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据线连着电脑和相机,正将照片从相机储存卡转移至电脑。
照片不多,传输任务很快完成,江雪侧将相机文件删除,拔出数据线。
他慢悠悠整理电脑屏幕上的文件,忽然在一片杂序的文件夹中发觉一个陌生的命名日期——十年前一月二十号。
江雪侧的手指放在鼠标上一动不动许久,最后还是挪动鼠标,点了进去。点进文件夹的瞬间,仿佛推开一扇如同鼠洞狭小的门。
因为要进入这扇门,他需得将自己变小,剔除一切累赘,那累赘中包括期待,包括幸福,包括所有构成他的美好记忆和情绪。还需得折叠自我,直到忘记疼痛。
他又凝滞许久,方才点开第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九岁的他,拘谨地站在一边,头上写着“生日快乐”的纸王冠破了一角,而另一边,男人和女人面色不虞,并没有看向他。
那是他的父母陪他过的最后一个生日。
江雪侧愣愣地伸手触了触屏幕上的自己,很快缩回手来。
他记得那天许了愿,尽管没有生日蜡烛还是许了愿:
【我想要有人祝我幸福快乐。】
他不知道过于急切的愿望往往落空,只是睁开眼看父母,期待有魔法降临。
但父母始终没有祝福他。
江雪侧不惊讶那天所有细节历历在目,因为不论眼里见着的昏黄房间、人脸上的暗色,还是鼻子闻到的霉臭味以及耳里听见的嗤笑声……都奇异地融为一体。
只为压倒他而和谐一般。
坐着的柔软床垫仿佛逐渐变成那天他坐着的塑料凳,四面八方折叠般向他挤压而来。
江雪侧猛地关掉这张图片,从那记忆的鼠洞中狼狈地滚了出来。他松开手,站起来,把相机挂到脖子上。
今天又到每月查岗日,姑姑不再上门,而是挑了别的地点请他去谈话。
是时候出发了。
—
赴会的地点在近市中心的一家火锅店,姑姑姑父绝不会这样好心,大概是表哥做的决定。火锅店对面是公园,绕过去就是庆夏养老院——那是爷爷奶奶所在的养老院。
江雪侧抚摸相机,忐忑不安。
正当他站在公交站台一筹莫展之时,路边的树后边探出一颗头来,偷偷摸摸观察着他。
掉色的棕发,虚浮的眼神……是织意。
“央先生,可别跟丢了小先生。”他像是孩子第一天独自上学,偷偷跟在身后,心痛不已的家长。
而被拉来的宋竹央倚在一边玩手机,因为没有戴眼镜,所以把手机贴得离脸很近,听见织意的声音方才转头去看江雪侧:“好,知道了。”像是心不在焉的老父亲。
那头车来了,见江雪侧要上车,织意着急道:“央先生,小先生要上车了。”他想追上去,但又有些顾虑,“我们跟上去,他会发现吗?”
“不会。”
宋竹央收起手机,长腿迈进,语气淡定,“他出门大多数时间会低着头。”
果然,江雪侧立刻不自然地低头看脚,似乎是为了避免与司机对上视线,行动迟缓地上了公交。
他寻了车尾巴处靠窗的座位坐下,没有注意到织意和宋竹央在他上车不久后跟上来,坐在了离司机最近的两个座位。
织意还是紧张,把头生硬地拧向司机的方向,但很快头顶被套上什么,他听见宋竹央低声说:“实在怕被发现,就戴上帽子。”
黑色鸭舌帽遮挡面容,织意摸摸帽子,露出安心的笑来,刚想说话,意识到可能被江雪侧听见,于是酝酿一番,压着嗓子道:“我实在不愿想象小先生伤心,但您看,假若他发觉我们不信任尾随的行径,假如他为了保护我们而受欺辱,这一切都将使他泫然欲泣……”
总之,就是不想被他发现,又想保护他。
宋竹央也戴上备好的鸭舌帽:“那么,深情守候的骑士一般难以得到同等馈赠的情感……”
“您错了……”织意不留神加大音量,立即又捂嘴,更轻更轻地说,“小先生才是守候我的骑士。”
宋竹央的眼神瞥过他,又瞥向坐在座位上闭眼假寐的江雪侧,然后微微翘起了嘴角:“那他的结局,想是不会太好……”在织意立即想辩驳之时,他又悠悠道,“相较过去与未来,他的现在是较好掌控的。比方说,当惹人烦的亲戚找来,可适当让惹人烦的东西也缠上他们。”
直觉宋竹央在轻飘飘说些可怕的话,织意没有追问“惹人烦的东西”是什么,从他话中挑了感兴趣的问:“您好像知道很多,那么您曾见过小先生的过去或未来吗?”
织意知道宋竹央和他一样来自别的世界,有区别于魔法的强大力量,他亲身体验过也亲眼见过,那力量足以不费兵刃将人剖开,足以在无法可见的时间与空间中将人研究得彻底干净。
只要愿意,在他面前没人藏得住秘密。
宋竹央没说话,敛眸似在思索,手指在膝盖上不紧不慢点着,半晌,道:“在处理事情的时候,不小心见过他的过去。”他语气中带着不可察觉的迷惑,“人类很复杂……是易碎品,难以自愈,却还把碎片拾起来,作一眼就看穿的伪装。”
他突兀地表露出看着不属于他的单纯和迷茫,但眼神很快又像沉进海底,将光与声驱散,藏匿起心绪来。
织意自然是看不出来的,他隐隐听出江雪侧的过去应是不甚快乐,心上添了担忧,说:“您告诉我小先生的亲戚想要夺走他的房子,可那既是他的家,他们……”
还未说完,公交缓缓停下,车门打开,乘客们纷纷起身下车。
这其中包括江雪侧。
织意想跟着走,却听宋竹央道:“过会下车。”于是待在车上坐了会儿,透过车窗见江雪侧走出一段距离,他们方才起身下车,还不忘调整头上鸭舌帽的高度。
而并不知道自己正被尾随的江雪侧决定扫路边的共享单车完成接下来的路程。但这样一来便有些难倒织意——他不会骑车。
与其说他不会骑车,不如说盲人一般不会骑车,还是路边的共享单车。
江雪侧低头在扫码,手机对正,看着屏幕上的四方形对焦框逐渐对准,神情专注认真,仿佛在干一件神圣的事。
“滴。”
在单车传出扫码成功的提示音时,江雪侧跟着“滴”了声,随即满足地微笑起来。
脖子上的相机垂挂下来,江雪侧呆在原地思考了一会,后退几步,面向织意和宋竹央躲藏的方向,对着那辆解锁成功的共享单车拍了一张全身照。
一直到他上车骑远,织意还死死贴在宋竹央后背,企图使他们二人融为一体,以便被电线杆子完美遮挡。
“他走了。”宋竹央出声提醒。
织意大惊失色,从他身后钻出来,看着渐行渐远的江雪侧的背影,伤心道:“怎么办,难道就此失散了吗?”
本就有些下垂的眼角更加耷拉下来,活像被主人抛弃的小狗。宋竹央轻叹一口气:“这里没什么人,所以,飞吧。”
看来清扫工作又要扩大范围了,好在,这里的确没什么人。
一直被教导要隐藏要少说话的织意忽的得到应允,双眼唰地亮起来,他有些不敢相信,但已经提前兴奋起来,甚至连耳边都已经开始有他那魔法自带的清脆音效:“可以吗?”
宋竹央嗯了一声。
于是便听见织意迫不及待喊了声:“您知道的,没有翅膀也能飞翔。”下一秒,那迷人眼球的金色碎点已经在宋竹央眼前闪烁着光芒,像是在人周身构出无限银河,流淌之时就偏露出金光,再眨眼,便已经拖着人往天上飞了。
宋竹央感到是被温柔地牵引到上空,而不是如同什么疾风骤雨扯着人离地,这使他也有了生出翅膀的错觉,不,不是翅膀,是仿佛天与地本就一体,而他只是像在地上走一样,正常地行走在空中。
有鸟从身边飞过,但并未受惊,而是在他们二人间穿梭,有时翅膀还会拍在他们头上,就像是在打招呼。
连风也柔和,迎面而来,如同撞入云烟。
他们很快看见下头江雪侧圆滚滚的西瓜头,以及用力蹬车的双腿。看起来这辆车的轮胎瘪瘪,有些漏气,他骑得吃力,但也许是迟钝,骑了很长一段路没有停下,说不定是把车难骑归咎于自己体力差。
眼见他骑车的速度越来越慢,宋竹央适时道:“好了,下去跟着吧。”如同一名指挥官。
正在二人缓慢降落之时,庆夏养老院门口,老爷爷老奶奶一人搬一张板凳坐着,正百无聊赖望天。
这一望望见熟悉的身影,令他们双双变了脸色。
“艾卢姆,如果没看错,那两位是主人和殿下……”
这是艾卢姆和莫黎塔被遣送进养老院后,第一次见到宋竹央和织意。其实本该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的,可他们俩却望着望着,眼神中望出羡慕来。
不因其他,养老院的生活实在不适合他们。听曲下棋,早睡早起,洗护都有人严格监管……艾卢姆和莫黎塔忍受不了,王国的剑士怎么能连挥舞小刀都会被呵斥,王国的情报员怎么能每日只得关心自己的屎尿屁是否正常。
某一天艾卢姆和莫黎塔反抗了,战斗力惊人,当然,成功了。
成功从养老对象成为了养老院的保安。
他们一直谨慎保留最后一点魔力,莫黎塔又成功用那套避免不必要麻烦的说辞劝服艾卢姆在养老院混口饭吃。
二人日常在风平浪静的日子里守卫养老院的和平,不料发现用魔法自在飞翔的织意和宋竹央。
“愣着干什么,追啊!”艾卢姆逐渐显现出狂喜,她猛地站起来,踹翻小凳子,眼中又燃起激情。
仿佛被淡出水的养老生活浇灭的火焰又熊熊燃烧了。
莫黎塔也站起来,学着恶狠狠地踹翻小凳子,举着拳头喊:“冲啊!”
两张小凳子倒在地上,目送每日坐在他们上头的两个人雄赳赳气昂昂跑走,不知怎的也散发出淡淡的解脱感。
—
江雪侧一无所知。他是绝想不到自己出一趟门,身后会跟了一串人。
他的额头渗出汗来,小腿肌肉和大腿肌肉一起使劲,也觉得脚下的自行车如同一块石头,轮胎死死在地上摩擦。原先以为是自己疏于锻炼才产生疲惫感,现在看来,是这辆车有问题。
原以为路边意外出现一辆可供他使用的单车是惊喜,现在看来,是他想得太过简单了。
又哼哧哼哧骑了一段距离,感到小腿气血瘀滞,后背湿答答,本不想浪费规定时间内扣的那几块钱,但如果这样满头大汗地出现在姑姑一家面前,他们脸上的表情大概会很是难看。
这样想着,江雪侧还是在公园前停了下来。
公园里有小孩摸沙子玩,欢声笑语,好不热闹,马上要到午饭时间,但孩子们往往不被时间束缚手脚,放肆地,仿佛不顾一切地,只为那一时的快乐去流汗奔跑。
他锁了车,站在公园边的树下休息,偷偷看公园里玩耍的孩子。里头似乎有个不合群的孩子,蹲在沙坑边上,背影落寞。
“小先生在看什么?”
偷摸躲在高压电箱后的织意问。宋竹央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见到那蹲在沙坑边上看似被孤立的小孩。然后那小孩忽的侧过脸,仿佛发现他的注视。
这令宋竹央微微眯起了双眼。
“他们在看什么?”与此同时,躲得更远的艾卢姆鬼鬼祟祟观察前方。而莫黎塔适时回答:“主人和殿下似乎是在跟踪那位西瓜头。”
西瓜头……话说那时他们三个也在一起,难道是在保护他吗……
艾卢姆冷哼一声:“那个西瓜头看起来又呆又傻,难道有什么使人臣服的魅力吗?”
莫黎塔认真回想同江雪侧唯一的一次对话,缓缓摇头。
时间过得很快,就在两拨人各怀心思时,江雪侧休息完毕,穿过马路往火锅店走去。
刚走进店里,空调冷气吹散热意,他听见熟悉的声音在唤他:“小雪,这里!”
会叫他小雪的,只有表哥了。
江雪侧抚摸相机,吸一口气,朝他们的方向走去。姑姑,姑父,表哥……看来一家人都来齐了。
可以往不会有这样大的阵仗,今天是什么计划?
江雪侧一边想着一边坐下,警惕地打量圆桌对面坐着的姑姑一家。火锅升腾水汽,有几秒模糊了三人的脸,使一向有些面目可憎的他们的面庞,奇异地柔和下来,江雪侧恍惚望着,又不由想,也许他们真是来关心他的……
表哥对他笑,很友善:“小雪,饿了吧,我刚刚下了些肉,你先吃点。”
江雪侧愣愣应了声,低头拿起筷子,但刚从锅里夹出肉来,便听见姑姑开口:“吃了这顿,你也就不要再跟姑姑姑父耍脾气,那老房子哪里好的呀?你爷爷什么都不懂,本来想让你住一段时间,哪里想到糟老头子直接过户给你……”
“妈!”
表哥猛地放下筷子,出声制止。
但江雪侧夹肉的手放下,屏直了语调,脸上本微显的笑意逐渐消失:“那是我家。”
他很少这样倔强地直视姑姑姑父的双眼,因此一时令他们有些没回过神来,而表哥立即坐到他身边去拉他的手,言辞恳切:“小雪,我爸妈不是这个意思……”
“什么不是这个意思!”姑姑回过神来,面色阴沉,“我直说吧,那不是你的家,就算闹鬼,那房子哪怕闲置着,也不会是你的。”
江雪侧彻底不悦,将手从表哥手心挣脱,站起来:“房产证上写了谁的名字,就是谁的。”
没想到他今天这样硬气,姑姑气急败坏,随手抓起筷子就朝他扔来,而姑父立刻抱住她,假意安慰,却眼带轻蔑地瞄了江雪侧一眼:“吃水不忘挖井人,雪侧,当初如果不是你姑姑和你伯伯吵得过了头,你爷爷怎么会一气之下把房子过户给你……我说句实话……”他轻轻拍着姑姑的肩,笑了一声,“你真以为爷爷对你好?今天姑姑不来,以后伯伯也会来,还不都是爷爷默许的呀……”
“爸……”表哥看了江雪侧一眼,见他脸上被方才扔来的筷子打出红痕,有些不忍,“小雪,我们坐下好好说话。”
手臂是表哥用力下拽,江雪侧只觉脸上火辣辣的痒,但不疼,他知道自己在发抖,甚至被表哥触及便立即神经性痉挛了一下。
姑父说的其实没错,爷爷并非要给他一个家,而是为了把争吵的矛头甩手他人——而他就是那个他人。
是什么都没有,可掌控的他人。
但他的确受到庇护,再也没有寄人篱下,再也不会无处可归……他懂感恩,爷爷并没有愧对于他。
“明明只有你们,只有你们,心思龌龊。”
江雪侧的声音也在发抖,让人觉得他几乎要哭了,可他眼眶干涩,只有满眼失望。
“小雪,话不是这么说的……我们……”
“好啊你个江雪侧!狼心狗肺的东西!你忘记我们家志勇上学的时候处处护着你,为了你,头上掉了一大块皮,早知这样,当初就该让他看着你被打死!”
姑姑尖叫起来,没有让江雪侧白了脸色,反而让表哥的脸色霎时惨白起来,表哥立即眼含心虚,不住地看江雪侧的反应,连那言辞振振间拉他的手也收回来,仿佛面对他,多了万分怯懦。
这边动静之大,令收银台的服务员都忍不住看来,直到店门再次打开,他方才道:“欢迎光临!”故意喊得大声,企图让里头争吵的客人听见。
但江雪侧耳中被那尖叫刺得生疼,突然听不见声音,他后退几步,被椅子绊倒,后腰猛地撞在身后空座位的桌角。
很疼,几乎锥心,但他没发出声音,而是在表哥惊愕的眼神中直起身子,意图以坦荡坚强的模样去面对。
但他忽的,看见宋竹央和织意站在姑姑姑父身后。没有去想他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立即想着:
他们听见了吗?
连不堪的样子也全都看见了吗?
江雪侧的眼神黯淡下来,恍惚间不知该做什么反应,不知现在应当是什么样的表情,他知道自己正在失控,就像身体被分成无数肉块,每一块都被人扔往四面八方,落入下水道,或落入车水马龙……无法拼凑。
“妈,不是的……我上高中都多久的事了,你别提了……”表哥总算开口,支支吾吾。
姑父仿佛被儿子的善良折服,慈爱地看向他:“你就是太老实,有些话该说还是要说,那个时候要不是你挺身而出,从混混堆里把他拉出来,怎么会受伤?要说起来,这事雪侧还没好好谢过你……”
“是在撒谎吧。”
男人的声音响起来,语气不带感情,听着让人心头发毛。
宋竹央和织意分别站到江雪侧两边。
眼前的黑发男人身形高大,眼神冰凉,像是阴气沉沉,仿若一堵墙,无声向着他们压下来。
压得他们喘不过气。
“妈……”表哥有些害怕地看了他一眼,立即挪到自己父母身边,凑到姑姑耳边低声道,“这个男人就是经常和言若在一起的……”
姑父将妻儿挡在身后,眼神还是望向江雪侧:“你以为我们什么都没有准备就来了?既然人都来了,那我也不拿照片出来,这么说吧,我们早就调查过了,这个男人,还有这个瞎子,一直住在房子里,尤其是这个男人,和大哥的养女走得很近……”他说着,咬牙切齿,像是自己明察秋毫,发现他们真实下流的意图,“你是不是和那养女串通好了,想之后把房子留给那个养女。”
提及言若,宋竹央把头上的鸭舌帽摘下来,将那对让人看了心惊胆战的黑眸完全露了出来。他长相贵气,因那冷到极点的眼神,分明变化不大,却可看出那面色下隐忍的怒气。他就像游离在夜色中的杀手,像什么精致到不像生人的幽灵,正用闪烁银光的小刀,用来自地底的阴风,在他们脸上和身上慢悠悠触碰移动。像是将要被剖开……不,是正在被剖开。
这诡异的感觉令他们霎时僵硬地噤声了。
“挺身而出的不是他,养女也不是她。”宋竹央开口,“你首先要弄明白,是谁丢下谁,又是谁抛弃谁。这样,才配称人。”
他说的不甚明白,但又说的很明白。
江雪侧看向他的侧脸,忽觉那仿佛被丢进下水道的身体的某一部分,似乎正躺在他手心,那是他的心脏,他的肌肤,他的头颅……他所有的一切,都真实地,正在涌上暖意。
那一天,不是表哥救了他,是他冲进人堆,奋力地拉着他,推着他,代替他。那一天,姐姐被抛弃了,那是她被收养的第五年,大伯有了孩子,不再需要她。
正如宋竹央所说,他们都同时,被毫不犹豫放弃。
织意的手轻轻放在他后腰,江雪侧舒缓下来,紧绷的身体受到安抚,就连疼痛都像是被揉开,最后消散。
像是有魔法在他身上奏效。
“一个瞎子,一个老师,有什么好豪横的?我是他姑姑,他在我家白吃白喝三年,是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我们一家人问心无愧!轮不到你们这些外人来指指点点!”
像是被戳中痛处,姑姑又开始发疯似的随手拿东西乱砸。而锅里的水不断沸腾着,将底下仅扔进去几片的肉片和稀薄的底料翻上翻下。
服务员提着水壶走过来,战战兢兢道:“客人,需要添汤吗?”
没等到回应,在剑拨弩张的气氛中,那显然看起来非常恶毒的妇女还在瞪着对面三人,看上去最为寻常冷静的中年男人却伸手接过他手里的水壶。
服务员愣了愣神,就在这愣神的几秒钟内,那中年男人举起水壶,朝着对面三人中最为瘦弱,脸色惨白的少年泼了过去。
然后他听见“叮”的一声。
一枚金币在眼前高高飞了起来,晃得他不由闭上眼。
旋即一切静止,时间暂停。
“央先生,发生了什么?”织意一瞬间迸发的魔力将整间店都绘成了金色流景,所有人脸上打上斑驳跳跃的亮色,而江雪侧更是整个人被包裹起来,如同茧中稚蝶。
他话音落下,店门开启,艾卢姆和莫黎塔推推搡搡,走了进来。
宋竹央碰碰那几乎已经溅到他眼球的汤汁,滚烫无比,再顺着这汤汁泼往的方向,可以发现再多几秒,它将迎面撞上江雪侧,将他从脸至身体烫掉一层皮。
“我想你得问问你的尾巴们用了什么魔法。”
那滚烫的汤汁被泼出的瞬间,他能感受到从四人躯壳中溢出同种记忆气息,几乎看见画面,那感觉过分强烈。
他并没有使汤汁绕过江雪侧和织意拐弯的能力,但想到那从公园开始就尾随的两个人……不如驱使那银发少年挡上一挡。
于是金币被拋起,一切情状成了现在。
莫黎塔望着停滞在空中的金币,目露心疼,但契约力量之大,使他有些身不由己,服从地跪坐在宋竹央和织意面前。
莫名又被拿捏,艾卢姆也跟着不情不愿跪了下来。
“主人……莫黎塔忏悔……您知道,我绝没有能力伤害您,只是契约通过金币将主人与我连接在一起,也许是主人的力量太过强大……”莫黎塔哭丧着脸,显然也没预料到现在这种状况,“我发誓,绝没有要伤害主人。”
金币是他的宝物,被他视为神迹,早在来这里之前他就在金币上施下反馈魔法,相当于金币自身信息将实时为他更新,但在这样的魔法之上,他又与宋竹央签订了契约,使金币成为契约证明。因此唯一可以解释的是,当双向反馈完成,金币将会成为强大一方力量的放大镜。
可他是想着救自己的宝贝金币于滚烫之中,难道主人也是这么想的吗?
“主人,也许当我们意愿相符,您的力量便被这枚金币放大。”莫黎塔自顾自脑补,有些感动。
意愿相符……
织意收回魔法,面含担忧地看向一旁一动不动的江雪侧,问:“可怎样才能解决呢?”
宋竹央垂眸看向手指,那上头隐隐有烟雾缭绕,他想起汤汁泼来的瞬间,被那几乎看见画面的记忆的气息层层包裹,不自觉动了本能。也许,要变得麻烦起来了……
“喂,有没有觉得看不清东西了……”
艾卢姆一时间觉得自己真像老眼昏花了。
被她这样一说,莫黎塔也觉得视线变得模糊起来,害怕地抱住艾卢姆:“我们真的变老了吗,艾卢姆,我可不想回到那栋大房子里,整天整夜地躺着。”说着便眼泪汪汪。
织意迷惑地听着他们抱头痛哭,再去触碰江雪侧,却是什么轮廓也看不见、触不到,动作落空的一瞬间,仿佛心也一下子空了一块。他那天生自带微笑弧度的唇此刻也罕见地没了柔意,嘴角重重下垂,双眼只是对着那空无一人的角落,逐渐没入烟尘之中,失去方向。
宋竹央下意识想扶一扶镜框,但也落了空,那属他力量之源流,被他吹起的进入灵魂与记忆的通道,却随着视线的模糊越发清晰起来,他很轻地叹了口气,在众人消失前,说道:“尝试着从他们记忆的迷宫里走出来吧……”
“迷宫……央先生,我……”
织意向前一步,没有抓住他。
“什么也看不见了。”
他迷茫地站在原地,想要催使魔力,却发觉那填补视觉缺陷的魔法消失了。他不知道自己来到一个什么样的地方,但耳边能听见声音,鼻中嗅到类似消毒水的气味……应当还是在小先生所在的世界。
这样想着,便放下心来。
因在原先的世界,视觉只是他不存在的五感中的其中一项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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