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流水般过去,眨眼便是三月三。
因皇后设宴芙蓉园,一大早,京中女眷们便起身梳妆打扮,争相入园踏青。
温酒几日未去上学,刚进园中便被团团围住。
“乐之,你腰间这个细柳叶的香笼编得好灵巧,怎么做的?改日也教教我。”
“乐之,我前日送去府上的插花你收到没有?”
姑娘们你一言我一语,温酒在香风阵阵中头晕目眩,忙引开话题:“我几日不来上学,可有什么趣事没有?”
众女忙道:“自然是有的!上巳节休沐后,阳平公主就要入学明馆了!”
阳平公主?温酒一怔。
这位小公主的母亲澜妃是当年随甪丹使臣来朝进献的舞姬,传闻容貌极盛,入宫时也曾万千宠爱于一身,风光无限。
只是好景不长,李香栾五岁时,适逢边境动乱,有大臣上奏弹劾,直言澜妃是甪丹派来的细作,并在其宫中搜出来往书信。
皇帝雷霆震怒,一尺白绫赐下,自此,小公主便成了宫中所有人避之不及的存在。
这样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公主,为何忽然要入学明馆?
女孩们仍叽叽喳喳地讨论着,温酒面上神色自若,却不动声色地靠近人群中某个粉衫女子,将她衣袖悄悄一扯。
二人有意无意地与众人拉开距离,行至一株桃树下,沿着溪水慢慢地走。
“怀卿,宫中可是发生什么事了?”
明馆原是大周专设给女学子们入仕的学堂。
当年高祖领兵北上起义,恰逢乱世,广宜公主李凤仪随其父在练兵场操练,习了一身好武艺。史书有载,高祖于扬州受困时,正是公主率兵救驾,是以名扬天下。
后改朝换代,立大周,公主上书请办女学,待继承大统,又于每年的六月六日举行女子科举,称为“四月试”。
其后继位的长安郡主,虽仅在位三年,期间亦大兴女学:不论是京中还是地方,女子满九岁可参加入学考,十六岁行及笄礼、参加四月试,年至十八方可谈婚论嫁。
只可惜,此后大周历十代帝位更迭,皆为男君,如今女学虽仍旧兴办,女子政途却已大不如前:每三年的四月试,中选女子只能留侍诸位后妃公主,不得入前朝议政。
此前,除去丹阳长公主和自请入学的李鹭引,其余公主皆在宫内受教。
“还不是因为光华?”粉衫女子冷笑一声。
这位小字“怀卿”的女子名唤薛思靖,是礼部侍郎之女,亦是当今皇后的亲侄。
而她口中的光华公主李犀月,则是盛宠的郑贵妃所出,是今上最宠爱的女儿。
薛思靖一向讨厌她,怒气冲冲地向温酒讲述了真相。
五日前,她入宫给皇后请安,却和李鹭引撞见李犀月命人将李香栾推至水里,讥讽她无父宠爱、无母庇佑。
“无母庇佑?”那日,李鹭引笑盈盈地一脚将推人的宦官踹进莲塘,又亲自将李香栾从水中拉出,“皇妹许是昏了头了,忘了谁在这宫中才配称作‘母亲’。还是贵妃娘娘有心,想要为中宫分担一二?”
说罢,也不管宫人如何辩驳,转身便以“言行无状”为由,将此事告到皇帝面前。
李犀月被罚禁足一月,风口浪尖上,贵妃求情不得,又抹不开面子,这几日干脆也称病不出了。
“殿下不放心阳平,便请旨将她接到了瑶华宫中亲自照顾,还送她去明馆进学……”薛思靖见前头有宫人迎来,止住话头,挑眉,“不提这个了。一个月后便是四月试,与其担忧旁人,不如想想如何在术数上胜过我?”
温酒闻言,轻笑一声:“好啊。”
*
“扑通。”
今日天朗气清、微风和煦,午间日光大盛,值守的小宫女久闲无事,在贵人们的谈笑声中慢慢阖目,却忽地被石子入水的声音惊醒。
仓皇回头,却见昭宁公主正倚着栏杆,托腮远眺,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
她所在的凉亭坐落于临湖的假山之上,乃是整个芙蓉园中视野最开阔之处。贵妇人们却忙着交际,满园春光无人赏。
李鹭引轻轻一叹。
阳平同年纪相仿的小娘子斗草去了,明馆的同窗们正围在一处喝酒行令,唯有她一人未得母后首肯,不得离席。
正是此时,一位宫人拾阶而上,径直走到皇后面前。
“娘娘,凉州传来捷报,青将军一举剿灭山匪,不日即将返朝。”
亭中静了一瞬。
而皇后只是微微一怔,片刻后,脸上便浮起笑容,向西举杯:“好!陛下必当欣喜,咱们也理应同贺。”
众人纷纷附和,唯有李鹭引僵在原地,心神震动:她分明记得,青将军剿灭山匪的消息是在重阳时才传入京城的,那日她设宴公主府,乐之因醉留宿,自己记得清清楚楚。
何以提前了半年?
“……回娘娘,是萧小将军率精兵几十人突袭霄云山,青将军才得以清灭连脉的几处余匪,如今贼人已悉数交给官府处置。”传话宫人的答话声传来。
李鹭引眉头蹙得更紧:前世似并无此事。
下一刻,她却眸光一凛,想到另一种可能:除非……
“正所谓擒贼先擒王,萧小将军真是少年英雄。”此时,有人忍不住赞叹道,“温家不愧为簪缨之族,祖上出过两相一将不说,温大人如今简在帝心,子女更是个个出类拔萃。”
似有一人才入京不久,追问道:“怎么这小将军姓萧,却是温府的人?”
“你刚进京,不知道内情。这温大人的夫人是扬州有名的才女萧兰音,当年她考进京城,与长公主同在明馆进学,并称‘双姝’,斗得那叫一个厉害!”
“斗?怎么斗?”
“自然是争第一啊,她们两个谁也不服谁,常常当着夫子的面就争得面红耳赤。”说到这,那妇人忍不住一叹,“可惜天妒英才,不到三十的年纪,二人竟双双早逝。”
说罢,又意识到自己似乎跑偏了,这才将八卦幽幽道来:“这个萧小将军呢,便是萧兰音的长子。萧家也是扬州有名的世家,先祖曾是教习长安殿下的帝师。萧兰音又是家里独女,因此这个儿子就记在了萧家的族谱上。”
“这……这如何使得?”刚入京的妇人瞠目结舌。
这便惹了笑话:“哎哟,如何使不得?这样的事自古难道还少了么,却也不怨妹妹,你若在京城待得长久一些,兴许便不见怪了。”
“你……!”
“好了好了,别说这个了。萧小将军的妹妹温酒今日也在席上,这姑娘像极了她母亲,当真是才貌惊人,文武双全、六艺俱佳,京城哪个没听过她的大名?我指给你看。”眼见争端将起,另一人急忙打断她们,“喏,就是那个。”
李鹭引随之望去,只见温酒正被一众姹紫嫣红的女孩围在中央,手持一把木弓,正搭弦对着面前的一盏倒扣的瓷杯。
下一瞬,木箭离弦而发,正中瓷杯。
温酒上前,举起一枝雪白的桃花。
似是猜对了谜题,李鹭引远远便见她挑眉微笑,十分开怀畅意。
她今日着绿衫,虽未施粉黛,笑时却如春桃落雪,晚春的日光穿过叶隙洒在她周身,晃眼一看,好似神妃仙子下凡。
“母后,”李鹭引顺势上前一步,“乐之想必还不知此事,我应同她庆贺一杯才是。”
皇后唇角的笑意淡下,微微颔首:“去罢。”
*
“殿下来了。”李鹭引甫一走近,温酒便注意到她,和薛思靖一左一右挽住她的手,将她推上前,“咱们正猜花玩,殿下也来试试?”
李鹭引却反手拉住温酒,笑道:“我是来报喜的——青将军一行人已剿灭了山匪,不日便将返朝了。”
“当真?!”温酒眼睛一亮。
哥哥居然要回来了!
虽说自从萧芃离京后,自己每月都要去信一封,可他们毕竟自幼朝夕相处,一个最亲密的人骤然消失在自己的生活中,怎能不失落呢?
“这还有假?”
薛思靖反应最快,当即斟了满满一盏佳酿,递到温酒唇边:“恭喜恭喜,乐之,你兄长即将凯旋,你该饮一大杯才是!”
温酒怒嗔她一眼,却不得不接下。
女孩们纷纷效仿。
连喝了几盏,李鹭引终于看不过眼了,伸手替她一拦,边笑边劝道:“诸位待萧将军回京了再敬不迟,今日且饶了她罢。”
*
是夜,凉州。
萧芃的近身侍卫乐愚正翻箱倒柜地寻着什么,急得满头大汗:“公子,真没有!依我看,您早不知把它丢哪去了,您好端端的突然要这玩意做什么?”
他好好地收着东西,谁知萧芃如往常般翻看家书,忽然不知抽什么风,非要他把当初姑娘离京时塞进箱里的冰肌玉容膏找出来,说要好好地敷一敷脸。
萧芃置若罔闻,执起一面铜镜,借着烛火端详片刻,心中后悔不迭:为何前世他从未发觉,自己此时竟晒得这般黑了?
正当此时,一人将帐帘掀起,阔步而入。
“子韧。”
“将军。”萧芃“啪”地将铜镜反扣案上,回身行礼。
青次并未察觉不妥:“明日一早便动身?”
“是。”
“怎么这么急?”青次道,“你伤口才愈,实在不宜赶路。”
“昨日收到家父书信,才知舍妹于月前病了一场。虽现已大愈,我与家人将近两年未见,却也放心不下。”
青次见萧芃眉间仍有郁色,忍不住笑了笑:“唉。我老头子孤家寡人一个,倒是忘了捷报入京,家中必盼你早归。”说罢,他拍拍萧芃的肩,“去罢。”
“待将军返京,定设宴聚仙楼,给将军接风洗尘。”
青次大笑:“好小子!现下你饮不得酒,待回了京,可就别想再跑了!”
“必当敬将军两大白,不醉不归。”
“好!不醉不归!”
青次走后,帐中复归寂静。
萧芃将手边匣子打开,厚厚一沓信件,最上的一封,熟悉的笔迹在封口处写着四个飞扬的大字。
“兄长亲启”。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