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籁寂静,深夜的休息是为积攒能量,人类讲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但狸花猫并不遵守这一准则。
它蹲在大门口,眸子在暗夜中闪烁莹莹绿光,它的尾巴尖轻轻晃动,像是对空气中传来的一股别样气息十分感兴趣。
“喵~”
猫咪叫了一声,迈动步伐,无声无息优雅潜行,循着那令猫着迷的气味而去。
暗夜中似乎有无数双眼睛正默默注视,但小狸花是见过世面的、不一般的小猫,它整日在宋竹央怀里打滚,早已沾染了一身驱除鬼魂的香。
它断定有一条大鱼在等着它。
要从这条街无人经过的野草丛穿过,然后它要踩着树枝,跳入某一户人家的阳台。
屋里的奶奶睡得很香,小狸花也喜欢老年人,于是将奶奶身上坠下的被角叼起,轻手轻脚送回床上。
从这户人家的阁楼爬至房顶,它蹲在月亮之下,长舒前躯,伸了个懒腰,随即灵巧跑动,在一览无遗的视野导引下,准确向着那条前所未见的“大鱼”移动。
它是捕猎者,是威风凛凛的小猫咪。
不知走了多久的路,猫咪柔软的肉垫一路走得脏兮兮,它看见一栋好大的房子。
比江雪侧的房子大五六倍,有庭院,也不似江雪侧不经打理的小院子,有花草开得茂盛,簇拥环绕,仿佛对它夹道欢迎。
但栅栏美丽又冰凉,把庭院建筑都围起来,令猫寻不到首尾。
“喵!”狸花猫从缝隙钻入,一爪打开某朵散发过分艳俗香气的花,恼火这花截断“大鱼”的气味,扰乱它的方向。
楼上窗子有人影。
它不常看夜里的人影,因为它不必远远观望,想见着的人走几步就能见着。
捉到这只鱼就马上回去吧。
小狸花压低身体,匍匐前进。
—
“您说的果真没有错,他们说,他这次是从烧没了的窗子逃出去的,再找到的时候,身上的衣服又变得破破烂烂……这次他不会有机会了,我已经按照您的吩咐,把他死死锁住……”
“没有用的,就算你让铁链长在他身体里也没用,我是说过,有钥匙就一定会有锁,这把锁必须能够清除一切。”
“请您告诉我还要怎样做?”
“闭上眼睛,完全地信任我,接下来一切……都交由我……”
这里像是吸血鬼的古堡,幽暗阴森,走廊铺满厚红毯,踩在上面没有声音。
从那间印出人影的房间传出声音。
就在这里,那条“大鱼”的气味浓郁得令猫流口水。狸花猫的身体如同液体,从狭窄透光的门缝钻了进去。
但待见到眼前场景,它弓起身子,被吓得如同弹簧弹至沙发暗处,猫毛也竖直炸开,成了一只豆沙面包花色的海胆猫。
它看见一个男人在融化,身体化成的类似水银的液体一滴落便风干,转瞬像是成为无数磁屑,也像是亿万金属灰色的飞蝇,向着他正前方的女人吸附过去。
那女人闭着眼,成为磁铁,散发磁场,成为暗夜中的白炽灯、垃圾场,那男人的身体追逐吸引,消失在空气中,吞没她的身体。
然后顷刻之间,几乎成为女人崭新肌肤的压抑暗色在女人身上再度融化,渗进她身体。
“你好,小客人。”女人很快睁开眼睛,拾起脚边不远处的面具,将面具戴上。
她一步步朝着小狸花走来,漆黑的面具正中央是干了的黄色油漆,绘出占满空间的空心三角。
猫咪一边从喉中发出嘶吼警告一边倒退。
那女人于是笑了声,伸手猛地按住它的身体,指甲都陷进它身体:“你怎么带着股讨人厌的气味?”她抓着它的尾巴,把它提了起来,“就和那条臭鱼一起消失吧。”
小狸花不停挣扎,爪子划破女人的手臂。
她却丝毫不在意地提着它往大厅深处走,穿过卧室,穿过书房,打开一条暗道,沿着内梯不断往下。
空间越来越小,甚至氧气也像要随之被榨干,墙壁上的灯随着她经过盏盏亮起,就算全部堆积在中央也黯淡不已。
她终于走到尽头,拉开一扇门,将猫扔了进去。
“吃掉它。这一次,我不会再出错了。”
那面具下不知是何种表情,小狸花只听她低声自语,随即把门关上,转身离去。
一片漆黑中它能看见铁门内部没有把手。
有铁锈味……腐臭味……鱼的味道!
尽管脖子疼屁股疼,作为猫咪的本能还是促使它兴奋地往身后一扑,撞在男人坚硬的胸膛之上。
喵?它试探性咬上他手臂,却如同咬在湿苔之上,毫无鱼的鲜美软嫩之感。
那男人动了动,紧接着它便感到似是细而柔软的丝绦落在身上,鼻尖嗅到湿气,它抖抖身子,猫爪子不耐地在他胸膛划拉几下。
立即有血的腥香飘出,这味道起初带着咸涩,随即慢慢变得诱人,犹如迷幻剂,使它忍不住要吐出小舌头去舔舔那滴下的血液。
可从宋竹央身上沾染的竹香立即一阵风似的吹散幻觉。
舌头于是也立即缩了回来。小狸花正想马上从他身上跳下来,却听见他话语中带着茹毛饮血的渴求:“肉……有肉吃了。”
猫怎么能被鱼吃!
它自尊心爆棚,后腿一蹬便从他身上跳出来,寻了个最远的角落蹲着,默默把藏在四个毛茸茸“山竹”里的爪子露了出来。
—
江雪侧已经有几天没看见小狸花,准确来说,已经三天。
小狸花以前是流浪猫,应当是受过虐待,光秃秃地逃进江雪侧家里。江雪侧照顾了它一段时间,它便习惯赖在这房子不走,却又不似家养的猫,仍旧时常会跑出门闲逛。
可即便平日偶尔会见不着它,也往往不会超过两天。
这天晚上七点,织意和宋竹央都已回到三楼。江雪侧一个人待着,越发不安。
他又到楼下院子打转,祈祷能够看见小狸花的身影。
却只遇见晚间散步的季春奶奶和桂花奶奶。
“今天怎么一个人呀孩子?”桂花奶奶摇着扇子,展开话题。
江雪侧立即全身僵硬,站得异常笔直,眼神不知在看哪里,羞怯地沉默了一会儿,方才开口:“奶奶好。”声音就在嘴巴里打转。
季春奶奶早知道他胆子小,见他木头一样站着,嘴巴在动,也不知说了什么,不过看着也像是怪可怜的,于是微笑着打趣:“小男孩,怪斯文的,这样以后怎么找女朋友呀?”
找女朋友……找……
江雪侧突然回过神来,抓住片刻机会,一鼓作气问出口:“奶,奶奶,请问见过猫吗?”他组织不好语言,舌头都像在打架,“就是……猫,有点棕色,还有黑色,它,它是一只猫……”
勇气像被扎破的气球一样一泄而空。
江雪侧懊恼地闭上嘴。
“猫?哦……”但季春奶奶并无想象中的不耐烦,反而恍然大悟地长“哦”了声,“老张是不是说过前几天有只猫半夜爬进屋子里去的?”她扭头问桂花奶奶,比划了几下:“喏,就是那个,喜欢喝茶的老张。”
桂花奶奶于是也“哦”了一声:“是她呀,没错没错,是说过这话,还说那猫灵得很,给她把被子拉起来了,然后她从窗户往外看,还看见那只猫在别人家屋顶上跑。”
“往哪里跑了呢?”
江雪侧不自觉往他们的方向走几步,眼睛张得圆圆的,表情也似带着恳求,令她们看着,竟觉得他也像撒娇的猫咪。
季春奶奶心想这孩子以前总留着很长的头发,木木的不爱说话,没想到仔细看看也怪惹人爱的。于是化掉一颗心,指指前面:“她说跳到二号后边空地上就见不着了。”
没想到真寻到了线索,江雪侧满眼感激,手伸了伸,不知该怎样做才合理,才不至于冒犯。
最终还是弯腰鞠躬,略显郑重地道谢:“谢谢奶奶。”
“哎呀,这么客气做什么……”
“奶奶我,我去找猫,找到它,它也谢谢你。”
江雪侧说话,音量和语序如同紧张的情绪一般来回反复,不甚稳定。
他又重重鞠了几个躬,方才向着季春奶奶所说的方向奔跑起来。
季春奶奶和桂花奶奶从没见他动作这样大过,更别说跑起来,一时间有见了匹诺曹变活人般的新奇和讶异感。
“胆子还是小,但确实是比以前活泼了点,对不对?”
“是啊。”
“这地方呢还是得有年轻人才有活力,这些年轻人,看着都怪让人喜欢的,让我想到我那孙女孙子。”
“欸,你那孙女跟这十号那大高个聊得怎么样?”
“没进展,我看还是得见个面。”
两位老人聊着聊着又聊到家常,扇着扇子慢悠悠离开,并不知道接下来,江雪侧将经历怎样奇特的寻猫之旅,而十号又要马上添进一名新的住户。
—
江雪侧寻到了季春奶奶口中的那片空地。
所谓空地,就是一片被水泥填满,用以堆砌生活废品的闲置地。
好比大排档后门,大多放一些厨余垃圾,伴随有几个大垃圾桶,苍蝇绕着上下来回,也有的停在桶边或流出的泔水上搓脚洗脸。
路面不平崎岖,有个小坑。不知是谁在坑里栽了树苗,没有成活。
这片空地正对着围墙,围墙也砌不厚,墙脚有洞,足够小动物从洞里钻出,去到围墙的另一边。
但显然不适用于人类。
江雪侧像是老旧的收音机,距离自家屋子那台信号源越远,反应和思考能力也就越不灵敏。
他看见那小洞,只有两个拳头大小,还是趴下来,企图用自己的头去丈量。
泥灰贴在脸上,他吸进灰尘,连着打了几个喷嚏,从地上爬起来。
江雪侧习惯性地用力拍脸颊,拍出“啪”的一声,告诉自己清醒一点,聪明一点。然后抓住墙壁上一小块凸起,想要翻墙过去。
可是虽然身体轻,但平日整天坐着并不锻炼,只会笨拙地发力,他的脚像旱鸭子落在水里,胡乱扑腾着,手上青筋突起,两只手也哆哆嗦嗦。
于是爬到一半就又落回地上。
其实这墙对男性来说并不高,再假如那男性是宋竹央,就更困不住人,轻轻一翻就过去了。
江雪侧决定再试一次。
“W,W……空格……”他闭上眼睛模拟打游戏时如何操纵人物翻墙,手指头在空气里一点一点,“可以的,可以的……”
江雪侧睁开眼,喃喃着给自己加油打劲,然后脑子里循环着“W”与“空格”,死死抓住那块熟悉的凸起,脚尖试探着寻到稍微往上的踩脚点。
随即憋红了脸用力,卡着脚下那小小的受力点,将身子往上一递,抓住了墙顶部的自由端。
他挂在墙上,十指用力得发白,整个人像晒干了的咸鱼,还微微晃动。
江雪侧一呼一吸,用他后半生都不可能达到的柔韧,将两只脚送到了更上边的受力点。
手腕手肘一齐用力,与此同时腿部肌肉也用力,他闷闷咽了口气,猛地往上,然后快速转身,一屁股坐在了墙顶。
成,成功了!
江雪侧喜悦地打了个嗝,把憋着的气吐出来,小声欢呼。不过这里空荡荡的,宋竹央和织意也不在身边,没人听得见。
他摸摸口袋——没带手机。
宋竹央和织意到晚上一般不会再下楼,没有发觉他不在,应当也不会感到担心。
他想着再多找一会儿,说不定就能带着小狸花回家,到时他们也会感到高兴吧。
使命感油然而生。
江雪侧于是自己给自己按下空格键,小心翼翼往墙的另一面跳了下去。
他落在草地上,鞋底粘上泥土和一些落下的草叶,身上的t恤领口又歪,他拉了拉,看着眼前陌生的街道,不知该忘哪里走。
“小狸花……小狸花……”
江雪侧弯腰,一边沿着墙角走,一边唤着他为狸花猫起的名字,就这样一直走到尽头,没有熟悉的猫从哪处钻出来,也没有得到回应。
他转头看向街的对面,有狭窄的车道和护栏,正中间有条河,不知道有多深,只知道静得吓人,像是死水。也许它躺在这来往匆忙的车道中间也感到疲惫局促。
江雪侧蹲下来,茫然望着远处车的灯光。
鼻尖是泥土和杂草的味道,它闻着,也觉得自己要在这墙脚生了根。
嗯?
他忽然嗅到一丝熟悉的味道,皱着眉,趴了下来,整个人又几乎贴着泥土和草叶,去闻那若有若无的,在宋竹央身上有时会闻见的清香。
“宋先生……”
对了,小狸花总是喜欢和宋先生黏在一起。
江雪侧怔怔想着,好一会儿,欣喜若狂跳起来,只因开窍的一瞬像是被打开了嗅觉开关,觉得那味道越发浓郁起来。
那味道向着街的那头、河的那头远远延伸,仿佛一根线——这头连着他,那头连着小狸花。
他心觉不可思议。
是自己在幻想吗?
还是说,这世界真的存在奇迹。
江雪侧真心觉得那味道的牵引真实存在,一边顺着那牵引越过街道,绕过河流……目的地虽然未知,却仿佛已然明晰。
他不知走了多长的路,只知自己一路上在想,难道和电影里被蜘蛛咬过便拥有特异功能的英雄一样,他曾被猫咪抓伤,也就拥有了猫咪的嗅觉?
莫非小狸花是什么神秘实验室逃出的试验品吗?
总之,不可思议……
但马上又想到另外一种可能,那就是这味道确实存在,宋竹央身上的味道便来源于此,因此这地方仅仅作为香气的产出地,却不作为猫咪的所在地。
江雪侧停下脚步,站在看着华美壮丽,宛如庄园的建筑物前,犹豫了很久,方才伸手,按下铁门边的门铃。
他此刻真切地希望自己是电影里的英雄,将要用这特异功能,迎着夜色,去拯救他迷途的小猫。
但内心又确实客观地不敢相信,这几乎0.0000009%的可能。
门铃旁传出女人的声音:“请问哪位?”
江雪侧用力捏着手指,用指间那隐隐传来的痛意使自己冷静,使自己平静:“我是……我是来找猫的人。”他又去靠近门铃,语气颤抖,“对不起,我表达的不太礼貌。我,我有一只猫,是我重要的家人,重要的朋友,它应该是迷路,跑进了您的家,可以请求您让我进去,不进屋里,就在院子里喊喊它的名字,可以吗?”
他听见那头没有回应,手指不自觉地用力用力再用力,好像这样沉沉坠落的心也会被推回推回再推回。但因为知道没有回应是正常的,就更加沮丧。
“请问你的名字是?”
门铃旁传出沙啦啦的声响,那女人再度出声。
江雪侧意识到她也许是有意帮自己找猫,若是找到方便联系,才会这样询问,登时看到了希望,急忙回道:“我叫江雪侧,电话号码是……住在三季街道庆秋路十号,如果您找到……”
“咔哒。”
话未说完,门却忽的开了。
江雪侧听见那女人说道:“江先生,请进来说话吧。”她似乎在笑,“我们可以慢慢来谈猫的问题。”
江雪侧愣了半天,才露出一个欣喜至极的笑来,他捂住嘴巴,像是不让喜悦从嘴里跳出来,随即轻轻推开这扇精美的铁门,松开手,因为高兴,脸上都有了好看的血色。他带着感激说道:“谢谢您。”
他走进去,铁门自动关上,发出滴滴的关锁声。
脚下是石子路,路面被建筑的灯光照亮,可见到光滑圆润的白色鹅卵石,他左右看看,见到左边喷出汩汩溪流的小型喷泉花坛,右边鲜花盛放,五颜六色压倒性夺取视线,使得修剪整齐的草坪黯淡无光。
江雪侧站在原地喊了几声:“小狸花,小狸花……”
因为心中希望过分强烈,仿佛果真隐隐听见有猫叫回应。他屏住呼吸去听,想从流水声中捕捉那微小至极的声音,却见到石子路的尽头,那比自己家还要大上五六倍的建筑缓缓敞开大门。
戴面具的女人身着黑色连衣裙,面具上的黄色三角如同什么警示标志。
她朝江雪侧摆摆手:“进来说话,江先生。”
江雪侧犹豫片刻,低头向她走去。
鹅卵石固然圆润光滑,还是硌得他脚趾不适应蜷缩起来,他走得别扭,到那女人面前时踩上一节阶梯,脱离石子路的折磨,抬起头来。
黑底黄纹的面具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我的脸不太方便见人,不要害怕。”
江雪侧听到这话却反而松了一口气,他实在不擅长与陌生人对话,但如果面对的是一张看不出情绪,没有表情的面具,他不直直受她视线打量,自然也就少了些畏惧,多了丝自在。
他声音轻轻的,动作也轻轻的,一边跟上女人,一边道:“没事。”
一进屋就踩上柔软洁白的地毯,江雪侧下意识止住脚步,低头看自己已经肮脏得不成样子的小白鞋,想了想,还是脱掉鞋子,赤脚走在地毯上。
他提着鞋,无声无息跟着女人来到二楼,这里二楼的走廊变得狭窄,柔软的白毯渐变为厚实的红毯,脚感奇异有了变化,可走在上边还是照样不会发出声音。
房子这样大,二楼的灯光却不充足,变得幽暗,江雪侧看着女人黑色的背影没在这暗色之中,不紧不慢,像是早已习惯。
他跟紧,因为周遭过于幽暗,想要揉揉眼睛,可手里提着鞋,便只得作罢。
女人带着他来到空旷的大厅。
这里便灯光乍亮,脚下的地毯也布满金色绿色的欧式花样,沙发离墙面极近,正中间有张小木桌放在窗边,高度正适合站着的女人将手搭在上边。
女人转过身,他立即窘迫地把鞋放到地上,将双脚套了进去,离她远远的,对着那面具说道:“您有什么话尽管说,我一定配合。”
“我家确实来了一只小猫。”
江雪侧眨眨眼,消化她话中直接透露的信息,上前几步,略带激动道:“是一只棕黑色花纹的狸花猫吗?”
“我不大记得,不过它太凶了,我赶不走它,就把它锁在地下室。”女人语气中带着淡淡的委屈。
江雪侧听到这,小心翼翼问:“我可以去看看吗?”
“当然可以。”女人顿了顿,又道,“可假如不是你的那一只,该怎么办呢?”
江雪侧怕她为难,赶忙道:“您放心,我不怕被猫抓,也不怕被咬,假如不是小狸花,我也会帮您带走这只猫的。”
女人笑起来,朝他走过来:“那真是太好了。”她牵起他的手,自然地领着他往外走,仿佛他们已经相识很久,“那么接下来一切,都交由我……但愿不会出错。”
江雪侧颇为不自在,分明由织意牵手或抓着手都没有这样别扭的感觉,她手心触碰他肌肤,他竟起了鸡皮疙瘩。
走了几步,还是把手抽了回来。
“没关系的,我会跟紧的,谢谢您。”
—
不知过了几个日夜,猫咪又渴又饿,它对黑暗的环境并不觉害怕,这里很安静,没有噪音,可时刻面对同一空间内的庞大威胁,还是令它身体的能量迅速流失。
小狸花趴在地上,面对男人,眼眸半阖,略显倦怠。
它很久没有这种饿肚子的感觉了,因为它从来都不是依赖人的猫咪,只是自从三年前被江雪侧救下一条小命,才秉着报恩的目的在他家留居。
四层高的房子,难免藏着老鼠,它爬上爬下,钻进钻出,江雪侧不知道它是捕鼠高手,还每日研究怎么喂饱它。
现如今待的这间屋子,简直像主人家专门打造的牢笼,空空如也,半点光都透不进来。让它十分想念江雪侧。
猫肚子饿得扁扁的,它又嗅到男人身上传来的诱人气息,于是把鼻子埋进爪子里,告诉自己不要上当。
那不是鱼,是披着人皮的怪物。
“肉……”男人动起来,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他也许是真的饿坏了,竟也屈尊降贵,亲自向着小狸花走来。
他三天内第一次有这样大的动作,小狸花炸毛后退,屁股却只抵住冰凉的墙壁,再无退路。
一瞬间,它想到同伴被虐杀的惨状,莫非这“大鱼”也是以往那些人类惯用的陷阱,他们用食物引猫上钩,也把它们关进空空如也的牢笼,最后生生剥掉他们的皮毛,剁掉他们的头颅和四肢,扔进锅里,或扔进垃圾堆里。
“喵!!!”
求生的本能使小狸花发出颇为凄厉的尖叫,猛地窜起,率先向男人发起进攻。
它要钩破他的眼皮,用牙齿去撕咬他的手臂,让他绝不再用那看待食物的眼光去看待它,绝不用那双手去伤害它。
不一样的,人类是会有的,温柔的眼神,那抚摸它的手,呼唤它的声音……小狸花,自江雪侧赋予它名字的那刻起,它便决定陪伴他至生命结尾。
因它的性命是他给的,所以小狸花不会在他视线范围之外结束生命。
恍惚间听见江雪侧的声音。
它听见他在喊:“小狸花,小狸花……”
那意图生吃它的男人也停下了动作。
那是我的名字!可不是在喊你!“喵!喵!”小狸花落在地上,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竭力回应,它抓挠墙壁,用力得爪子断开,想要刨开墙壁向他跑去。
那男人却背后突袭,揪住它的脖颈肉,将它提了回来。
“你有名字了……小狸花。”他的长发又有几根飘在小狸花眼前,莫名其妙开始了自我介绍,“我是小鱼儿。”
“你属于谁,你也属于你自己吗?那是谁为你起的名字……”
他将猫提溜至眼前,血红色眼眸在暗夜中诡异妖艳,“他们为我起了名字,所以要锁住我。”
“因为爱我,所以要时时刻刻呼唤我,时刻得到我的回应……不许溜走,要听话……人类是这样麻烦的存在。”
“你要永远陪着我吗?我有一个永不会变的名字,你想知道吗?”
小狸花晕晕乎乎,不愿去看他的眼睛,它龇牙咧嘴,看上去并不想知道面前男人所谓永恒不变的名字是什么。
厄若修琉希松开手,任由它扑棱着翻身。尽管猫咪四肢着地,还是体力不支趴倒在地上。
他想这里的人好像不是都爱他的。
对了,是因为没有尝过他的肉吧。
“这是宝贵的东西,你也来尝尝,小狸花。”
他把手腕递到小狸花嘴前,碰碰它的嘴,“人类靠它获得快乐,你也能。”
毒药!毒药!
小狸花害怕地紧闭上嘴,它知道这是什么,越诱人的越会害猫,它曾眼睁睁看过同伴吃下香气喷喷的食物死去,那时它们都饿坏了,见到有人丢下食物,都以为看见了奇迹。
它蜷缩起来,将头埋进身体哭喊。
厄若修琉希听见它在哭,也许猫的哭声和人不太一样,可他那些同类哭泣时似乎也是这样,不会掉眼泪的,就是号叫得嗓子都快坏掉。
但他其实也知道,深海的每一滴水都是他们的眼泪。
只有他是不会哭泣的存在。
外面传来人走动的声音,听起来应当是两个人。
女人说:“江先生,我很好奇,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然后有年轻男声,听上去比女人讲话还要轻:“我是闻到香气来的。”
“我院里确实种了许多花。”
“不是的……是……像是竹子的香气。”
“那真是让人意外。”女人的脚步一顿,语气中似是带有笑意,“我家里可没种竹子。”
她很快又迈动步伐:“不过,仔细闻闻,你身上确实也有类似竹香的味道呢,是家里有人在用这种气味的香水吗?”
“不是的,他不用香水。”
“嗯……江先生,知道吗,要粘上人的气息是很难的,一旦粘上,就很难再消除掉。”她说着,声音已经很近很近,“就像胶带一样,再怎么做,也只能舍弃掉粘连的那一部分。”
男声没有立即回应,过了一会儿才道:“已经到了吗?”似乎是乖乖等着女主人领路,结果发觉她只是说了一句似是而非的话便再没动过,才忍不住提出疑问。
他像是反应过来,又说道:“您怕它凶对吗?让我走在前面吧。”
于是很快女人走了几步,应当是为他让出位子:“往里推,再往里走……”她放低声音,语调中却仿佛带着不易察觉的兴奋。
在她的提示下,门先是轻轻挪了一小条缝,紧接着,从先前厄若修琉希倚靠的墙面上出现一条透光的细缝。
是江雪侧在推门。
他跟着女人从二楼下至一楼,见她绕过红木栏杆的圆扶手往一侧走,在那压着楼梯的背面空间,她推开一扇不起眼的小门,门内灯光亮起,可见不长的木梯通往地下室。他们在地下的狭小走道走了一段路,方才走到这里。
终于能见到那只猫。
如果是他的猫,那就更好。
江雪侧用力推开面前同墙壁严丝合缝,不露破绽的“门”,感觉像在开启一间密室。
他将门推开,外边走道不算明亮的光便透了进去。
戴面具的女人站着不动,见着他一步步走进去,单纯信任的模样,尚未发现包裹着他的危险。
她在那条边界外出声道:“江先生。”
江雪侧于是一手扶在门上,回过头去:“嗯?怎么了?”那面具依旧冷冷朝向他,黄色三角却越发鲜亮,如同她双眸注视。
“灯坏了。”她指指里头。
“您怕黑吗?我一个人进去吧。”他说着转身往里走,像是为不惊扰她而放低了音量,“等等我,很快就好。”
江雪侧松手,探究着进入黑暗时,身后颇具重量的门也因无人抵挡,而缓缓退回原位。
女人施舍般伸出指头,将门关闭的动作堪堪止住,留下细得可怜的一条缝。
如此一来,眼前似是蒙上一层黑布,又像是偶有风吹过,把这黑布掀动,江雪侧方得以窥视事物轮廓。
“小狸花,小狸花……”他眯着眼,向前摸索,似乎已经从微弱至极的光线中看见猫咪的身影,可越往里走便越看不见,他于是揉眼,说道,“麻烦您把门再推开大些。”
但那女人并没有再给予他一点光。
江雪侧疑惑地要转身,却有一个黑影向着他扑了过来。
一瞬间天旋地转,他惊恐地瞪大双眼,身体被重重压倒在地上,随之而来的是那最后一点光线消逝无踪。他只看到面前一双仿佛发着光的,绮丽的红眸。
好熟悉的感觉。
他记得很早之前好像也被什么这样压倒在地上……那是什么……一张猫脸……
江雪侧忽的在这不合宜时刻开始冥思苦想。
但身上越来越重,压得他胸闷气短,张嘴吐息起来,他下意识伸手去推,却触到类似铠甲坚硬冰凉的尖状物。
这东西……怎么好像会动啊!
江雪侧猛地打了个哆嗦,只觉发丝都悚然竖起——全身汗毛也是。他手触及的那不知名物体正在起伏,仿佛是在呼吸,分明坚硬,却能感受到突兀地放松下来,刺痛感也消失不见。
那漂亮的红眼睛仍旧紧盯着他,那眼球中像是血管交织成的纹路花瓣一样张开,将他呆滞的脸如同花蕊一样点缀起来。
“小狸花……”江雪侧努力地发出一声呼唤,再想说话已经全然发不出声音。
也许这次不是因为太过害怕,而是那庞然大物已经压住五脏六腑,一点点下沉,将他的气息也捻断。
红眸的主人也发出声音。
不是人声,更像是一种震动声,应当来自它声带,声压强大,仿佛与周边所有人和物都共振,一切都嗡嗡作响,由里至外被击溃紧绷的防线。
江雪侧捂住耳朵,被重量和声音同时压垮,张大嘴巴,嘴里也不受控制地发出类似频率的震动声,体内溢上阴寒,像是热气同生命力一同被挤压出身体。
冷静一点,冷静一点……是因为产生精神压力才会幻想出这些东西的,以前不是也有过吗,喘不上气是正常的,只要放松,放松,可以做到的……
他尝试闭上嘴,把气往里吞,感到身体上那道已经痊愈很久的疤痕在隐隐作痛。与此同时那挤压他大脑的声音停了下来。
“喵……”
是小狸花的叫声。
这叫声将他从濒死感汇成的汪洋大海中捞了上来,身上一轻,冷汗也总算争先恐后冒出来。
江雪侧爬起来,半蹲在地上,将两只手背放在身前地面,手掌向上,颤抖着道:“小狸花,不要害怕,是我,我来带你回家了。”
有柔软小巧的肉垫踩在他手心。
江雪侧忍不住笑起来。
然后猫咪温暖的腹部,柔软的身体,湿润的鼻头……都在他肌肤蹭过,最终稳稳躺在他手掌。江雪侧轻轻抱起它,将它抱在怀里,感受到它将头靠在他臂弯,听见它又叫了一声:“喵。”然后手臂湿润,是猫咪依赖地舔舐。
小狸花没想到江雪侧真的会出现在这里。
它听见他的声音,以为是幻觉,而那意图喂自己毒药的男人浑身都散发出侵入骨髓的湿气和寒气,它一边发着抖,一边见着那人果真如它所想是一只披人皮的怪物,因他正浑身长出鳞片,而那如海藻般的长发包裹身体,他的身体又扭曲变化。
骨节生长,错位挪动时发出可怖的声响,他开始变得庞大,脱离人形,成为一条巨大的,披着鳞甲的蛇形怪物,可它又分明生着硕大鱼鳍,头上还有对粗而尖的角……
就是这怪物压住了江雪侧。
小狸花以为它要张开血盆大口将自己可怜的主人吞入腹中,拼命嘶吼,在他身上胡乱下口,反而被那些鳞片刺得满口鲜血。
那怪物发出令猫难受的声音,它听了浑身乏力,仿佛再多承受几秒就要一命呜呼,于是歪歪扭扭向着江雪侧走去,想要在死前最后一刻看看他的脸。
可怪物忽然停止进攻,它抬头,见到它的身形不断缩小,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没有变回那长发男人的姿态,而是直接跨越时代,变成一名孩童。
他站到地上,面向他们后退,一直退进最深最黑的角落,不再动。
小狸花看见江雪侧又像往常一样手心向上,用手掌在地上为它搭了一个小小的休憩所。
他喜欢这样,说是训练它,实际上只是想更方便地抱抱它。小狸花总是顺着他。
然后江雪侧就会满眼惊喜地抱起它,在他胸膛的高度,它能看见他嘴角弧度温柔,满是珍惜地望着它,仿佛望着全世界。
它最初逃进他家时,他也说过这样的话。
【不要害怕,这里以后就是你的家了。】
第一次见面过于狼狈,小狸花想补份见面礼。
最好是一条大鱼,很大很大的鱼,江雪侧可以吃很久,那就再也不会饿肚子。他会很高兴,因为他的猫雄赳赳气昂昂,很有力气,也很有勇气,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
可它还是容易受骗,最后还是他来带它回家。
江雪侧抱着它往光透来的地方走。
他用身体推门,不知对谁道:“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小狸花眯眼,见到门缝越来越大,光也涌了进来,它不讨厌黑暗,此刻觉得江雪侧是光的化身,竟也开始不愿去回忆黑暗。
门外的女人正是将它扔进地下室的女人。
还是该说是那融化的男人吗。
它露出尖利的牙齿,朝面具人吐出一口混着血的唾液来,那一点点血液溅在她面具上,正挡住黄色三角的尖端。
“小狸花?”身后的门自动关上,江雪侧抱着小狸花同女人面对面站着,察觉到它的不对劲,紧张道,“怎么受伤了。”
“江先生能顺利找回自己的猫,真是万幸。”女人这时才开口说话,“不如赶紧带它去看看伤势。”
江雪侧看向她手臂已经结痂的几道抓痕,心内斟酌一番,方才开口:“如果您需要赔偿,可以打我的电话……或者,我家的地址是三季街道庆秋路十号……”他很诚挚地鞠了一躬,“真的很谢谢您。”
能见很圆的后脑勺,很宽但很瘦的肩。
女人笑着道:“我想你应该感谢竹香,还有你的好运气。”她指指那紧闭的门,“我还有些事要处理,江先生应该知道怎样出去吧?”
“知道的……那我们先走了,谢谢您。”
“哦对了,江先生。”
江雪侧走出几步,女人又出声,“能问问你在里面做了什么吗?”
“哦,我好像……我是说可能……有一点幽闭恐惧症,被吓到了。”
江雪侧尴尬地低头看脚,“我以为自己不怕黑。”这样胆小,竟然还对别人夸下海口。
女人听后轻笑出声:“怕黑嘛,再正常不过了。”
她不知为何笑得越发开心,可那面具上什么也看不出,配上笑声竟显得诡异。
“走吧,走吧江先生,再见。”
“谢谢您,那……再见了。”
他匆匆忙忙离开,没注意到女人伸手取下面具,面具下的脸上没有半分笑意,她面如死灰,脸色看着像死人。
然后她身后忽的飞出一阵风,是有形状的,仿佛由成千上万飞蝇组成的劲风,刮得她长发四散飘起。
风暴中心,男人显形。
他将吸附渗透在女人身体的部分尽数召回,自言自语:“又失败了……为什么不吃掉,只要吃掉,一切就能……”
一切就能回到原点。
他略显烦躁地推开那扇门,将那门敞开得十分之大,身后女人要跟上,被他阻止:“你就在这里把门。”语毕抬脚往里走。
即便往地下室的最深处走了一圈,里面也并没有厄若修琉希的身影。
男人皱眉,在那内梯通向连接的另一扇门上推了一把,门竟轻飘飘被推开,锁芯咔哒一声落在地上,砸得七零八落。
“糟糕。”
方才那只化形的蛟龙发出震吼,早已将困住他的锁芯震碎。
但想必方才一举消耗他不少力量,在这个世界,过分显露与这里格格不入的力量,只会被反噬。
男人没有追上去。
他想他必须再想些对策,不如就像上次那样……一网打尽好了。
—
晚上九点,江雪侧抱着小狸花去了三年前曾去过的一家宠物医院。
其实他也不确定那家医院还在不在,只是焦急地一路循着旧址去,像是病急乱投医的老母亲。
“三季康乐宠物医院……”
找到了。医院还在,并且有人值夜班。
前台站着的人正打瞌睡,江雪侧推开玻璃门,那人便立即看了过来。
“您好。”像是医生助理的年轻女人探头,随即又道,“小猫看病吗?这边需要登记一下个人信息,然后请挂号哦。”
江雪侧略显不自在地避开她视线,埋头走进来,忽又想起什么,抬起头,对上她双眼时又窘迫地红了耳朵。
女人见他身上脏兮兮,脸颊还粘了灰和泥土,双眼却异常澄澈透亮,愣了愣,问:“怎么了吗先生?”
“能,能能借电话,借一下电话吗?”
江雪侧方才想起出门时什么也没带,更别提现金,此时能想到的求助对象只有言若。
前台将电话推来,示意他可以拨打电话,然后伸出手来:“我先替您抱着吧。”她接过小狸花,温温柔柔观察,嘟囔着说,“你好漂亮啊小猫咪……哎呀,嘴巴好像流血了……”
小狸花配合地张开嘴巴,向她展示小猫战士战斗的证明。
“陈医生,你来得正好,你看看,这是被东西刺伤了吧……”年轻女人正见着值夜班的医生出来透气,抱着小狸花迎上去,二人凑在一起研究起来。
另一边江雪侧拨通言若电话,听见她“喂”了一声,如同抓住救命稻草,用可怜兮兮的语调喊了声:“姐姐。”
“侧侧啊!总算联络上了,我给你打了好多电话都打不通,都快吓死我了,然后我就赶紧让宋老师替我看看,他说你不在呀,我就说怎么会这样啊,大晚上的你怎么会跑出去呢,他就说让我别急,你肯定不会走远,说要去找你……”
“宋先生出门来找我了吗?”
“我也正准备出门呢,你在哪里呀?”
江雪侧抓紧电话线,心内一阵惶恐,赶忙道:“姐姐,我带小狸花来看病了,忘记带手机,你打电话告诉宋先生和织意让他们不要担心,也不用出门来找我……”
“哪家宠物医院呀?”
“三季康乐……不是,姐姐你先听我说,你让宋先生他们……”
“你没带手机哪有钱付医药费呀,我过去应该有点距离,不要害怕哦侧侧,我现在就告诉宋老师,他会去找你哒。”
哒什么哒呀……江雪侧意识到言若完全没把自己后半段话听进去,再想说话,便听她火急火燎道:“我现在打给他,你乖乖等着不要乱跑。”然后嘟的一声挂断了电话。
他拿下听筒,对着听筒上几个洞洞沉默许久,觉得姐姐拿宋先生当工具人的习惯确实应该改改。
“先生,不然先登记吧?”
前台将猫咪交给医生,回到岗位,笑着看向江雪侧。江雪侧于是低下头,将电话推回原位摆正,点点头:“好的。”俨然一副言听计从的模样。
登记的时间不算长,值班的医生正为小狸花伤口消毒。前台按鼠标的声音一下又一下,有些催眠,不知怎的激发起江雪侧的困意,使他忍不住打了个哈欠,眼眶湿润。
然后前台忽然惊讶出声:“您是不是来过这里。”她侧过一点身子,把电脑屏幕微微掰了过来,上面是三年前的诊疗记录。
江雪侧凑近看,见那时小狸花还叫狸花猫,是他慌乱中起的名字——好像也没什么区别。
原来时间过得这么快,他都快忘记初见小狸花时它的样子。也许他和它都不太想记住。
“您把它照顾得很好呢。”
前台欣慰地看向他。江雪侧却摇摇头,轻轻地说:“不是的,是它自己很努力,很努力地活着。”他不擅长照顾人,也不擅长照顾动物,一直都是他们在照顾他。
是它把他照顾得很好。
—
宋竹央和织意来得很快,让人很难想象这是带着盲人赶路的速度。
两人身上都还穿着睡衣,宋竹央头发上甚至还有点点湿气。
织意一进门便抱住江雪侧,身上一股子沐浴露的香气,他语气担忧,将他整个人都紧紧锢住,动作间满是后怕:“小先生,终于找到您了。”
“对不起。”江雪侧摸摸他背脊,满是愧疚,“害你们担心了。”其实他本意是想带着猫咪回家,给他们一个惊喜,哪成想惊喜全都成了惊吓。
“您没事就好,姐姐小姐的电话响个不停,您的房间空荡荡的,让我的心脏都差点停止跳动。”
“现在呢,心脏还好吗。”
江雪侧轻声说话,在他松手时,用手在他心脏处敲了敲。
织意笑起来,眼神柔软,附和他道:“活力满满,跳动得非常厉害。”
大概只有织意才会附和他无聊的玩笑吧。
紧绷的心放松下来,江雪侧脸上总算露出一丝微笑。
宋竹央没有插入他们的对话,走到前台面前。那灰色睡衣有一颗扣子没扣好,身上香喷喷的还混着点热气,说话时喉结滚动,付钱时动作优雅,令前台看得入神。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又因为高,从上往下看她,那眼底的黑色深沉如漆夜,仿佛藏着无限内容,又看不出一点情绪。
“猫怎么样了。”他的手机似乎震了一下,于是一边说话一边去看手机上的内容。
前台注意到他表情线条微妙地柔和下来。
“口腔内有被刺破的伤口,现在正在消毒上药,一会开些药就能接他走了,近期记得喂流食。待会仔细听医生细节交代。”
“好。”
宋竹央转身,手机屏幕上是言若发来的信息:【宋老师,见到他了吗?】
他打字回复:【见到了,平安。】
消息弹得很快:【小猫呢,生什么病了呀?有没有大碍?】
宋竹央回:【并无大碍。】
然后那头发来一张动图,一只卡通胖熊猫蹲坐在地上用手比心,肥肥的肚皮挤成两层,配字是“万分感谢”。
他笑笑,收起手机,抬头见到江雪侧和织意正站在他面前,一个好奇地盯着他,另一个又笑得略带深意。
宋竹央忽略织意最近越发放肆的打量,淡淡道:“雪侧,下次记得带手机。”没有责怪江雪侧擅自行动,反倒仅是稍作提醒,“保持联络很重要。”
见江雪侧乖乖点头,他走上前,大掌在他头顶安抚性拍拍:“好在,你找到它了。”
至于是怎么找回,在哪里找回的,他想需要去问问那只豆沙面包。
宋竹央叹了口气,微微弯腰,从睡裤口袋里掏出手帕,在江雪侧脸颊上仔细擦拭。
江雪侧又闻见他身上若隐若现的竹香,隐藏在沐浴露的香味之中,于是任他擦着脸颊,不由开口问:“宋先生喷香水吗?”
“怎么这么问。”
“有很特别的香气。”江雪侧吸吸鼻子,“一丝丝……竹子的香气。”
宋竹央动作一顿,随即翻过手帕的另一面:“我不喷香水。”他镇定自若,接着擦他下巴上的泥。
一边想着男人也会有体香吗,江雪侧一边抓住他手里的帕子道:“我自己来吧。”
今夜的经历可说奇妙,他不知该怎样对织意和宋竹央开口,难道要说,宋先生,我是闻着你的体香才找到小狸花的……太奇怪了。
他现在还觉得在地下室的幻觉无比真实。可那一定是幻觉没错,因为现实中绝不可能有那样的红色眼睛,绝不可能有那样会呼吸的鳞片,以及有生物会发出那样诡异的叫声。一切还发生在某户人家的地下室。
可江雪侧不理解,自己整天好吃懒做的,怎么可能精神衰弱……是因为熬夜吗?
还是因为不运动?
“你的手机。”正当江雪侧胡思乱想,宋竹央将他的手机递至面前。他于是接过,见到屏幕上显示几十个未接来电,言若的消息跳出无数条,看来真是被他的莫名失联吓了一跳。
“现在看来,我们总要经历短暂的分别,有时也许被迫寻不到您的踪影,得不到您的回应……”织意发出一声感叹,“小先生,我想我也需要得到一只能够同您永不失联的手机。”
他似乎想到什么好方法,笑容灿烂:“只要拥有工作,就能够有钱付房租,也能够有钱买手机了。”还能有钱装点小先生的房屋,每天都送他一束鲜花,赠他礼物,让他开心。
江雪侧还未想到怎样回话,宋竹央便缓缓开口:“你要找什么样的工作?”他眉头舒展,似乎是对这整日白吃白喝的假盲人打算有所作为感到舒心。
织意笑眯眯地从兜里掏出一张名片来:“您看,路上有人塞给我的,说是好工作。”
江雪侧接过,神色立即变得迷惑,他又仔细看了看,念出上边的文字:“夜狼君会所,诚邀狼君共度良宵,只要狼君好,薪资无上限。电话号码……”
“不必念了。”
宋竹央听不下去,面无表情抽走他手里的名片,“以后路上的小广告和名片都不要接。”
“是我不够好吗?”
“不是……”宋竹央下意识要扶眼镜,发觉没有戴出门,于是捏捏眉心,语气中不知为何带着丝无力,“手机我先买给你,暂记在你赊的账上,日后找到靠谱工作再还。”他特意在靠谱二字上加重语气。
江雪侧迟钝,这时才反应过来那名片小卡上所说的“工作”大概是指牛郎之类的……他懂的,乙女游戏里有时会出现这样的角色。
于是观察织意,剔除吟游诗人滤镜之后,似乎当真有些天然呆男公关的气质呢……
“小狸花爸爸……们,你们可以带它回家了,哪一位爸爸来这边听医嘱拿药?”
另一位医生助理走出来,被三人成行,还是三个男人成行的阵仗吓了一跳,大声提醒。
江雪侧赶忙举手应道:“我这就过去!”
—
小狸花被宋竹央抱在怀里。
它看了一眼一旁拉着江雪侧亦步亦趋的织意,张大嘴哈了口气,哈出一股消毒水的味道。
三人一猫正走在回家的路上。
这年头穿睡衣在马路上散步的人还是不多,更别提两个大男人,因此经过人多的某些路段,他们还是引来不少视线。
但也许是宋竹央面色过于波澜不惊,织意又满脸享受,过路人匆匆,便也没了打探的兴趣。
夜风拂面,江雪侧省略经历中或与自己精神状态相关的内容,从下楼遇见两位奶奶开始,向自己的两位租客一五一十交代寻猫过程。
他说到戴面具的女主人。
形容那面具上绘出的三角。
那女人与他独处,引他至地下室。
……
织意听着,心惊胆战,他不由看向宋竹央,看不甚清他表情的变化。可他知道他曾说过:
【在记忆里妄图杀死我们的人,一直在我们身边。】
戴面具的人难道不只有一个吗?
猫咪先生只是诱饵吗?可她要引诱小先生进入她的圈套,要伤害他,或是杀害他,小先生又怎么会完好无缺地回来呢?
仔细一想,不论何时那人总是在暗处,第一次是借用小先生的记忆,第二次是利用那名漫画家……
织意思索着,像是忽从哪里寻到思绪的出路,恍然大悟。
央先生说过的,来到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被无形的力量约束,或失去什么,或得到什么。
这个世界的魔法,就是没有魔法。
他看向江雪侧。
江雪侧还在小声说着话,习惯性低着头走路,手抓他紧紧的,时刻调整步伐适应他的节奏。
织意欣喜地想,那人能够借由小先生伤害他们,却似乎是无法伤害小先生的。
小先生或许与束缚面具人的规则有关。
这样想着,心情豁然开朗,贴得离江雪侧更近了些。连脚步都带着豁然快意。
可他这时却并未想到,有朝一日,他与宋竹央,以及其余异世界的来客……
每一个人都足以成为刺穿江雪侧心脏的利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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