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环被手指掀起，随即指腹贴上拉环顶端，那手指的主人添上一点力道，用巧劲下压，于是随着“啵”的一声，仿佛易拉罐内的汽争先恐后涌了出来，又在阳光下醉了酒，跌回易拉罐内。

汽水摇晃。罐身因温度差滑下水滴，还透着冰凉。

少年黑发中间杂白发，有些少年白头的意味，他生了一双看似慵懒神秘的眼，内眼角尖且眼型长，许是因为内双，眼皮始终轻遮住一点眸子。

而此时他仰头，微阖双眼，将唇贴近易拉罐，那水滴落在他胸口，他喉结上下滚动，汽水被灌入喉中。但他分明喝得急，像是渴坏了，画面却无端性感起来。

他将汽水一饮而尽，喝完时仍意犹未尽，对着易拉罐舔舔嘴唇，方才将易拉罐压扁。

“小哥哥，可以拍张照吗？”

围在他不远处的女学生见他喝完，总算出声问道。

少年所站立的角落离三季市第一中学只有小段路的距离，因此学生格外多，而他最近总在学校附近活动，早已吸引不少视线，尤其是少女们的视线。

他总算反应过来，看向面前的女学生们，而女学生们也总算看清他眼眸的颜色。像是绿色，又像是带点灰色，正如同她们在言情小说中曾阅读的描述——似乎有狼的野性，又有夜的神秘，总之，摄人心魄。

“买笔么？”

少年开口，嗓音低沉得有些吓人，他从斜挎包里掏出一盒笔，想了想，又说，“五十元一盒，可以拍照。”

拍照要买笔，这是少女们没想到的，况且尽管已经是高中生，但五十元一盒笔，看外壳也只是极为普通的十支装的中性笔，对他们来说倒算是十分无意义的消费了。

她们凑到一起交谈，面露犹豫。

少年见她们像要离开，又说：“我是穷人家的孩子，卖笔是补贴家用，老板说这个月业绩再不达标，就要扣我工资，让我带着这些笔去喝西北风。”他说着展示方才捏扁的易拉罐，“今天一天没吃饭，路过的人看我可怜，送了我一罐饮料，本来想省着喝，但实在太渴了，还好，捏扁了还可以卖给废品站。”

这番话说得少女们立刻有了恻隐之心，脸上露出同情，再观察少年虽然很高、肌肉结实，但身上的衣服确实破破烂烂，像是捡了别人不要的来穿，显然不合身，紧绷在他身上。

有一名女学生首先站了出来，掏出一张一百元纸币：“我买一盒吧。”

“那我也买一盒！”

“我也是。”

……

也许少女们也大多幻想着拯救落魄的骑士，毕竟玫瑰救赎骑士的故事总是动人。那少年很快收获许多张百元纸钞，他找钱的动作娴熟，递出一盒盒笔的动作也很快速，有些时候触碰到买家的手，羞涩的买家总会红了脸颊。

“现在可以拍照了吗？”

少女们自觉按照买笔的顺序排起队来，在少年点头允许后，带了手机的便跑到少年身旁自拍留念，没带的便请求带了的帮忙合影。少年不懂风情地站得很直，照不进画面，最开始让女孩们有些尴尬，但一旦客户提出要求，少年便不会拒绝，因此挽手的，牵手的，比心的……层出不穷。

不知经过的哪位学生提醒一句：“有高二五班的吗？你们班主任刚下班过来了，还有数学老师……”

她顿了顿，“啊哦，好像已经很近了……”

提醒引起一股骚动，人群中有几个女生立刻往学校的方向看，发觉言若已经气势汹汹骑着自行车越离越近，而数学老师坐在自行车后座，双腿看起来不知该往哪里放。

有一名女学生还没拍照，咬咬牙，转身便跑，而同班同学便也跟着跑，其他班级同学见状，不明所以，直到言若的自行车发出刺耳的刹车声，她们听见那向来看着好欺负的圆脸女老师大喊一声：“看我不教训你！”

她们吓了一跳，也学着四处逃窜。

很快少年面前没了学生的踪影，他见到赶走客户的元凶——娃娃脸奶凶女以及面瘫眼镜男。

没有意识到事情严重性的他习惯性掏出一盒笔，正要对向她走来的娃娃脸奶凶女说话，她却一把抓住他的手，气鼓鼓地说：“没错，就是你，这几天老是在学校附近骗钱！”

“我么？”

少年表情看着懵懂，但似乎想到什么，大概是想到自己的确应该是一名骗子，很明显地表现出震惊，然后反应过来，拉开言若抓他的手，将笔塞回包里，撞开她便跑。

“骗子！别跑！”言若一下子被撞开，踉跄几步被宋竹央扶住肩，然后又想骑车去追，但那少年如同一道闪电跑得飞快，再加上恰巧绿灯，一下子消失在车流当中。

宋竹央见言若没有办法，只得对着他消失的方向，五官因生气拧成一团。从上往下看，她的脸颊肉又鼓起来，看着令人很想上手戳戳，也许很柔软有弹性。

他嘴角动了动，然后道：“他这些天不会来了，你不是有事要找雪侧吗，走吧。”

“哼，我抓不住他，警察也会抓住他的，骗子，诈骗犯，怎么能骗学生的钱……”言若一边念着一边往自行车倒下的方向走。方才太急，车没停好，本来就老旧，这下摔在地上，也不知有没有摔坏什么零件。

言若说着说着五官舒展开，有些得意地笑起来，“还是我聪明，遇到这种诈骗犯就要赶紧报警，你看上次雪侧被骗就……”

她说漏嘴，赶忙把话吞回去。

宋老师还不知道侧侧被骗了上万呢，雪侧可不让说……

但宋竹央像没听到，在她要弯腰扶起自行车时先一步弯腰，将倒在地上的自行车扶了起来：“我载你回家。”他自然地将双手搭在车把手上，然后又自然地调起座椅高度来。

言若心想他最近总想着载她，是觉得她车技不好吗？

不过……她骑得确实有些慢，又摇摇晃晃的，可能他坐得不太舒服。

言若一边反思一边点头，待宋竹央踩开脚撑，坐上车坐垫，她乖乖坐到后座上，把小腿微微向后折。

“别忘记带头盔哦。”她眼前是宋竹央宽大的后背，腰身劲窄。视线被遮挡，她探出头来作温馨提醒。

宋竹央听话地从车篮子里取出头盔戴上，又从左边车把手取下另一顶头盔递给她。

粉嫩的头盔戴上，言若又道：“远远遇到交警要干什么呀？”她突然开始对他的考试。

“靠边停车，推车过路。”但难不倒他。

她满意地点头，此时心内的气恼已经不知不觉流逝，她又情绪高涨，欢快地对宋竹央道：“出发宋老师！”

“抓紧，言老师。”

宋竹央应声踩起自行车。他腿太长，调好的座椅高度够言若抱住腰身，双腿舒适度却无法到达最佳。但他配合着言若的欢呼拧拧车铃，骑车的腿也显得自在起来。

宋老师确实骑得快很多。

言若想，她骑车载他时，似乎从没有哪段路会刮过这样流畅的风来的。

车头在他掌控下也比往常听话多了，按照这样的速度，应该很快能到雪侧家了吧。

车速突然快了起来，原来是到下坡路。

因为发愣，言若被一股惯性带动，一头撞到他背上，然后她似乎听见他很轻很轻地笑了一声。但鼻子疼得强烈，她丧失思考能力般抱住他的腰，手心能感受到他腹部传来的温热，还……很结实。

好香。

宋老师喷香水了吗？

言若像小狗一样在他身上蹭蹭鼻子，认真地闻他身上的味道。那是十分强烈，浸满鼻腔的竹香，因为是淡雅的香，仿佛疼痛都被治愈。

“宋老师，你喷香水了呀？”她是好奇就会忍不住问的性格，“你身上有竹子的香气，真好闻。”

话语格外耿直，令宋竹央放在刹车把手上的手指收了收，自行车便吱嘎一声叫起来。

“也许是洗衣液的香气。”

“哪款洗衣液呀？”

没想到她还会追问，宋竹央罕见地没有马上回答，面上虽看不出犯难，但眼很慢地眨了几下，显然是在思索。

然后他答道：“记不得，买不到了。”

敷衍的回答，但足够应付言若。只听她失望地哦了一声，然后他又感受到她隔着衣料，鼻尖触到他的后背，意犹未尽地闻着。

如同猫咪在猫薄荷中打滚，变得更加黏人起来。

头盔的挡风塑料板“啪”地落下来，宋竹央隐隐听见言若在说话：“要是能每天和宋老师贴贴……”

贴贴？

他伸出一只手来把挡风板拉上去。

但言若已经没在说话了。

—

若要四个人一起吃饭，二楼那张小餐桌显然就挤不下了。

江雪侧决定从一楼杂物间里搬出爷爷留下用以宴客的大圆桌，思来想去，还是把桌子摆在院子里。

木长凳摆两边，恰好一边坐两个人。

夏季的天暗得迟，而他院子边有路灯高挂，假如天色暗，还有免费的灯光可借一用。他们这条街的公共广播在刚坠入夜色时准点播放音乐，播的时间不长，小狸花是喜欢听歌的猫咪，每每听见广播，便跳上围墙，仰着头喵喵附和。

言若和宋竹央到时，天色还很亮，因为前几天下过雨，空气中少了难耐的燥热，连拂过的风都带着精神气，每个人神清气爽。

三菜一汤摆在桌上，织意正在围墙边上逗猫玩。

言若一边下车，一边好奇地看织意，见他不知是敏锐还是如何，本在摸趴在围墙上的狸花猫，现在却对上她视线，微笑道：“您好。”

江雪侧告诉过织意表姐要来，宋竹央也告诉过言若家里来了新租客。

但二人相见，初愣过后，言若还是立即隔着围墙和猫看他，像是发现什么，惊讶道：“是你呀，魔法师。”

织意听见她的声音，逗猫的手立即放下，抓住靠在墙上的树枝，有些激动：“是您，奇幻小姐。”

奇幻小姐？

宋竹央停好车，恰巧听见织意对言若的称呼，那显然是他们一起看的电影的名字。他走到他们身边，狸花猫冲着他叫了一声。

“你们认识？”他们看起来早就认识，这是宋竹央没想到的。

“好早之前，我和魔法师在桥洞碰见，我刚巧充了会员卡，就领着他去染头发啦！”

江雪侧盛好饭，也朝他们走来，听见言若感叹着缘分啊，解释着他们的相识，发了会呆，插入话题：“姐姐，你带织意去染了头发？”他看看织意的棕发，确实有些掉色，而宋竹央也沉默地回忆起每每织意洗完头，那都有些发棕的白色浴巾。

原来，真的有人会带流浪汉去染发。

宋竹央和江雪侧相视一眼，不约而同想道。

言若亲昵地牵着织意往桌边走，两人自顾自坐下。她笑着道：“原来雪侧的新租客是你呀魔法师，你叫织意，是知道的知，意思的意吗？”

“是交织的织，小姐。”

熟悉的内容。宋竹央和江雪侧也一起坐下，看向对面相谈甚欢的二人。

江雪侧一边为大家分筷子和勺子，一边问：“姐姐为什么叫织意魔法师，织意为什么叫姐姐奇幻小姐？”

织意接过餐具，笑眼弯弯：“姐姐小姐一边牵着我，一边给我讲奇幻小姐的故事，她说她也总希望自己像电影里的主人公那样有魔法，但她不知道自己那样友善，从天而降，笑时也温柔照亮我……她就是奇幻小姐。”

他学着江雪侧喊姐姐，又加上小姐的尊称，真挚表达对言若的欣赏，使得言若红着脸，开心极了：“我也相信你说的，你会魔法，你就是魔法师。”

这两人的对话频道出奇一致，大概是脑回路都带着浪漫色彩。

江雪侧夹鸡腿给织意和言若，见言若对织意很是喜欢，甚至都没有问一句房租的事，也偷偷开心地笑，觉得饭香也浓郁起来。

而宋竹央脚边有柔软的尾巴翘起，于是他夹起一条小黄鱼扔下，被脚边的猫儿叼走，趴在墙角认真啃了起来。

路灯闪烁几下，伴着未完全落下的夕阳亮了起来。整点，广播播报时间，随即播放音乐。

“今天这首歌是观众‘爷的狂浪你不懂’点给某位烦人的娃娃脸先生的，《追光》，让我们一起来欣赏吧。”

随着主播话音落下，音乐响了起来。

狸花猫叼着吃了一半的小黄鱼跳到围墙上，随着音乐声晃动尾巴尖，到副歌部分，连鱼都不吃，仰着头喵喵地也唱起来。

在温和的晚风中，伴着音乐声和猫咪的叫声，晚餐很快结束。言若这时总算想到有东西要交给江雪侧，从自行车篮内的包里又掏出一个小包来。

“雪侧，我在家里找到这台老相机，里面有好多你的照片。”她说着掏出相机，点开屏幕展示给大家看。

里头果真有许多宋竹央和织意从未见过的江雪侧。有年幼的他在蹦床上跳得满头大汗，还有长发时期他被扎了双马尾蹲在地上发呆……

都是言若给他照的。

江雪侧见宋竹央看得专心致志，而织意虽然看不见，也有样学样凑近，霎时慌张地抢过相机，藏在身后，支支吾吾：“我，我我没什么好看的……”他意识到宋竹央已经看了许多，触及他的目光，整张脸都热了起来。

言若把相机包挂在他脖子上，兴致勃勃提议：“不然你用相机多记录一些日常吧！”她左手指宋竹央，右手指织意，“你看，他们算不算珍贵的回忆？”

珍贵的……回忆……江雪侧很快点点头，心内动摇，去看他们的反应：“宋先生，织意，我可以拍你们吗？”他想也许他们不喜欢被拍，就像他自己也害怕镜头一样。

但二人却都点头，而织意更是兴高采烈：“我想这是小先生特有的匣子，而我愿为您存留，愿被您贮藏。”

此时广播里，歌曲来到尾声，音量渐小，而主播的声音也婉转动听，为人们一天的忙碌作最后的陈述：“请不要忘记，无论如何忙碌，追光去吧，也许在追光的路上，你终将发现，自己就是光……听众朋友们，今天这首《追光》就放到这里，我们明天再见。”

心内在发痒，仿佛嫩芽破土而出，江雪侧发觉他也像是在追光，因为如此，渺小的他才能够被照亮。

他举起相机，对着面前三人按下快门。

“咔擦”。

记忆存留，光被贮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