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巳节过后,众人终于在明馆见到了那位传闻中的阳平公主。
小公主才十二岁,生得精致漂亮,眉眼略有些深邃,瞳色如琥珀,笑容腼腆。
她的颈上挂了一只璎珞,当中嵌着一颗黄澄澄的瓜形宝石,颜色鲜亮,打日头下走过时,经阳光一照,清透如水,一丝杂色也无。
“你看见阳平戴的那只璎珞了么。”薛思靖悄悄和温酒咬耳朵,“听说是康王昨日送去的赔礼。”
皇帝共三子三女,原先的太子行二,去岁病重而逝,剩下一长一幼:长子康王乃贵妃所出,年已弱冠;三皇子生母是宫女出身,现今才九岁。
如今储位空悬,康王党和三皇子党正争得不可开交。
“那上面的宝石,我好似在哪里见过,”薛思靖继续道,“是不是……”
她才说到一半,却听得一声怒喝自身后响起:“薛怀卿!你和温乐之鬼鬼祟祟在编排什么呢?”
原来是郑贵妃的外甥女——郑云岫。
她心中仍记恨着姨母和表妹被罚的事,听见薛思靖嘴里说什么“康王的赔礼”“上面的宝石”云云,当下便认定二人正在议论贵妃,一时不忿,无视旁人劝阻,冲上前来。
薛思靖莫名其妙地和温酒对视一眼,满脸的“她又发什么疯”。
“我们好好地说着话,何时编排什么了?”
郑云岫双颊涨得通红:“还说没有?你敢说方才不是在议论贵妃?”
“无稽之谈!”薛思靖也不是任由自己被无端冤枉的软柿子,当即便一拍桌子,“我们不过在讨论玉石,何曾提过娘娘半个字?”
争论涉及贵妃和皇后两派,众人都不敢相劝,唯有李鹭引上前:“吵什么?”
郑云岫冷笑一声。
只消片刻,温酒便猜到郑云岫在想什么了。
阳平公主璎珞上镶嵌的宝石乃甪丹特产的丹石,这种宝石,颜色越红、越鲜亮剔透,便越贵重,又因质地极脆而十分难得,一斛便值千金。
前些年甪丹进贡过一块屏风,屏风上“蝶戏牡丹”的景象皆以丹石雕就,花心当中则饰夜明珠。
使臣命人熄灭殿内大半烛火,屏风流光溢彩,有如花魅,当真是“千片赤英霞烂烂,百枝绛点灯煌煌[1]”。
贵妃素来喜爱牡丹,当日伴驾君王身侧,阖宫上下都以为这份赏赐必然非她莫属,然而,因太子的一首《牡丹吟》,这块屏风却被送入了皇后宫中。
怪道郑云岫大动肝火。
温酒目光忽地落在郑云岫鬓间。
只见她今日梳的发髻中簪着一支金钗,尾部是一小簇桃花,花瓣的颜色玲珑剔透、深浅错落,灵动又精巧。
又是丹石?
温酒顿了顿,方开口道:“我与怀卿并非是在议论贵妃娘娘,只是看阳平殿下的璎珞样式新奇,不似内造之物。”
这话一出口,郑云岫身侧的女子有些紧张地扯了扯她的袖子。
那是郑家在豫州的旁支的一个女孩,名叫郑云熙,字霞君。
此女勉强算是郑云岫的堂妹,年岁与她一般大,自九岁考入京城便借居郑府,平日为人十分低调,总跟随郑云岫出入,说是她的影子也不为过。
李鹭引瞥了郑云熙一眼,眼中闪过一丝讽意。她随即转向温酒,笑了笑:“亏你眼尖。那璎珞上嵌就的竟是丹石,我还想问皇兄从何处寻得呢,逸君可知?”
“丹石?是那个一斛值千金的丹石吗?”
“想不到康王殿下这样大手笔。”
窃窃私语在堂中响起,郑云岫僵住,半晌,才冷哼一声:“这是表哥送给阳平殿下的东西,我怎么知道?”
“都聚在一起说什么呢?”正是此时,教书画的夫子江碧凝已抱着书卷匆匆踏入门中。
众人各自归座,堂中瞬时静下,江碧凝却将几日前批的画卷一发,说自己家中有急事,需告假半日:“诸位自去庭院寻一处景色,明日每人交来一幅春景图。”
不用上课,女孩们自然欢天喜地,纷纷拿上纸笔,三三两两地往园中凉亭而去。
“殿下今日脸色似有不好。”温酒见李鹭引眼底淡淡乌青,不禁问道,“可有哪里不适么?”
李鹭引惊讶于她的敏锐,叹了一声:“连日多梦少眠,白日难免困倦。”
实则自重生归来,她常梦见前世惨状,连着几日半夜惊醒,精神自然不济。
“我前些日子得了本香谱,其中一方有助眠之效,可调与殿下一用。”
同窗中一位叫孟绾的女孩与温酒颇为要好,闻言,却仔细将李鹭引打量一番,转而谈起一位近日云游入京的大师。
“这位若水师傅的师傅是前朝高僧,不知隐居何处,轻易不见人的。他却自云无清修之慧根,如今行游各处。此番进京,是为寻访旧友而来。据说他解梦解签十分准,这几日慈恩寺的门槛都快被踏破了。”
孟绾的父亲在司天台做官,因此十分相信鬼神天命之说。
“我观殿下愁云满面,若实在烦心,不妨去慈恩寺解上一签,兴许解开心结便好了。”
薛思靖闻言,兴致勃勃地附和:“这多有趣。实在不行,殿下去烧柱香也是好的。乐之,你想不想抽个签,看看四月试能不能夺魁?”
“我不想抽。但你若去了,我必能夺魁了。”温酒轻笑一声。
薛思靖面露不解。
温酒眨眨眼,笑得促狭:“问卜者往往有所惑,有所求。怀卿若足够自信,又何必去问呢?”
“你!你!”薛思靖气鼓鼓地瞪她一眼,赌气道,“我也不去了!”
李鹭引笑得伏倒,趴在温酒肩头久久不能起身。
前世,四月试中夺魁的确是温酒。
薛思靖虽于术数一科强人百倍,射御二术却远不如温酒。
谁知今岁试题竟将射御合并,放出活兔供她们射杀。
正正撞上她的短处。
但此事不可说,说了也于事无补:薛思靖一向不精于此道,哪怕一个月不吃不喝住在马背上,也断不能练就百发百中的功夫。
更何况……
“久坐也无聊,咱们不若来玩飞花令?”见气氛松快,便有人提议,“今日无酒,接不上的就自罚一杯茶。”
这下可是一呼百应了。
“再好不过了,”待烹好茶水,便有人来请李鹭引,“殿下来当令官吧。”
李鹭引点点头:“既如此,我就来起个头——谁家玉笛暗飞声。须得吟出愁绪,不拘什么愁。”说罢,点了几人,温酒最末。
下家的女孩子只沉吟了片刻,便接了下去:“为谁流下潇湘去。”
“天下谁人不识君。”
“……别后与谁同把酒!”
“锦瑟年华谁与度。”
“不知秋思落谁家。”薛思靖不好好作画,正伙同一旁的同窗捏糕喂鱼,闻言,胡乱应付一句。
“不遇山僧知问谁。”温酒说罢,耳边笑闹声依旧,她却与李鹭引同时一怔。
不遇山僧知问谁?
“这可巧了,缘分二字也不过如此。”片刻,温酒笑道。
李鹭引也勾起唇角:“看来,今日这慈恩寺我是非去不可了。”
*
说来也巧,自李鹭引去过慈恩寺后,若水师傅不日便离开了长安。
清明过后,连着下了好些日子的雨,直到谷雨这一日,太阳云出,院中一片灿灿。
即将入夏,海月将衣衫通通从箱子中取了出来,满满当当地晒在院子里。
温酒支起窗子,看风动裙动,皂角香气也一并拥入屋内。
今日天气晴好,昭宁公主与诸位同窗相约东苑,一道打马球赛。
温酒换上一身骑装,蝉衣替她束发,又箍上云纹抹额。
温酒揽镜自照,十分满意。
不多时,一道身影骑马自温府侧门而出,正与前来扣门的车队错过了。
原是萧芃今日归京,一早先入宫复了命,将十几个箱子先运回了府上。
温家上下顿时忙活起来,箱子分去哪个院子各有章法,一时间,竟谁也没想到给离家的温酒报个信。
直到萧芃出现在荷风苑门口,海月才一拍脑袋,连声道歉。
萧芃只好亲自寻去。
刚进马球场,便见分别着红绿两色骑装的女子鏖战犹酣,士气竟不输阵前。
萧芃一眼便看见了温酒。
她身穿一件青碧色骑装,头发紧紧地盘成一个发髻,额前束着一条比衣裳颜色更深的抹额,十分利落。正一手拽着缰绳,俯身带球越过对方夹击。
球杖一挥,沙地上那只朱红色的小球扬起一片薄尘,飞入球门。
“好!”女孩子们欢呼起来。
萧芃的眼神紧跟着温酒:她脸上挂着明媚的笑,正和身侧的同伴击掌。
仿佛心有灵犀,温酒亦在此时回头,朝他所在的方向看了过来。
“哥哥!”
愣神之际,温酒已惊喜地喊出一声。她将手中的球杖抛给小厮,一夹马腹,晃眼便出现在他面前。
萧芃却并未立刻开口说话,只是细细地打量着她。
久别重逢,他简直快忘记她十六岁是什么样子了,忘记她曾经是怎么用这样一双明亮如星的眼睛注视着自己。
汗珠从她瓷白的脸上滑落,仿佛有雨落下,一点点冲刷去他模糊的记忆。
面前仍是她,却鲜活而真实,不再是记忆中那个朦胧的残影。
“怎么了?”温酒见他眼底微红,眼中似有几分痛色,心中惊讶不已,不由疑心他是否受伤,说着,便翻身下马。
萧芃这才回神,笑着拦住她:“我没事。”
“怎么,一年没见,就不认得我了?”
萧芃却怔然。
实在是阔别已久。
“清减了不少。”温酒将他仔仔细细打量一番,“可回府报平安了?”
萧芃微微颔首,便见她终于撑不住笑出声,双手捧住他的脸:“我说什么来着?果真黑了不少。”
柔软的指腹贴上面颊,肌肤有如火烧,将他从荒诞的游离中抽离。
“……”萧芃侧过脸去,一时无言,片刻后,却又忍不住轻笑一声。
“可见你那个冰肌玉容膏,半点用都没有。”
原以为涂上会转白,结果还是像前世一样,又被她笑话一次。
“谁知道你涂得对不对?”温酒不乐意了,叉腰道,“我这方子人人都夸,怎的到了你这便成了无用之物?我让你每日晒后就涂,你有没有?”
当然没有,距离她对自己说这句话已经过去太久了。
萧芃脸色一僵,不等补救,身后的乐愚已经发出一声怪笑。
温酒顿时了然,拽着萧芃的手臂,伸手便捶:“把我的话忘到九霄云外了,还倒打一耙说我的东西不好呢。”
“嘶——”萧芃一时不察,让她进攻得逞,却倒吸了一口凉气,眉头皱起,似在隐忍。
“怎么了?”温酒眉头一拧,便要去撩他衣袖。
萧芃立刻拦住她的手,低声道:“你做什么?”
“我看看,你哪里受伤了?”
“已经好了,我……”
“扭捏什么?别捣乱。”温酒拍掉他试图阻拦的手,专心致志地沿着小臂向上检查。
萧芃正盯着她低垂的睫毛瞧,却察觉一道视线落在身上。
抬首回望,却是昭宁公主李鹭引正在不远处看着二人,嘴角噙着一抹戏谑的笑。
“……”
莫名不爽。
“还说没有!”温酒已找到他左臂缠绕的绷带,仰头瞪他,“这是什么?”
“这是半月前伤的,早已愈合了。”萧芃一面说,一面抓住她的手掌,“我要回府,你也一起罢?好歹想个方子帮我遮掩一二,我可不想一直这么黑黢黢的,有损我名声。”
“呸,”温酒啐他,又道,“等我与殿下说一声,更衣了便来。”
萧芃面色一僵。
“乐之寻我?”李鹭引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殿下,我……”温酒立刻挣开他的手,“兄长今日归来,恕我失陪了。”
李鹭引见她已笑得眉眼弯弯,不禁也跟着笑起来,十分善解人意道:“乐之与萧将军一年未见,多陪陪家人是应当的。”
温酒应了一声,高高兴兴地朝用于更衣的小院走去。
却不知自己走后,李鹭引攥紧缰绳,驱马上前,居高临下看着萧芃,语气微讽:“萧将军怎么一人先行返京?不与青将军一道?”
“昭宁殿下,”萧芃行了一礼,“听闻舍妹前些时日急病,心中放心不下,又兼与家人一年未见,故心急回京,殿下见笑了。”
“将军为国效力,我心中佩服,何来笑话一说?”李鹭引眯起眼睛看他,忽道,“前些时日,乐之饮醉留宿我府上,兴至吟诗一首,我却只记下前半首,不知将军是否知晓后半首。”
府上?虽然记得不太真切,但前世这个时候,公主应还在宫中居住才对。
萧芃顿了顿,心中忽地泛起一种不详的预感:“殿下请说。”
“秋窗风细雨如帘,芭蕉新叶卷珠圆。”李鹭引微笑道,“如何?将军可听过?”
萧芃猛地抬眼看向公主。
是了,秋窗。
上一世,自己是入秋后才返京的。后来李鹭引组了个诗社,在搜集旧诗时翻出这一首来,还向自己好一阵炫耀。
……这副面孔真是和前世一样令人讨厌。
“原来殿下也是有缘之人。”萧芃冷笑一声,咬牙道,“醉后幸逢容榻处,与卿共枕听雨眠。不知对否?”
李鹭引抚掌而笑,十分畅快:“不错!正是这两句。”
[1]引自白居易《牡丹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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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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