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的荷风苑,凉风习习,侍女们在檐下挂起两盏灯笼,庭中四角焚上香丸,便悄悄四下散去了。
院中安置一张竹榻,一人坐一人卧,坐着的那个正替另一位吃果子的打着扇子,好不悠闲。
“你是说,霄云山上的匪首,私下里竟然是个盐枭?”温酒本半卧在榻上享受,听到这,终于肃然坐了起来。
“此人行事诡秘,狡兔三窟,从不在同一处逗留,稍有风吹草动就走,几次叫我们扑空,突袭霄云山那次,她命亲信为引,自己则往反方向下山,不知逃往何处去了。”萧芃将她按下,一只手仍替她轻轻打着扇,“不过我想,她应当会回扬州。”
“你怎知她一定会回扬州?你不是说从未与她交手吗?”温酒看他。
“自然是从那些俘虏嘴里撬出来的——但他们与她共处多年,也只知她姓韩,是扬州人士。”
“今日入宫,你可将此事向陛下禀明了吗?”温酒问。
“没有。”萧芃不假思索地说。
“没有?你要私下去查?”温酒扭头看他。
“贸然行动,只会打草惊蛇。我们手中掌握的证据只有几袋落在寨中的盐,光凭这个,如何判定此人与甪丹勾结?”
“可甪丹虽也自产湖盐,迁都后经济亦有所发展,器用之物毕竟不比大周,制盐技术更是落后,产量供不起百姓吃用。凉州与甪丹仅有一山之隔,百姓又多有往来,除了甪丹,这些盐销往何处最能获利?不过说起甪丹,近日还有一事颇为蹊跷,也与之有关……”温酒说着说着,忽然噤了声,“做什么这样看着我?”
萧芃一怔,目光闪了闪,却没有移开,说话时却仍带着笑:“我怎么了?”
“少明知故问。”温酒狐疑地盯着他,“你有事瞒着我?”
“没有。”萧芃否认,又问,“何出此言?”
“答话太快,必定有鬼。”温酒合上他手中的扇子,盯住他的眼睛,“你定是有事瞒着我。”
萧芃轻笑一声:这家伙从小到大都这样,一旦怀疑某人,就盯着对方的眼睛一个劲地瞧,好像眼睛会说话似的。
转念一想,却不由相信,在她眼里,眼睛兴许真的会说话。
不然她如何次次都能猜中?
“你爱说不说。”
温酒见他垂眸不答,气哼哼地松开手,扭头去端水晶盘:“前些日子,因光华公主冲撞了皇后娘娘,殿下将阳平殿下接到了瑶华宫。之后,康王殿下便送给阳平殿下一顶璎珞作为赔礼。”
听见“康王”这两个字,萧芃脸色变了变。
温酒瞥他一眼,继续道:“那顶璎珞上有一块黄色丹石……”
萧芃闻言,忽地轻嗤一声:“看把他穷酸的。伸手。”
“什么?”
温酒下意识把手递了过去。
一个匣子拍进手心。
揭开,竟是一只由血红色丹石打磨而成的玉韘。表面雕着狐狸,两只兽耳处分别开孔,穿着细绳。
温酒震惊,将玉韘自匣中取出,迫不及待地将它套在拇指上。
烛火下,红色的玉石盈盈如水,流转出点点星芒。
“你从何处得来?”温酒死死盯着玉韘,难得看起来竟有些呆傻。
萧芃笑着揉揉她的脑袋:“市集上偶有小贩带来一些未开采的石头,十分抢手,当地人都称为‘赌石’,寻常人家若是开出一颗丹石,哪怕颜色不那么纯粹,也保管这辈子衣食无忧了。”
当然,他不会说自己是凭着上辈子的记忆,从一个连赌中两颗丹石的甪丹人手中,提前将这块石头买下来了。
甚至还颇有些可惜:另一块的个头看着虽然要比自己买的这块小一些,但丹石的品质却更为上乘。自己这块几处都带有杂色,他原本打算做两个和温酒凑对,最后只得作罢。
“我替你把系带束上,你戴上它,拉弓试试,如何?”
温酒就等着他这句话:“海月!海月!快取我的弓来!”
萧芃刚抬眼,院中忽地便挤满了人:抬靶子的抬靶子,拿弓的拿弓……
温酒急得跳脚,萧芃好容易替她绑上系带,手腕便如银鱼般从他掌心脱出。
少顷,少女在庭前站定,凝眸、搭弦、拉弓——
三箭齐发,箭矢破空而去,只在空中留下一瞬凌厉的光,再听得一声闷响,箭头已穿透红心。
“全中!”侍女们小声尖叫。
温酒回头望向萧芃,只见他立于众人之外,正微笑看着自己。
温酒细细将他打量一番。
怪道京中流行上元节安排男女相面。
灯下看郎子,就是再五大三粗、沉郁阴暗的面孔,也能借烛火的光晕平添几分柔和。
此去凉州,萧芃确是消瘦不少,那张脸原本说不出的风流多情,倒减去四五分,只觉欺霜赛雪,凛凛不可犯。
如今站在灯下一看,又颇有几分从前的影子了。
不禁在心中暗道:纵然冷面公子有冷面公子的好,这张脸毕竟与自己朝夕相对了十几年,果然还是更好看一些。日后少不得下些功夫,将他调理回来才是。
萧芃如何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只道:“以此玉韘添个彩头,愿阿酉四月试夺魁如探囊取物。”
“谢谢哥哥!”温酒闻言,好不感动,抛开弓便几步小跑,扑进萧芃怀里。
萧芃下颌猝不及防被她一撞,二人连退几步,双双倒在竹榻上。
“姑娘!”
“大公子!”
萧芃一手按在温酒腰侧,另一手朝正要上前的侍女挥了挥。
温酒撑着他坐起来,抢着要帮他揉。
萧芃岂会拦着,由着她在面前大献殷勤。
他心情转好,这才想起正事:“你方才想说什么?”
“我是要告诉你,”温酒接过海月递来的冰凉的湿帕子,按在他撞红的下颌处,又将他推了推,自己也坐上竹榻,“不仅阳平殿下的璎珞上缀有丹石,郑云岫头顶的簪子亦是。且二人首饰上的玉石颜色都不够纯,定非宫中内造。我和怀卿连着逛了几日,京中首饰铺多以玉石为饰,并不见丹石所制。”
萧芃敛了笑,正色道:“你是说……”
“我思来想去,唯有一种可能,便是郑党一派的手中有一批丹石。”温酒道,“你方才又提起私盐之事……”
“我问你,郑党中是否有人任转运使一职?”
萧芃与她对视一眼,半晌,点点头:“有,此人名叫赵韦忠,是郑国公的门生,曾任盐州刺史。”
温酒沉思片刻,揪住他的袖子:“哥哥,此事关系重大,我想与殿下言明,你意下如何?”
“自然,我也会着人再细查一番,看看这批丹石藏在何处。”
*
三日后。
聚仙楼最末的雅间,身着月白衣裙的女子手执一把蒲扇,看侍女烹一壶清茶。窗子半开,身后水声潺潺、流云过往,衬得她更如闲云野鹤般,飘然出尘。
“吱呀”一声,门忽被推开。
侍女将茶汤注入茶盏,默然退了出去。
“千彩阁的眼线,都安插进去了?”
“这点小事,殿下还无需担心。”萧芃淡淡道。
前世,在千秋宴上,郑贵妃便是以一套丹石头面出席,艳惊四座,引来京中女子纷纷效仿。
当时京中生意做得最大的首饰铺子,便是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千彩阁。
“那你提前会面,是想说什么?不是约好半个月见一次?”
“不知殿下,是否还记得韩希光?”
室内一片寂静。
“若是连杀了自己的凶手都不记得,岂非白活一世,浪费这天赐的机缘?”李鹭引寒声道。
茶盏升腾起水雾,她的视线也渐渐模糊……
耳边回响起厮杀声,箭矢如雨一般落在城墙、刺进将士们的铠甲中。
“誓死守住城门!”
自己的咆哮声似乎还回响在耳畔。
可是紧接着,面前闪过一道银光。
下一刻,便是天旋地转。
“中了!韩将军射中了长公主!众将士们!随我再攻!”城下,庆贺声山呼海啸般向她袭来,她却失去睁开眼睛的力气。
鲜血堵住喉头,一阵阵的干呕中,她似乎将心肺都吐了出来。
四肢逐渐冰冷僵硬,痛感也慢慢消逝了……
“殿下。殿下!”萧芃的呼唤将她从恐惧中拉回。
李鹭引回过神,呼吸稍缓,伸手便要端起面前的茶盏。
萧芃眼疾手快地拦住了她。
“殿下,前尘过往皆云烟。”
顿了顿,他又道:“殿下可知,前世阿酉她……”
“我知道。”李鹭引深吸一口气,打断了他,轻声说道,“我都知道。”
前世死后,她的魂魄不知为何没有消散,只是飘离了肉身。
她看见城墙上的女将们一个个倒下,城门攻破后,近侍南星伏在自己身上大哭了一场,自刎于她身侧。
李鹭引凄然地看着这一切在眼前发生,却无法阻止。
之后,她想起温酒,便立刻赶向未央宫。
东襄王李玄越亦在此处。
殿中好似空无一人,一个纤瘦的身影着白衣却在东襄王下令左右搜殿之时,出现在小楼之上。
“温皇后,久别重逢啊。”触手可得的荣耀似乎令李玄越心中飘然,他只注意到面前的美人形销骨立,以为这是一个被丈夫抛弃的、心碎绝望的女子。
李鹭引却一眼看出了温酒眼中玉石俱焚的疯狂。
她飘向小楼,却见温酒已抬起弓,毅然决然朝李玄越地射出一箭。
一击即中,顷刻毙命。
来不及反应,温酒已侧身点燃了箭矢上的火引,再次发出数箭。
火舌窜天,以燎原之势席卷了整个宫殿。
“不要!”李鹭引愕然,一时之间竟忘记了自己已然成为了魂魄,扑上前去阻拦。
却从好友的身体中穿过。
魂魄与身体相触的那一刻,温酒冰冷的嘲讽声在咫尺间响起:“尔等乱臣贼子,今日随我葬身此地,也算是我能为殿下做的最后一件事。”
李鹭引僵在原地,心中不禁一片荒芜:乐之啊乐之,倘若你知我此时已经死了,是否会徐徐图之,另扶明主呢?
可是她永远也不会知道了:只见温酒跌跌撞撞地走进屋内,将案上花瓶砸碎,执起一块碎瓷,横向颈间——
鲜血染红衣衫,蜿蜒流向桌案。
魂魄没有眼泪,李鹭引清晰地看见案上铺开一张纸,上面只写着一句话。
“虽九死其犹未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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