而于事无补。
女人似是失去理智,拾起药碗向崔雅贤砸去。具恋下意识上前,几乎现出身形。朴中佶的手猛地收紧,将她禁锢在原地。
男孩拦住了女人,所幸没有酿成大祸,但药碗还是磕在崔雅贤额头上见了血。
“使者不能干预人类的事情,你连这一点都不明白吗?”
“我于心不忍,无法做到如此冷血地旁观。”
朴中佶看着她,出声嘲讽:“分明是出身自地狱,为何将自己说得如此善良。”
具恋挣开他的手:“您应该用自己的眼睛看事物。”
亡者怔愣地看着他们,争执戛然而止。
朴中佶整理衣襟,清了清嗓子:“崔启相,正祖二十三年九月初七卯时三刻出生。”
亡者茫然点头。
“我们是走马灯引渡管理部差使,请跟随我们前去走马灯。”他转头看向具恋,“引渡他。”
走马灯作为地府垄断性质的组织,一直竞争激烈,特别是作为核心部门的引渡管理部,区区一个最底层的引渡差使职位也要几千人竞争上岗。
没人知道为什么这一年的名额会破格提供给一个地狱出身的人。
但是没有人不在乎。
“听说,那个新入职的女人,今天独自去引渡亡者了。”
“当真?直面死亡并不容易,引渡管理部新入职的差使引渡第一位亡灵都会有前辈带着,大将怎么让她独自一人前往?”
“我听说她来自地狱,如果真的是这样,她本就没有资格进入走马灯。”
“地狱?那么她用了何种手段……”
“我生平最恨在背后以口舌议论他人者。”朴中佶突然出现,打断了几人的私语,紧随其后的,是具恋和崔启相的灵魂。
几人赶紧行礼:“大将。”
朴中佶面色冷峻:“如果有在背后议论别人的喜好,可以离开引渡管理部,你们几个明白吗?”
“是,大将。”
议论的人散去了,朴中佶看向具恋:“剩下的引渡由你独自完成。”
具恋点头。
朴中佶仍旧看着她。
“……大将?”
他只好直白地开口:“你没有什么要问吗?”
具恋没想到心事会被这样轻易戳穿,她一直在想刚刚听见的话,她问他:“您对每一位新人都如此照顾吗?”
“我奉玉皇的命令关照你。”
“属下明白了。”
具恋说着低头要离开,不料一转身朴中佶又将她叫住。
“具恋。”他说,“我是你的上司,希望你以后无论遇到任何事都不要私自做决定。”
“是。”
他走了,具恋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久久没有回神。
二百年过去他再次叫出她的名字,大火燎原,烧得她心底一片荒芜。
“走马灯会有人评论你一生的功过,决定你下一世投身怎样的人家,在此之前,您待在这里,会得到很高礼遇。”办完一系列程序,具恋带着崔启相的亡灵到暂留的居所。
“我可以为走马灯做一些事情,”崔启相语气温和恳切,“能否拜托你去看望一下我仍在阳世的大女儿雅贤。她自幼身体虚弱,头又受了伤,我很担心她——折我的功德相抵也可以。”
“可崔雅贤并不是您的女儿。”
“是啊……”崔启相愣了一下,突然笑了,眼里盈满光,“她从小阿爹阿爹喊我,我几乎都快忘了,她当初怎样历尽千辛万苦活下来。”
具恋再次回到医馆,见门窗白布飘零。
她穿门而入,崔雅贤正在狭窄黑暗的厨间做晚饭,头上缠了一圈白布,隐约可以看见血迹。
烟气熏人,将瘦弱的女孩呛出眼泪。
具恋攥紧了手指。
该怎样告诉崔启相,在他死后,他女儿就如蝼蚁一样挣扎着过活?
门突然被推开,那个十七八岁的男孩举着一盏微弱的烛灯进来:“这里太黑,母亲要我给你送来。”
“谢谢哥哥。”崔雅贤抬头,烛光刚好照亮她的笑颜。
具恋心里一动。
男孩勉强蜷缩起高壮的身躯,和妹妹并排蹲下。两人看着明明灭灭的灶火,男孩说:“她一直不如父亲待你好,希望你不要怪她。”
“不,哥哥,母亲待我很好。”
男孩笑笑不与她辩驳:“母亲要你一会儿带一些吃食去看望柳先生。”
“我自然知道的。”
崔雅贤提上食盒出发,具恋好奇跟上。
她走到不远处的人家,脆声喊“柳爷爷”,具恋跟进去,看见一个眉发全白的卧病老人。
老人见到崔雅贤很开心,拉着崔雅贤絮絮叨叨地聊天,具恋站在一旁,听着他们聊起从前的旧事。
“……那时连年战乱,尸骨几乎成山。来不及处理的尸首带来的后果是瘟疫四起,连新出生的婴孩都不能幸免。一对夫妻带着双生儿女来求医,尽管我和徒弟启相全力救治,男孩还是死了,但女孩是如此地顽强……”他慈爱的目光望向已经亭亭玉立的雅贤,“可是男孩死去,他们不想再负担巨额医药费用给女孩救治,无论我和启相怎样向他们说明女孩恢复良好,很有希望成为一个健康的孩子都于事无补……”
老人说了两句就喘息起来,崔雅贤赶紧抓住他的手,接上他的话:“我知道,爷爷,他们丢弃了我,您和父亲叫上所有人不顾一切在村庄附近寻找,母亲奔波数个时辰在山中找到我,却为此滑胎失去了自己的孩子。”
过往已过,老人的目光沉淀着沧桑世故,神色有种近乎与世无争的平和:“都说人命轻贱,那个年岁,死一个平民是如此容易……”
“可我还是活下来了。”崔雅贤道,“我知道的,爷爷。当初很多人付出了很多救回我,我这条命十分贵重,我会千恩万谢地活着,好好报答所有人。”
老人枯瘦的手抚上她的脸,轻轻微笑:“你只需要好好地长大。”
具恋看着,直到一个人缓缓走到自己身边。
“我很高兴你来之前同我报告过。”
“您说过每次引渡都会是至关重要的一课。”具恋眼中含泪,“但有一点您说得不对。”
朴中佶看她:“什么?”
“这一课并非死亡,而是生命。”
是对她来说,来得太迟的一课。
具恋看向朴中佶:“每一位亡者生前的记忆都会被做成走马灯,能否让我看一看崔启相的走马灯?”
“理由是什么?”
“……这是我引渡的第一位亡者。”
朴中佶语气淡漠:“每一位亡者的走马灯都有相对应的位置,为了方便名簿组寻找他们的前世今生,不是你我应该去干涉的。”
具恋低头:“是。”
“好好工作吧。”
具恋回到走马灯,告诉崔启相他的女儿很好。
崔启相只需等待转世开始新的人生,而具恋,还有漫长的岁月。
她站在走马灯的回廊,看着无边夜色。
身后传来脚步声,具恋一回首,撞进眼里的是朴中佶手握明灯走来。衣袂随他步伐在夜色里翻飞,那道身影在具恋眼中和二百年前交叠,荒唐得如同一场梦。
“记忆管理部送来了崔启相的走马灯。”
具恋看过去,走马灯在夜色里旋转,里面人影明灭,是一个功德圆满的亡灵充满生机的一生。
“帮我挂起来吧。”朴中佶说。
具恋找来梯子,举灯小心翼翼挂上长廊。她回身要下来,一低头,看见朴中佶扶着梯子,抬头望她:“你可以好好看看它。”
那双眼睛依旧无波,言语之外,读不出任何情绪。
具恋伸出手,灯壁传来余温,崔启相的一生一览无余。
一个婴儿呱呱坠地,像一场奇迹一样读书、长大、娶妻生子。二十六岁,他屡试不第,弃文从医,拜在柳先生门下,从此刻苦钻研医术,行医济世,救人无数。三十四岁,他抱着另一个奇迹,对她说:“你要记住此刻生的强烈愿望,一辈子勇敢热烈地活着。”
后来那个婴儿也努力地成长,和他学医,全心全意爱着身边每一个人。
最后一幕两人手腕红线交缠,鲜艳分明。
“下一世,崔雅贤会转生成为崔启相的亲生女儿。”朴中佶向她伸出手。
具恋回头,看见红线缠满了他的手腕,断掉的线头向夜色里绵延,格外刺眼。断口千丝万缕,像是被硬生生扯开,千万般不情愿。
具恋跳下来,眼眶微酸,视线在落地一瞬间模糊,她低头扶住梯子,说,真好。
真好,还有过往,还有来生。
朴中佶看着她瘦削的肩背,黑发垂下挡住了她的侧脸。
朴中佶收回了手。
竖日。
走马灯大殿后的水榭,树木葱茏,花朵不分季节地盛开。
玉皇一身农妇打扮,正戴着遮阳帽悠然浇花。
朴中佶头戴墨笠,负手立在一旁,宽袍大袖遮不住他身形无双。
“听说您找我。”
“我听说你去记忆管理部要走了崔启相的走马灯,记忆部不敢与你冲突,跑来向我告状。”玉皇的语调不慌不忙,“要走挂在了引渡管理部那边吗?”
“是,我已经承诺过了不需要记忆部负任何工作失误的责任。”
“每一位亡者的走马灯都有相应的位置,是为了名簿组能按照功德深浅很快对应好前世今生,”她语气平淡,倒没有责备的意思,“这样打乱会很不好管理。”
“知道了。”
“看来你仍不打算解释原因,那么以后具恋的每一位亡者,你都打算把走马灯要过来挂在你们引渡部吗?”
朴中佶眉目平淡:“为什么您会认为我是为了她。”
“哦。”玉皇从容地浇花,“那是为了什么?”
朴中佶眉眼微动,道:“他的一生很温暖。”
或许可以照亮曾迷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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