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江雪侧如临大敌般护着进了1713,宋竹央不知该作何反应。
他看着他关上门,见他立即转过身来,紧张地询问他方才的状况。
可他那唇只带着极淡的一点粉,一张一合,一开一闭,有时可看见丁点舌尖,还有上下两排牙齿交合时碰撞……
宋竹央只盯着江雪侧唇齿,分明应当是听懂他说话,却半个字也听不进去。
甚至面前的江雪侧,也开始变得有些陌生。
“先吃饭吧,宋先生,饭菜都有点凉了……”
餐桌上五六个塑料饭盒被打开,乘不同菜品,塑料椅子也按平日四人座位摆好。
织意见着江雪侧先在对面坐下,而后宋竹央也走来,在言若面前坐下。
“央先生,没发生什么事吧?”他小声问宋竹央,却没有立即得到他的回答,这令他迷惑地歪了歪头,又道,“央先生?”
宋竹央这才看他,反应过来织意所称的“央”是指他自己,应了声:“是,没发生什么。”而后打量了会儿筷子,试探性抓起,颇为生疏地夹起一片青菜,“……现在,可以大声说话。”
他就着米饭细嚼慢咽。
织意沉默了一会儿,问:“可以唱歌吗?”
这一问,问得江雪侧筷子在碗边磕了一下,一抬头,见言若脸颊鼓鼓囊囊,两眼发亮,看来对织意的歌声很是好奇。
他立即回忆每天早上准点响起的歌声,已经开始脑壳阵痛,因为那歌声他有一个礼拜精神萎靡,但他不忍心伤织意自尊,还是硬生生把那歌儿听熟了。
……宋先生绝不会同意……
“可以。”
同意了?
江雪侧震惊望去,要知道,宋先生在家勒令织意不许在他面前唱歌,甚至把他偶尔偷偷在拉的二胡都锁了起来。
【我是不是说过扰民犯法】
【要付租金就赊账,请不要唱歌】
【人贵有自知之明】
【下次再唱,我会离开这栋房子】
……
这些都是他的原话。
所以他现在应织意可以唱歌,实在奇怪,甚至可以说是……诡异。
织意两眼弯起来,仿佛发现什么有趣的事情,柔声改口:“还是下次吧。”
言若吞下一口饭,失望地“啊”了一声。
“不过……宋老师好厉害,新邻居那么凶,你是怎么说服他的呀。”
她沮丧的时间短,甚至显得敷衍,很快又满脸崇拜地去看宋竹央。嘴角不知什么时候黏上一颗米粒,十分显眼。
宋竹央被吸引注意,盯着那粒米,神情严肃。没过一会儿,他伸手将言若嘴角的米粒擦去。
那米粒黏在他手指上,他自然而然抬手,把米粒放进了自己嘴里。
江雪侧猛地呛了口饭。
面上投来灼热视线,宋竹央脑袋发热,晃了晃神:“怎么了。”
气管里卡着米饭,江雪侧憋红了脸。他皱起眉头,一副又难受又费解的模样,一边自己拍着胸膛,想要把喉中异物拍下去,一边忧心忡忡去看宋竹央,不知脑补出什么。
而言若摸摸嘴角,莫名害羞地笑起来:“我看小说里都有写的,这样子是不是喜……”
“咳咳咳咳!”江雪侧终于发出一连串咳嗽,打断了她说话,“咳咳,姐姐,咳咳,我吃饱了。”
“好嘛……”言若起身给他倒了杯水,嘀嘀咕咕,“又剩了这么多,多吃点嘛,这么瘦……”
“不然出去别人就要问我了,这个姐姐是不是虐待弟弟呀,怎么都不给他吃饭的呀,这样可不行……”
要转移她的注意太过容易。
“咳咳,姐姐对我最好。”
江雪侧咕咚咚喝水,咳嗽声断断续续,冲言若笑得软绵绵的。
言若最吃这套,开开心心给织意和宋竹央都添了水:“对了,你们走的时候别忘了相机和帽子,魔法师,下次记得让我听听你唱歌呀。”
织意笑道:“您或许要等我再练习一段时间。”他视线不知飘在谁身上,“等到那时候,也邀请小先生和央先生来听。”
等到那时候……
江雪侧放下水杯,顺了口气,还是隐隐心慌,也许是织意那话说的太像“flag”。
就像是他说等到那时候,他们便永远等不到那时候。
“我们该走了。”一旁的宋竹央同时消化饭食与记忆。身体越来越热,理智在迅速退去,他抓住一丝清醒,出声道,“回家。”
他起身到织意身边,手掌炙热,按住他的肩膀。织意仰头,会意一笑,附和道:“姐姐小姐,也许央先生有事要做。”
“下次……下次遇到麻烦,记得找我。”宋竹央从一片混沌中努力拨出理智去回应言若。
言若听见他说这话,愣了愣,绽开笑容:“好啊。”兴许是越想越高兴,小跑着进屋里把他们落下的相机鸭舌帽都一并拿了过来。
她把相机挂到江雪侧脖子上,又把鸭舌帽盖到织意头上。剩下一顶,但宋竹央太高,她拍拍宋竹央的背,笑眯眯地说:“宋老师,蹲一点。”
宋竹央头昏脑胀,还是顺从蹲下,任言若把帽子戴到他头上,还顺手压了压他的头顶。
“今天谢谢你们了,照顾雪侧,还帮了我大忙。”她想了想,提议道,“走之前再一起照张相吧。”
江雪侧摸摸相机,看宋竹央和织意,见宋竹央表情似乎和寻常有细微不同,摇摇头说:“下次吧。”
言若不沮丧,两只眼睛亮晶晶的:“那……我送你们吧。”
—
楼道还是静悄悄的,但空气中似乎少了几分寒气,连那发黄的灯光都多了暖意。
电梯缓缓下降,江雪侧听见言若小声哼歌,开口道:“姐姐,你在这住的会不会不舒服,要不然还是搬来我家吧。”
“安心啦,房东人特别好,租金也便宜。”言若抬手摸摸他的后脑勺,“成年人总会有各种各样的烦恼,但最后总是能解决的,对不对?”
江雪侧听她话,乖乖点了点头:“对。”
“不过侧侧一直都很独立,我不在也能解决问题。”她自言自语,“像我们租房子,肯定是能碰见各种各样的人嘛,你现在做房东也一样,可不是什么租客都像宋老师和魔法师一样……”
电梯在一楼停下,言若也不再自说自话,领着三人沿着来时的路线往外走。
“织意,拉着我吧。”江雪侧自然地牵住织意,放缓步伐,而织意也顺势抓紧,悄然撤去代替视野的魔法,让自己沉浸在虚无之中。
他乐在其中,但无奈这段路不长,很快到了路口停下,江雪侧想要再次松开他的手,被他反手抓得牢牢的,装模作样道:“小先生,拜托您,这样我会比较安心。”
江雪侧立即心软,他一直知道织意和宋竹央并非巧合出现在火锅店,也许是不放心自己,一路跟着来的。
织意看不见,即使有宋先生领着,要走过这么长一段路,还是陌生的一段路,一定很不容易。本来该是自己照顾他的,却反而像是被他担心照顾着。
“放心,到家之前我不会松手。”
江雪侧认真向他承诺。
—
折腾了快一天,总算到家。
熟悉的矮围墙,熟悉的四层楼,熟悉的绿植……一踏进院子,小狸花便喵喵叫着跑出来。
宋竹央凭身体残存的本能回复猫咪的问候:“是,我们回来了。”
“我们回来了小狸花。”
“您好,猫咪先生,我们回来了。 ”
江雪侧和织意也跟着向猫咪打招呼。小猫咪晃着尾巴尖,看向宋竹央的眼里多了几分好奇。
三人回到各自楼层。
一回到房间,江雪侧便倒在床上,感觉身体像摊水陷进被褥。他望着头顶天花板,想象织意和宋竹央也已经穿上拖鞋,准备休息,他们三人彼此步调一致,心内便没有以往独自一人的空荡。
他发了会儿呆,翻了个身,打开脖子上相机的电源。
屏幕上是今天不小心在言若屋子里拍的照片——画面模糊,依稀看出衣柜中衣袖的一角。
江雪侧按下删除键,紧接着将相片调回到他们在警局前的合影。
他笑起来,指尖在相片上碰了碰:“宋先生和织意偷偷笑……”相片放大,可以看见他与织意间的缝隙里有姑姑一家人在号啕大哭。
对了,上学的时候学过,这叫什么?
“哦对,以悲景衬乐情。”
江雪侧没忍住笑出声,又去将相片顺序往前调,发觉在这张照片前还有一段视频。
他目露疑惑,想点开视频,但不知是相机又出了什么问题,视频没能点开,于是没理会,调至前一张照片——他面朝共享单车拍的照片。
江雪侧在屏幕上点了点,相片放大,他出神地望着共享单车不远处的电线杆,那后边露出织意以及宋竹央的侧脸,看起来他们是紧紧背贴背躲着,不知他那时怎么没有发现。
这也太明显了。
是担心他吧…… 江雪侧没由来鼻子一酸,关掉相机,缩成一团。
他把相机抱在怀里,没过一会儿就抽泣起来。也许是累积的压力和委屈终于在熟悉的空间释放出来,也许是终于寻到独自一人的时机,以免坏情绪破坏身边人的心情,也许是很久没有被除姐姐之外的人这样在意着。
以后也会留下更多回忆吧。
江雪侧一边想着,一边感到困意袭来,像是泪水串在眼皮上,不断地坠下去,使得眼皮沉重,很快便也被这阵哭意往下拽。
他的确有些累了。最后这样想着,江雪侧蜷缩着睡着了。
—
三楼的宋竹央和织意并没有如江雪侧想象中那样也开始休息。
拉开铁门,宋竹央一路跌跌撞撞,最终倒在沙发上。
在记忆中受的伤,加上在1714如同被那红色眼眸的主人用冰锥扎透全身,紧接着为吃掉那类似病菌的记忆,所放出的一直压抑的本能,也全部堆积在一起,在他全身反噬。
他彻底落入了无界限,不明自我的境界之中,不论是“央”还是“竹”,此消彼长,以毁灭各自意识来达到平衡。
织意只看见他倒在沙发上一动不动,看不出他面上隐忍的痛苦。他早在言若家中便知道宋竹央状态不对,却不知道这样糟糕。
“央先生,您还好吗?”他蹲在沙发边上,去摸宋竹央的眉心,摸到那紧锁的眉头,以及发热到不正常的体温,再向嘴角摸去,似乎摸到不断渗出的粘稠液体。
织意的手在发抖,将那碰了嘴角液体的手往鼻下递,闻到一股血腥味。
他再度忆起他说过的话:
【答应不唱歌,我就告诉你。】
【我原先叫宋央,灵谷有叫竹的灵怪想要入侵我的意识,反被我吃掉,但它残留在我魂魄中,与我纠缠。】
【假如哪一天我忘记自己是谁,证明我不再是你的央先生,那时,再唤我竹也不迟。】
“先生,我不会那样呼唤您的……央先生。”
他食指烙印的金色又沿纹路蔓延,空气中漂浮着的点点如同灰尘的颗粒滚动,那肉眼无法看见的棱角转动银芒,跃进织意身体。
织意抓住宋竹央的手,将周围万物蕴含的生机以身体为媒介,轻柔地引入他的身体。
可那股柔软温暖的魔力在渗入宋竹央身体时,立即被难以言喻的寒冷冻结,织意鲜少接触这样的暗色,于是如同那时难以忍耐艾卢姆的庞大杀意一般,想要退缩。
可魔力因子似乎被这股邪恶拨动,不约而同逆向翻转,与此同时,从未感受过的快意漫上全身。
织意起了鸡皮疙瘩,没有放手,冻结的魔力正在以崭新的方式重新运作,如同破冰机将极寒破解。可这力量似乎本就存在,在他身体里翻箱倒柜,把破坏贪欲都翻了出来。
仿佛那宁静自由的世界颠倒过来,他看见有一处地方寸草不生,却有着死寂带来的安宁。
织意倒吸一口气,触电般将手缩了回来。
刚刚……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脑子里有人在说话,在说什么?在说……
【孩子,到母亲这里来。】
织意怔怔想,他哪里有母亲。
宋竹央突然张嘴,口中飘出一缕浊气,在空中化为尘埃,织意回过神,用手去摸他的脸和手,发觉他身体的温度正在悄然下降。
“感谢神明。”他欣喜地作出祈祷的姿势,虔诚道,“神的恩典,织意将铭记于心。”
说着清了清嗓子,又想要以颂歌来赞美神明。
织意张口,拔高音调,意图唱得婉转动听:“爱是崇高无上的恩赐,神给予爱,感恩~爱是感恩~感恩啊~啊啊……”
还即兴创作了几段略显多余的尾音。
他是真的怀抱着万分感谢与敬意在歌颂,全然是感情,歌声中没有半点技巧。
而宋竹央像昏迷中也不忍双耳被荼毒,竟竭力睁开双眼,手颤颤巍巍去贴近织意的嘴,因体力不支没能捂住,气若游丝道:
“闭……嘴……”
织意抓住他落下的手,高兴道:“您醒了,央先生。”
他语气还带着唱歌时的某种腔调,令宋竹央轻喘几口气,眼神幽幽看来,只见着一张单纯无辜的笑脸。
于是宋竹央压下翻涌的气血,“嗯”了一声:“我没事。”那些病毒般的寄生体似乎被类似清道夫的存在清洗干净,而角色认知界限重归意识。
宋竹央缓了缓,撑起身子:“我口袋里有张纸,掏出来。”
织意点头,伸手摸了一圈,摸进他口袋,果真从里头摸出一张被叠得四四方方的纸来。
“这张纸是我在言老师门口捡到的,上面画的是我……”宋竹央顿了顿,接着道,“是失踪案发生时,我在处理同类时的打扮。”
他说了一长串话,显然有些费劲,不动声色又喘了几口气,说:“这张纸上写我是失踪案的真凶。”
织意有些惊讶:“您的意思是……”
“我认为,在记忆里妄图杀死我们的人,一直在我们身边……我吃掉1714住户的记忆,但看不完全,他身边曾出现过两个人,红眼睛,还有……”
【莫奚,杀死他。】那男人如同在十三岁江雪侧身后催眠暗示一般,也向莫奚低语。
“还有戴着面具的男人。”
宋竹央要起身,织意立即去扶住他,听见他冷冰冰地说:“不管他的目的是什么,都不该靠近他们。”
织意明白他所说的他们是指江雪侧和言若,垂眸喃喃道:“如果他们受伤,到那时,这位躲在暗处的先生必定死不足惜吧……”
“而您与我,也必会,受到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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