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走马观她03

不觉已经来到走马灯月余。

算上在朴中佶的帮助下一起引渡的崔启相在内,具恋总共引渡了差不多二十几个亡者,如今已经能够很好地独自完成引渡。

又有人死去了。具恋拿着名簿踏出走马灯大门,门梁上两盏空白的走马灯也在火焰的跳动下旋转,迎来送往着无数个灵魂丰富鲜活的一生。

突然一道熟悉的声音自背后响起:“具恋。”

冷硬的声音突然落进具恋的耳朵里,因为猝不及防,听来反而变得温软。于是走马灯外的风起了,不偏不倚吹红了她的眼睛。

她低头,然后再转身:“是。”

朴中佶看她很久,开口道:“这次引渡我将同你一起完成。”

“我已经能够独自完成引渡任务。”具恋闷声,“是我哪里出了什么问题吗?”

“为何不抬头?”他问她,好在没纠缠什么,便独自负手走出去,“不必总是过于紧张。这次的亡者生前有长达二十余年的家暴史,甚至曾对年幼的小孩子动手,暴力倾向判定很高,你一个人去不符合走马灯《员工人身安全保护法规》。”

具恋在后面跟上,翻开手里的名簿:“可是这次的亡者是一个八十七岁的女性。”

“具体的情况要去看过了才知道。”

“你似乎总是对我欲言又止。”临近亡者家里时,走在前面的朴中佶突然道。

具恋心疑这人是不是背后也长了眼睛,但她没有发问,只是道:“这里是否有些奇怪?从前引渡亡者,总是未近死亡地点便闻哭声,但这次很安静。”

“你一共才引渡过二十一位亡者。”

具恋愣了愣——一个月以来到底引渡了多少名亡者,她倒没有细数过。

“有亲人为自己悲伤哭泣是很幸福的情况,也有不幸的亡灵,像少数的意外身亡者。”他顿了顿,“当然,还有自杀者。”

那三个字轻描淡写,戳进了具恋的心窝。

沉默中,朴中佶越走越远了。

红线在夜晚的风里摇曳,具恋知道,怎么追都追不上了。

但是,不是的。

具恋闭上眼睛:有的自杀者,也有爱人为她痛彻心扉地哭泣过。

具恋在朴中佶死者家门前赶上他:“这次的亡者是……自杀者吗?”

“是疾病死亡。”朴中佶侧过头看她,“你以后引渡前要认真看过名簿上的所有内容,那些除了姓名和死亡地点之外的文字并不是用来占用篇幅和浪费纸张的。”

具恋低头:“是。”

亡者躺在床上艰难地呼吸,情况和之前的崔启相相差无几。死亡不分善恶,将每一个亡者消磨成相同的模样。

不同的是,亡者一双儿女和他们各自的配偶,站在床边,面容冷漠,甚至厌弃。

死亡平等地对待每一个人,公正到无情,但是一旦亡灵来到走马灯,生前每一个人的祈祷与诅咒都是他们被奖惩的因由。

功过善恶,赏罚分明。

老人被临死前的痛苦折磨地不成样子,即使知道她生前所行种种,具恋依旧不忍心看。

突然一个宽而有力的手掌落在自己肩头,朴中佶的声音突然从背后响起来。

“放松一点,不必惧怕死亡。”他说,“引渡是我们的工作,工我们将亡者从一个地方带到另一个地方,我们不过是死亡的引路人而已。”

那掌心底下似乎有无穷的力量,具恋逐渐安定下来,但她依旧不忍这样直面一个活人的最后时刻,便去打量那对夫妻。

他们衣着廉价,面黄肌瘦的小市井模样,看着并不像大奸大恶之人,更像是在这世界挣扎着努力生活的普通人。

具恋觉得这其中的关系越发扑朔迷离起来。

老人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儿女沉默良久,儿子率先伸手,替老人阖上了眼睛。

他说:“你罪有应得。”

女儿突然歇斯底里,张牙舞爪扑向老人的身体,被丈夫紧紧抱住了。她只好大喊,声嘶力竭:“你从没爱过我们!没爱过我们任何一个!”

亡者的灵魂站在一边看着,眉眼平淡,隐有释然。

——那居然是一个优雅端方、大家闺秀一般的女子。

朴中佶走过去:“河敏贞,英祖二十五年六月二十三日寅时一刻出生。”

亡灵轻轻点头。

“你的命由我们收了。”他看向具恋,“引渡她。”

“能否等一等。”河敏贞说,“有些东西我一定要带走。”

朴中佶墨笠下的脸看不出情绪:“你不能带走阳世的任何东西。”

“那……让我最后再看一看也好。”

妆台上放着一个和这个破旧房间格格不入的精致漆器妆盒,看做工居然像是中原的东西。

河敏贞眉目温柔:“能否帮我打开它。”

具恋看朴中佶一眼,朴中佶点了点头。

映入眼的是一张小像,男才女貌,画工精致。

河敏贞触碰不到,却还是将手落在上面轻拂:“这是我的爱人。”

具恋不解:“可您曾家暴您的爱人长达二十年。”

朴中佶侧目看她,她也自觉言语出口不合时宜。

河敏贞表情厌弃:“他算个什么东西?”

她絮絮道:“我的爱人与我青梅竹马,互相恋慕,我们两家门当户对,很早便许下婚约。原本婚期将至……可那个身份低贱的混蛋□□了我,毁去了我的贞洁。”

他跪在地上忏悔,说自己是如何思慕着河家尊贵的小姐,如何愿意用余生去偿还,父母考虑名声,哪怕她以死相逼,还是做主将她许给了那个混蛋。

而她真正的爱人,只得到了一纸退婚书,从此远走从军,至死不知为何。

但她的噩梦才刚刚开始。男人一生不学无术,厚着脸皮靠岳丈家的接济过活,婚前鼻涕一把泪一把承诺过的宠爱体贴,婚后竟变成了拳脚相向,那夜深人静时的屡次强迫,更是不堪细说。

她先后三次怀过他的孩子,其中一个因为他醉后失手,六个月胎死腹中。

她恨他,恨与他的每一个孩子。

为什么不恨?为什么不能恨?她被活生生夺走了人生。

后来孩子们长大,他老了,他不能再动辄对她拳打脚踢,便终日慈眉善目含饴弄孙——他居然想要做一个好父亲好祖父,在毁了她的一生之后。

父子和乐的画面是那样地刺眼,于是半生过后,教养良好的她千金小姐泄恨般抄起了棍子,将拳头对准了这个家里每一个人。

一家儿孙浅薄粗俗,全都是那个恶棍的缩影,没一个像她曾经的爱人。

“将画像拿开,让我最后看一看下面的东西。”

具恋轻轻拿开小像,下面是半块玉佩。

她说:“这是我们的定情之物。”

那玉佩玉质温润,光华流转,像极了她本该璀璨明丽的一生。

朴中佶神情忽然一动:“你的爱人可是英祖二十三年生人,姓金,名东元?”

河敏贞猛地抬头:“您认识他?”

“他已经于二十三年前亡故,灵魂由我亲自引渡。”朴中佶道,“他一生未娶,至今在走马灯等待见一枚半圆玉佩另一半的主人最后一面。”

走马灯苗圃里,金东元正坐在园中喝茶。

他穿戴整齐,腰间坠着一块半圆形玉佩,他拿了一面镜子照了又照,确信自己依然是当年模样。

灵魂引渡部那位差使大将说,他找到了他的爱人。

苗圃外,河敏贞遥遥望着他,泪流满面。

“去看看他吧。”具恋说。

“不。”她拼命摇头,大理石墙柱上映出她的倒影,死后她依然是最美年华,依然是他熟悉的容颜,可是她的灵魂已经被摧残过,她自己选择了拿起屠刀,那份刻薄永久地刻在了她的眉眼里,相由心生,再也抹不去了。

他什么改变也没有,而她却再也不是当初的那个人了。

“我宁愿不见,我也不想让他记得这样的我。”

金东元最终没有等到自己的爱人。

罪孽深重的灵魂死后的走马灯按规矩会被挂在灵魂引渡部,河敏贞的走马灯最终因为家暴之罪与前世的丈夫两两相望,令人啼笑皆非。

“河敏贞最后竟不肯和金东元相见。”具恋望着河敏贞的走马灯,轻轻叹息。

“但红线还在,他们来世还是会相逢。”朴中佶道,“但金东元一生良善,他们再也不会是门当户对的人家,刻薄与狠意扎根在她的灵魂里,我们谁都不知道金东元是否依然会爱上她。”

具恋不解:“即使有红线也于事无补吗?”

他耐心道:“爱在相似的灵魂与灵魂之间,并不在那根红线里。”

只要灵魂不曾改变,那么不管转生几世,再遇见那个人时,都会想起曾刻进骨血的爱意。

所以一见倾心,所以独一无二,所以情不自禁。

具恋突然觉得窘迫,千方百计想要逃离,她只好岔开话题:“金东元是二十多年前的亡者,您竟然还记得?”

“我记得我引渡过的每一位亡者。”朴中佶语气认真,“你也要记得。不管他们将死时惊天动地还是困窘落魄,不管他们被走马灯判定为善还是恶,他们都曾拥有过丰富鲜活、独一无二的一生。”

具恋沉默好久,最终还是问了:“那么您认为,自杀者也是吗?”

“是。”朴中佶目光微动,“尽管她们自己视而不见。”

不是的,具恋想,我全都看在眼里,我也有过千万般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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