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远处一阵悲鸣，一群几乎和暗夜融为一体的黑鸟划过夜空。

紧接着，许多灯火从天空坠落，像是空中突然抛下许多盏小蜡烛，沈克定睛一看，才发现，蜡烛也是黑鸟形状，只是，状若鸟尸，尸身已经被点燃。

“这些被点燃的黑鸟，恐怕就是黑羽蛹。”沈克猜测道。

“为什么同样是黑鸟，一些被点燃扔进井里，另外一些却负责做这件事情？”徐世初问。

“我怀疑飞在空中的黑鸟。”沈克道，“就是黄公馆童棺里的那些鸟尸。”

“所以，这些黑鸟都是黄子庚的人，我们曾经的师叔和师兄弟们？”徐世初冷笑道。

此时，深井里宛若地狱业火，并且，渐渐在十二棺材上燃起红莲一般的篝火，每一只黑鸟的尸体落下，红莲业火就会烧得更加旺盛。

熟悉的钟声再次响起，沈克抱头蹲下，好一会儿，才勉强站起。此时的感觉十分诡异，那种想要跳井的想法已经消失，反之，他很想爬上钟楼去。

他睁开眼睛，却看到一个十分诡异的场景。

只见一块块玻璃砖，从业火燃烧的井下升起，悬浮围绕着钟楼，砌筑着高塔的形状，看起来，就好像刚刚从玻璃厂里烧制好的玻璃砖，已经被送到工地上，开始筑塔。

带着烛火的黑色鸟尸掉落得越来越频繁，玻璃砖的砌筑速度也愈发加快，此时，只见一个放大好几倍的玻璃钟楼正在拔地而起，不断升向高空之中。

然而，那种周围全是人的感觉愈发强烈。

沈克可以清晰地感觉到，有人在挣扎，有人在嘶吼，有人在哭泣。终于，他发现用来砌筑钟楼的玻璃砖里，有一张颜色很浅的透明人脸。每一块砖里，都有这样的人脸，脸上满是绝望和恐惧。

“韩景川所说的，提取精神体制造通明塔，恐怕就是如此。”徐世初道。

“这也太残忍了。”沈克看着一张张痛苦的人脸，觉得一阵难受。

突然，一个声音从二人背后响起：“徐世初，你怎么在这里？”

来者正是陆雪舟。

奇怪的是，他的手里抱着一只熟睡的小鸟，小鸟和此处的黑鸟完全不同，羽毛黑白相间，像是一只雏鹤。

“陆雪舟，你们在干什么？黑羽蛹为什么要被投进通冥井？”沈克质问道。

“想要重开天地之间的通路，就必须有许多活人的灵体献祭，黑羽蛹和通冥井就是为了完成这个献祭仪式而准备的，他们的灵体就是我们建造通明塔的砖石。”陆雪舟笑道。

说完，他抬手指向空中：“你看，通天之门即将打开，我们很快就可以飞升啦。”

“陆雪舟你们疯了！”沈克怒道。

“我们没有疯，我们不过是在实现血镜门千年以来的追求，历代贤者为此付出无数的心血，直至今日，我们才可以完成通明塔，飞升到明空云海。”陆雪舟道。

“就算你们要飞升，需要弄死这么多无辜的人吗？”沈克退后道。

“没有无辜的人，他们不过是监狱里的囚犯，这个世界充满不可救赎的罪恶，沈克，人性之恶，我想你应该比我更清楚。”陆雪舟镇定道，“监狱里的囚犯原本就应该被行刑，这个世界是注定要毁灭的，我们不过是替天行道。”

“一派胡言。”沈克还是无法接受。

“你还是不愿承认对吧？”陆雪舟突然抬手，从空中召唤下几只黑鸟，黑鸟将口中衔着的鸟尸放在地上。陆雪舟继续道：“出来吧。”

只见一对鸟尸里，走出一对透明的父子灵体。

男人顿时跪在地上，痛苦求饶：“求求几位神仙，放过我儿子吧，他还小，我可以为他做任何事情，我可以为他去死。”

“你不用为他去死，你只需要做一件事情，就可以救你的儿子。”陆雪舟和蔼道。

这样说着，他又叫出另外一对父子，然后对四人说：“你们之间是毫不认识的陌生人，现在你们两个人的儿子，只有一个可以活，你们自己做选择吧。”

四个透明的灵体一片沉默，突然，一个男人扛起陌生人的儿子就投入井内，另外一个男人顿时暴怒，两人扭打在一起，最后，剩余三人一同跌入井内。

陆雪舟一直在冷眼旁观：“这就是你说的无辜的人，伟大的父爱，人情社会的温暖，私情永远高于公义。”

“够了陆雪舟，你不要以偏概全！”沈克攥紧了拳头。

“你和他们没有区别，沈克。”陆雪舟道。

“我……”沈克突然有些动摇。

“沈克，你不是英雄，也不是神仙，你没有必要因为这些无关紧要的陌生人，而罔顾你家人的死活。况且，这个世上皆是罪人，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根本不值得你在乎。反而是曹家，只有他们是发自内心的对你好，他们心疼你，爱护你，给你最好的生活。你明明有能力可以救活他们，难道不救吗？”陆雪舟问道。

“沈克！”徐世初有些着急。

这时，天空中突然一阵异动，大批黑鸟如同黑雾压境，向着众人袭来。

陆雪舟拉起沈克往街道深处跑去：“师父来了，快走！”

二人躲进街角的一间店铺，徐世初紧跟其后。大批黑鸟在店铺上空飞过，似乎没有发现三人。陆雪舟此时也很慌张，十分着急地用衣服裹起怀里的雏鹤，喃喃道：“别怕别怕，师父不会发现你的……”

“你怀里是什么？”沈克问。

陆雪舟赶忙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四下查看了一番，确认没有其他黑鸟，才附在沈克耳边小声道：“他是陆醒。”

“什么？”

“师父有令，不准任何一个镜派贤者的传人进入通明塔，我没有办法，只能把他偷偷带进来。沈克，我对这个世界没有任何留恋，只有你和陆醒，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死也要带你们一起走。”陆雪舟道。

“我师兄和陆醒一样，也是镜派贤者。”沈克一阵紧张。

“我怀疑刚才那群鸟，就是因为师父已经发现徐世初，才会派人来追杀他。”陆雪舟小声道，“不过，既然徐世初可以进入冥地，那一定是因为陆醒对伶音萝做了什么，我虽然不喜欢徐世初，但是，既然陆醒把他当朋友，我们就一起走吧。”

这时，沈克突然发觉徐世初好像太安静了。

他赶忙回头，却见徐世初的脖颈之间，竟然有一道黑色的伤口，徐世初的喉咙动了几下，声音嘶哑，却讲不出完整的字句，他大概是刚才逃跑时，被黑鸟伤到，现在模样看起来非常虚弱。

“师兄，你怎么了？你别吓我！”沈克着急道。

此时，徐世初的身体变得愈发透明起来，他的表情十分艰难，每一次动口都说不出话来，到最后，他只有把手放在自己锁骨之间的明镜符上，似乎想跟沈克说什么。然而，他的背后已经长出一双翅膀。

奇怪的是，翅膀不是黑色，而是黑白相间，紧接着，巨大的羽翼已经将徐世初彻底包裹，然后，一个黑白羽毛相间的蛹体，彻底形成。

沈克的脑袋里顿时嗡地一声，他的眼前全是通明洋行屋顶下倒挂的黑羽蛹。

“你们别他妈一个个的丢下我好吗？”沈克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住了。

黑白蛹体转瞬即逝，地上只剩一具幼小的鸟尸，却和陆雪舟怀里的雏鹤有几分相似。

“快藏起来，镜派贤者的外观太过独特，很容易被发现。”陆雪舟焦急道。

沈克赶忙把雏鹤放进怀里，他的精神经过几日以来的折磨，此时已经濒临崩溃：“我不想他们死，我不想离开他们，我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家，好不容易才能过上我想要的生活，我明明有了很多兄弟和家人，还有师兄，为什么到最后我什么都留不住……”

“沈克，沈克你听我说。”陆雪舟掰开他的肩膀，轻声道，“这一次走上通明塔的师兄弟非常多，师父无暇顾及每一个人。我知道，你有放不下的家人，我也有，我们只要把他们偷偷藏起来，就可以一起带上溯时崖，那里是一个云上的桃花源，我们在意的所有人，都会在那里重新复活。”

沈克抬起头来，仿佛看到一丝希望：“真的吗？”

“真的，搜集祭品的工作，是由我负责的，我之前答应过你，你喜欢曹家的人，我就会放过他们，他们现在应该还在原地，并没有被丢到井里，你还记得他们的黑羽蛹都在哪吗？师父现在忙着建造通明塔，没空管我们。我们可以偷偷跑回去，把曹家人都带过来。”陆雪舟认真道，“陆醒之前给你的藤箱还在吗？那个箱子是伶音萝做的，可以保护灵体。”

“好，我大哥在育婴堂，其余的人在通明洋行。”沈克站起身，擦了擦眼睛。

“事不宜迟，我们立刻就做！”陆雪舟拉起他，就往外面跑去。

此时，冥地里的通明洋行和育婴堂，满地都是黑色鸟尸，沈克翻出藤箱，将所有的鸟尸都装入箱内，箱内的两件鹤氅，被他小心翼翼做成一个鸟窝，勉强当做保护。

等到事情搞定之后，沈克死死抱着藤箱，咬紧了嘴唇。

仿佛他的怀里，就是他最珍惜的整个世界。

沈克抱起藤箱，跟着陆雪舟返回钟楼。然而，望着眼前的陆雪舟，沈克依旧有些担心：“陆雪舟，你为什么要帮我？”

“因为你的手上有筹码，可以和师父谈条件。”陆雪舟认真道，“我对师父来说，只是一条无用的狗，如果他发现我偷偷带着陆醒，肯定会将我赶走，但是你不一样。”

“我有什么不一样的？”沈克问。

“伶音通明萝，顾名思义，就是完成通明塔的最后一步，我们需要伶音萝这把钥匙，去打开天地之间的通路。但是事实上，因为陆醒之前做的事情，伶音萝已经失控，他现在只听一个人的话，这个人就是你。”陆雪舟道。

“为什么会这样？”沈克问。

“所有的血派贤者，都是活祭的器皿。活祭，就是以自身为器，培养鹤羿古国存留的伶音通明萝，但是，没有任何一个贤者可以让伶音萝变得如此强大。”陆雪舟认真道，“只有你，可以培育出连通天地的伶音萝。”

“只有我可以吗？”沈克道。

“不然的话，为什么完成这个计划的人，是你而不是我。”陆雪舟道。

“所以说，飞升计划中最关键的一点，是利用我的存在，培养伶音萝这把钥匙，是吗？”沈克渐渐明白。

“正是。”陆雪舟点头。

“简单来说，我的主要功能就是个花盆是吗？”沈克自嘲道。

“我们都是神明的器皿。”陆雪舟平静道。

不久之后，二人走到钟楼，沈克望着通天的钟楼，思绪矛盾：“我们一定要这样做吗？”

“沈克，有一件事情你或许不知道，曹家人虽然忍住没走，但是，还是有很多人逃回了太古，他们已经把瘟疫带到了那里。”陆雪舟沉声道。

“什么……”

“不过你不要担心，我可以控制的黑鸟虽然有限，但是我已经派人去曹家堡寻找你亲人的灵体，到时候会一起带过来，你放心，你在意的人，一个都不会少。”陆雪舟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事情会结束的，一切都会恢复正常的，到时候你们还可以回家过年。”

“我哪里还有家可以回去。”沈克已经崩溃。

“我们的家就在飞升之地，我们早就应该离开现在这个鬼地方，一直以来我们都生活在一个狭小的监狱里，外面还有更宽广的世界，更加自由的世界。在那里，没有疾病，没有痛苦，这个桃花源始终存留在我们的远古记忆里，每一个人都在寻找，我们既然找到了，为什么要错过呢？”陆雪舟轻声安慰道。

“我和我的家人，可以在这个桃花源里，团聚吗？”说到团聚两个字，沈克只觉得一片冰冷的内心，总算燃起一点火花。

“如果我们努力的话，是可以的。但是沈克，我这一次冒着被师父打死的危险来帮你，你一定不能丢下我和陆醒，你是我唯一的希望。”陆雪舟显然也不太相信他。

“不会的，我们一起走，我不会丢下任何人的。”沈克终于下定了决心。

此时，拔地而起的通明塔，已经高入夜空，望不到尽头。一圈玻璃砖制成的旋梯，围绕着通明塔身自夜空中盘旋到地面，所有的黑鸟正在沿着巨塔，拼命向上飞去。

“师父他们走在前面，我们稍微等一下我的人，他们前日已经到达曹家堡，今日应该返回。”陆雪舟道。

“好。”沈克焦急地在空中探望。

等待的时间里，陆雪舟小心翼翼问道：“我和陆醒都是孤儿，能不能去你家过年？你会讨厌我们吗？”

“不会的。”沈克忙说，“我们都是兄弟。”

“好的呀。”陆雪舟宽心道。

沈克抱紧了手中的藤箱，长吸一口气。

不久之后，最后一批黑鸟姗姗来迟，头鸟果然衔着一个藤箱，陆雪舟接过藤箱，将怀里的雏鹤小心翼翼放入，然后道：“人齐了，上塔吧。”

沈克不敢耽搁，紧随其后。

“师父他们应该快走到门口了，沈克，你把门打开。”陆雪舟道。

“如何打开？”沈克愣了一下。

“让伶音萝，点燃整个通明塔。”陆雪舟道。

“那作为砖石的这些人……”沈克突然觉得十分不舒服。

“这个世界是注定要毁灭的，我们只是替天行道。”陆雪舟回头道，“你如果不这样做，曹家的人，你的哥哥们，你师兄和豆豆，就永远只是藤箱里堆积的尸体。”

“够了！你别说了！”沈克的精神几乎又要崩溃。

“我承认，我是一个自私而卑鄙的人，可是这个世界上，有谁不是呢？”陆雪舟指了指井口，“刚才那两个男人，如果我给他们机会，带着他们的儿子去逃命，你觉得他们不会把我们的亲人，当做垫脚石来踩吗？人性之恶，沈克你应该很理解的，就算刚才那个小孩是豆豆，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地扔到井里。”

沈克又想起昨晚跟他撒娇的豆豆，还有抱着豆豆的徐世初，还有曹恩骏和曹鸣川。到最后，他看到傻傻的曹余庆，笑着对他说，我以后可以躲在你背后无忧无虑啦。

“我一定会让你们过上无忧无虑的生活。”沈克咬了咬牙，点燃了通明塔。

刹那之间，漆黑的夜空中，一座晶莹闪烁的巨型钟楼，点亮了整个租界。每一块玻璃砖里都泛出火光，琉璃剔透明灭不定。

陆雪舟和沈克提着藤箱，迅速走上通天的阶梯。

然而，每走一步，沈克的脚下，都是一张痛苦的人脸，他们的表情在火光中异常清晰。

“人性本恶，无可救赎，沈克，别看脚下。”陆雪舟叮嘱道。

沈克的内心，却越来越游移不定。

“我也不是一个好人，为什么，我却可以踩着别人，走向更好的生活呢？”沈克喃喃道。

“你怎么还会有这么幼稚的想法，这个世界哪有那么清晰的好人和坏人，不过是强者和弱者而已，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我们不过是丛林法则下的幸存者。”陆雪舟道。

突然，沈克停下脚步。

“不是这样的，陆雪舟，这个世界的道理不是这样的。”沈克满目迟疑，此时他们已经走到半空之中。

“怎么了？”

“对不起，陆雪舟，这条路我走不下去……我知道，我也是一个自私而卑鄙的人，我只想过精致而冷漠的生活，我对陌生人毫无感情，也没有什么悲悯的心肠。”沈克突然转身，向着塔下跑去，“但是，我是真的没有办法踩着别人的痛苦往上爬，对不起！”

“你疯了沈克！你现在回头的话，所有你在乎的人都会死！”陆雪舟着急道。

“你也不要再往上走了，这个塔有问题，你看现在的世界一片漆黑，哪有什么明空云海，我们根本就不知道这个塔会通往哪里，通明和通冥只是一念之差，我们要小心分辨！”沈克焦急地喊道。

突然，高空中传来一个嘶哑的声音：“叛徒当死！”

转瞬之间，大批黑鸟从高空俯冲而下，向着二人袭来。陆雪舟一个踉跄，就从天梯上翻身跌下，沈克赶忙派出一支伶音萝，将他拴在空中，然而，黑鸟的尖喙立刻开始啄食伶音萝。

此时，一只巨大的黑鸟直接冲着沈克撞来，沈克毫无防备，一脚踩空，也从天梯上跌下，伶音萝迅速将他救起，此时他和陆雪舟都挂在半空中之中，脚下的深井里，业火炽燃。

红莲业火似乎越烧越旺，一点点冲上半空，几乎要将沈克二人吞没。火中满是痛苦的人脸，对沈克怒目而视，突然，火中伸出无数的人手，想将沈克拉入火海。

陆雪舟绝望得都快哭了：“这些就是你不想伤害的人。”

高空之中的黑鸟依旧在和伶音萝搏斗，黑鸟几次想俯冲下来，都被伶音萝挺身挡住，然而，黑鸟锋利的尖喙正在不断啄食，维系着二人的藤枝变得越来越不负重荷。

“行吧，我他妈就是个傻子。”沈克闭上眼睛，彻底认命。

黑鸟压境，地火炽然，沈克渐渐感觉到黑鸟的尖喙在身上啄食，而脚下灼热的剧痛，也越来越清晰。

然而，就在此时，一个声音从伶音萝里传来：“沈克，你别怕，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你并非一个失道之人，正因如此，我才可以返璞归真，完成绝天地通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