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间十二地支转眼轮回了一遍,而走马灯只有“今天”。
若说不同,大概是具恋在走马灯已经兢兢业业转过了十二个春夏秋冬,如今在引渡管理部也算得上举足轻重的人物。朴中佶将许多重要的事情都交由她打理,却很少再同她一起引渡。
她们很久很久没见了。
具恋推开殿门,看着立在殿中的玉皇。
走马灯内部体系完善,不同部门各司其职,一般由名簿组将亡者名簿送到引渡管理部,再由引渡部差使完成引渡。
“玉皇亲自下达名簿的情况极为少见。”具恋迈进殿中,“这次的亡者究竟是什么大人物?”
“你对身外事情的关注在逐渐地变多,看来在引渡管理部工作的这十几年并非全无效果。”玉皇转过身来,“中佶不在,你带引渡管理部全员做好准备,朝鲜当朝陛下即将宣布死亡。”
具恋一惊:“当朝国王不是才年二十三岁?”
“西方列强崛起,中原清王朝衰落,英法对朝鲜多有逼迫。”玉皇叹息,“国王幼时登基,少年亲政,奈何时局动荡,朝野倾危,外患不断,朝中竟也先后历经两次谋反,陛下身体不堪重负,凌晨于昌德宫猝然长逝。”
“如此重要的引渡,不通知大将吗?”
“死亡眼里可没有高贵和低贱,即便是贵为国王也不可能让别人为他而让步——他临时去阳世处理一个平民的突发死亡,已经着人去通知他。此次亡者与他的最后一世颇有渊源,他处理完手中事务便会立刻赶过去。”
具恋带着引渡管理部全员来到昌德宫,宫中已经开始准备国丧。
亡者被宫人打点好了最体面的行装,而亡魂坐在椅榻上,杵着脸淡然看着满室宗亲真真假假的悲哀。
分明还是少年模样。
具恋走上前去,虔敬道:“亡者李沅,纯祖二十七年四月初六巳时出生。”
李沅轻轻点头。
“我们前来接您去往走马灯,此一生已经结束,根据您一生的政绩,阴间将为您明灯七日以示缅怀,陛下。”
李沅却笑了:“寡人有何政绩?朝鲜内忧外患,在寡人治下被不断消磨,国家何其苦也,百姓何其苦也?明灯三日,照不亮这阴暗的几十年啊。”
国家发展至此,更像是一种命数,具恋不知如何宽慰,突然一道熟悉的声音先一步传来。
“不必自责或者懊恼,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朴中佶挺拔修长的身影随后出现,挡在具恋的眼前,具恋刚好错过李沅惊异的神色。
具恋带着引渡管理部整组恭敬而来,奉玉皇之命给了李沅极高的礼遇,但朴中佶态度非但不恭,反而近乎僭越。
更出乎具恋意料的是,下一刻李沅竟对朴中佶行以大礼:“您是……千圣世子?”
朴中佶伸手扶起他:“不必如此,我作为朝鲜世子的一生早已经结束。”
“虽然如此,但这近百年来您的佳话一直在流传。”李沅如数家珍,“史载千圣世子才高八斗,为人宽厚亲和,体察平民百姓,世子时期协助国君肃清乱党,颁布了很多道改革法令,极大地改善了人民生计……原本殿下您是百姓们最寄希望的储君,却在国家遭到进犯满朝武将战死时悍然出征,以王储之躯领兵拒敌。”
朴中佶偏过头轻轻咳了一声。
李沅无知无觉:“我自幼崇拜殿下,史官为您著书立传,我即位后放于枕边日夜研读。原以为那张极俊美的千圣世子像是后世出于敬爱而作出的美化,如今看来竟是连殿下的万分神韵都不如……”
李沅的声音戛然而止——他被灵魂引渡部差使大将、他的先祖,拎起了后脖颈。
“虽然你为王资质实在平庸,在胜在励精图治,即使社会混乱至此也未曾懈怠,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朴中佶将他推到具恋跟前,“跟着我的下属走,你的下一世走马灯会为你安排更适合你的身份。”
走马灯除了回廊上承载记忆与生平的那些走马灯外,罕见地亮起了长明灯,黄白交织,星星点点,亮得一眼望去功德绵延,亮得李沅诚惶诚恐。
具恋引他在前,传达朴中佶的话:“按照大将的意思,他希望你进入走马灯以后收敛身份,放下前世所有一切,与其他人平等相处。”
“这我自然知晓。”李沅已经被乱灯迷眼,他一路走一路观望,问具恋,“姐姐,千圣世子殿下亡故时,走马灯为他燃灯多久?”
自她加入走马灯以来,从未听人说起引渡管理部差使大将最后一世竟是千圣世子。直到此次以李沅为契机人们才重新谈论起当年千圣世子亡故时的盛况,长明灯长燃四十九日,至千圣世子通过考试成为差使仍未熄。
朴中佶的灵魂与她所认识的那一世太过相似,她总是会产生那个人除了记忆缺失以外没有任何改变的错觉。重逢十二年以来,具恋第一次有了他已经完完全全是另一个人的实感。
他怎么可能还是曾经的朴中佶,他明明有那样完整的一生。
具恋睫毛颤动,问李沅:“他……千圣世子是怎样的人?”
“世子功绩已被史书写尽,”李沅道,“不过功德可考,情谊难量,总有笔墨写不尽的东西,我祖辈君主无论英明昏聩,都认可千圣世子是一个良善之人,他将每一个平民的生命看得同等贵重,会对每一个努力着想要活下去的人施以援手。哦,对了,殿下还有一个绰号,叫胭脂世子……”
“胭脂世子?”
“有意思吧,据说是因为殿下容貌比女子还要昳丽精致,令人一眼便神魂颠倒……传奇人物难免被人添油加醋地编排。”李沅打了个哈哈,突然又想到什么,“但是也有人说另有真相,宫中流传着这样的说法,世子痴迷于丹红胭脂,是因为曾有一个爱而不得的女子……姐姐!你去做什么!”
具恋仓皇推开花圃木门时,玉皇正戴着墨笠举着木桶浇花,似乎对具恋的到来早有预料。
“已将先王陛下妥善安置好了?”
具恋根本不接茬:“朴中佶的灵魂,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玉皇半阖着眼皮,漫不经心道:“千圣世子于国家危亡之时亲自领兵,阵前奋勇杀敌,身中四十九剑不退,直至最后一滴血流尽。阳世史书统统都有写,还能是怎么回事?他的灵魂因为你的死亡而留有伤痕,即使转世也忘不了前世的苦痛,这些我第一天就告诉过你……”
“即便留有伤痕,也不该有如此清晰的记忆,何况他如今的灵魂还与曾经那一世如此相像!”
玉皇抬头看她一眼,突然笑了。
“让我想想从哪里说起呢?”玉皇放下水桶,踱着步子从满园鲜花中走出来,轻轻道,“你有没有看过三途川的水?”
三途川里浮动着每个灵魂不堪忍受的前世今生,每个人的灵魂经过三途川,都会受到不同程度的沾染,转生之后再受到家庭、成长环境、生平经历的影响,甚至会完全变成另一个样子。所以人死便是死,即使转生也再不会是之前的那个人。
但朴中佶不同。
朴中佶的灵魂天生过于纯粹,他每一世死亡穿过三途河后,都不会沾染任何的杂质,仍旧是完完整整的自己。他的灵魂不曾改变过,即使失去记忆,他依旧还是那个人。但也正因如此,刻在他灵魂上的伤痛比别人更难洗去,生生世世折磨着他。
这样的灵魂万中无一,以至于他几乎每一次转世都是极为优秀的王侯将相。他这样的灵魂,合该投生到人世中去,挽狂澜于乱世,而不是在走马灯做一个引渡灵魂的差使。
“没人知道他为什么选择留在这里。”玉皇说,而具恋的表情一片空白。
玉皇突然觉得自己真残忍,她说:“你虽离开了地狱,但惩罚并没有结束。他一直在你面前,依然是他,但他不记得你,也永远都不会认出你,你要担负着这份痛苦一直前行——他就是你活生生的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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