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转凉,新年将至,阳世张灯结彩一片和乐,只是对于走马灯来说,春夏交叠时间更替都没有意义,走马灯没有明天。
具恋靠在走马灯的长亭上,看着一点点亮起来的天色。
新年对于走马灯唯一的意义,就是亡者的数量会大大减少。这样吉祥的日子,平日在危险处奔波的人也忙着阖家欢乐,就算是病重缠身,也会尽量咬着牙撑过。
死亡时间统计表上,临近新年的寒冷冬月死亡人数愣是比别的月少了一截,像是平等公正的死亡硬生生被人类的意志撕出的裂痕。只是可惜人类不知道自己多坚强,将那些争来的时日统统归为大喜的日子里上天的馈赠。
但死过一回的人知道,跟上天没关系,上天无德,也不好生。
地平线冒出来一线金光,恍惚和二百年前重叠,新婚之日一夜良宵,晨日初升之时早醒的少女拨开窗前帷幔,扑面而来清晨的冷气,入眼满是喧嚷的新阳。
被惊醒的新郎里衣半敞,拥着被子迷迷蒙蒙贴过来,被晨风吹了个激灵,半眯着眼带着睡气问她:“在看什么?”
少年的呵出的热气打在脸上,带着那么鲜明的生意,她轻轻说:“明天。”
那时多美好,美好到差点以为就要这样一生一世。
背后突然传来熟悉的人声:“具恋。”
具恋愣了一瞬,缓缓回头,男人的脸有比以前更分明的轮廓,从保卫疆土的武将到引渡灵魂的差使,他一直强大而温柔。
那日玉皇的话对了一半错了一半,他是固执纯粹的,不管轮回几世,他的灵魂都那样不掺一丝杂质地纯粹着,所以这个人也就一直这样眼里不容一粒沙子地固执着,从未改变。
他依然是朴中佶,永远都是。
他不再是她的丈夫,永不会是。
具恋抽离思绪,整理衣襟站起来,低头:“是有新的名簿送来吗?”
“没有,只是睡不着,看见你坐在这里。”
清晨毫无防备之态的朴中佶被眼底两块乌青衬得莫名落寞,情绪鲜明得几乎像一个活人。可他站在冬日的晨光里说话不见一点呵气,从头到尾没有温度。
“这种节日最好祈祷不要收到名簿。连新年都留不住的生命,往往更为悲伤。”他走过去,看着刚刚她看过的方向,“在看什么?”
“没什么,突然闲下来让人无所适从。”
朴中佶几不可闻地笑了一声,具恋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他说:“跟我去阳世看一看吧。”
“是。”具恋突然抬头,“可今天并非是能够休息的日子。”
“只要是抱着学习的心态就可以了,我说过只要对死亡抱有敬畏,每次引渡都会成为你至关重要的一课,这次也是一样。”朴中佶迈开长腿先一步走了,“只当是去看看你当初错过的人间。”
出了地狱以后,走马灯之外都是阳世,具恋并不知道朴中佶要带她去哪里。
他似乎漫无目的,具恋规规矩矩跟在他身后,谁也不先开口,沉默中,天光一点点亮起,人世喧嚣。
最终朴中佶轻轻叹了一口气:“有一个问题很奇怪。”
“什么?”
“你似乎从来不叫我前辈。”
具恋愣了一下。
引渡管理部来来往往这么多员工,似乎没有听见谁称呼过朴中佶“前辈”。
但她似乎又的确不同。朴中佶对别人更合乎上下级的关系,对她却有很多指引和教导,一次又一次和她一起引渡,不知道是否是她没有经过考试的缘故。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他对她而言都的确更合乎“前辈”。
可是——具恋握紧了手掌:“工作上还是称呼职位比较好。”
这世间那么多人都可以因为未知而勇敢,唯有她与他的故事结局已经写得明明白白,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以至于篇章里出现一星半点的温柔都多余。
前面的人长久沉默,半晌后才淡淡说:“是这个原因吗……”
初阳彻底从地平线探出了头,满街金光,已经有早起的商贩出来叫卖,临近年节,街上都是一些新年需要置备的东西,格外喜气。
“我在走马灯工作了二百年。”朴中佶突然停下,随手拿起贩摊上的摆件,“不知道为什么,偶尔闲下来时总想这样在阳世间逛一逛。”
具恋无言以答。
曾经,具恋爱逛,山野林间,市井街市,她爱过每一个生机勃勃的地方。
而他竟乐意陪着她,当朝七尺武将陪着娘子游街,连战报传来都需要官兵上街来寻。
“买些东西送给夫人吧。”商贩突然道。
活人的突然搭讪吓得具恋一愣,引得朴中佶侧过头看她。
具恋:“太久不曾现身在世人眼前,所以……”
“嘘。”朴中佶伸出食指放在唇边示意具恋注意说话的内容,他俯过身来轻轻道,“别让世人觉得异常,阴间的差使出现对他们来说并不是吉利的事。”
他话音刚刚落下,就听见前面突然开始喧嚣,两人抬头看去,见一个头戴墨笠的少女立在高阁之上。下面的人抬头仰望,吵吵嚷嚷听不清内容。
但是通过少女的神情并不难判断——这是一个自杀者。
具恋下意识想要冲过去,被朴中佶一把揽住了肩膀。
“不会有事,走马灯并没有收到名簿。”他说完,望向少女站着的方向,道,“果然如此。”
“什么?”
“差使会给人世带来不幸的事。”
朴中佶迟迟没有放开手,具恋抬头见他眉头紧蹙,面容冷漠,突然想起之前玉皇对她说,前世的伤痛刻在这个人的灵魂上,使他极度厌恶自杀者。
具恋小心翼翼开口问他:“您对自杀的人怎样看呢?”
“自杀者对这个世界的色彩视而不见。却觉得自己是靠着别人口中描绘的色彩硬撑着在黑白的日子里过活,他们既勇敢又怯懦,想死去又想活着,一边伤害别人一边后悔,最后让自责把自己给活活毁了。”他低头看她,似乎是刚想起来放手,“你似乎总是对自杀者有过分的兴趣。”
“我只是觉得自杀者很可惜……”
“不。”朴中佶打断她,“这世上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种活法,他们没有选择任何一种,而是草率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自杀者自己放弃了自己,是不值得被救赎的。”
四目相对,街角突然传来一阵欢呼,两个人双双转头,原来是企图自杀的少女已经被救下。
具恋松了一口气:“如果不值得,人们为何会如此欢喜呢?”
“可能因为他们这时并不知道,这世间是多了一个坚强热烈的崔雅贤,还是一个自怨自艾的河敏贞。”
“那不重要,”具恋轻轻说,“世间多了一条生命,平等而贵重,值得人们为她纯粹地欢喜,仅此而已。”
就像崔启相的师父对雅贤说,你只需要好好地长大。
这世间的生命,只要努力而坚韧地活着,统统值得致以崇高的庆贺。
街角的人群散去,人们又开始为了生计而忙碌起来,奔波与劳碌中,每滴汗水都是津津有味的生活。
生活,属于生者,属于活人。
东方既白,金光撒过街角,照亮了方才少女站过的楼阁,高楼上空无一人,只有温暖的晨光铺遍——已经不知道这是距离二百多年以前,第几个明天。
“在看什么?”朴中佶问她。
具恋不假思索,几乎脱口而出:“明天。”
明天,死者的镜花水月,而生者用之不竭。
那两个轻轻的字落在朴中佶的心上,下坠进心底里无边寂静的地方,再也听不见一点回响。朴中佶猛然转身,视线模糊了一瞬,伸手一抹,居然流下泪来。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