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网吧。
阿么正趴在网吧最里边两台电脑中间。
以他们职业的特殊性质,本是不宜白日出现在这隐蔽据点的。
但他最近变得异常忙碌,以往总有时间琢磨新骗术,现如今却把大半时间都花在电脑聊天上,仿佛成了职业陪聊。
【奇幻的言小姐】和【狸花】依然信任他。
一个时不时就问“我弟弟如何”“我弟弟开不开心”“我弟弟说什么了吗”等等,一个依旧坚持不懈地同他聊着天:
【一四三号,你知道怎样做一个好房东吗?】
【一四三号,皮蛋瘦肉粥好吃还是青菜蘑菇粥好吃?】
【一四三号,怎么修水管?】
【一四三号,你知道乌鸦为什么啊啊叫吗?】
【一四三号,我有一个朋友在网上买了甄嬛传全集,是盗版碟,看到第三十集,后面几张碟片就都是鬼片大全了,他有点伤心。】
【一四三号,我猜,人在精神或者身体上出现某些问题的时候,就会出现类似超能力的特异功能。我有个朋友对别人的体香好像特别敏感(他不是变态)。】
【一四三号,我有个朋友养了一只猫,那只猫走丢被找回来后,变得特别粘人,你觉得有没有可能是换了一只猫,但我朋友没有发现?】
【一四三号,出现幻觉和幻听是精神分裂的前兆,对不对?网上是这么说的。我有一个朋友在想要不要去看看心理医生,是这样的,他被骗了点钱,从那之后就老是神经兮兮的。】
【一四三号,现在要找兼职容易吗?会不会有歧视盲人的现象(这个盲人不会按摩),但是他性格很温柔,讲话也很好听,所有人都很喜欢他,外面的人也会喜欢他吗?】
【一四三号,谢谢你总是听我说话。】
……
阿么已经数不清“一四三号”和“我有个朋友”究竟出现多少次,每晚托腮翻动着聊天记录,都觉得又烦又好笑。
以往都会截整图给那【奇幻的言小姐】看看,堵住她的嘴,博取她的信任,多收些红包,现在也似乎是跟【狸花】有了点小秘密,只截些自己想让她看的部分,其余留给自己收藏。
“阿么,你这买卖不划算啊,按部就班每天跟上班似的,搞网恋呢?”
网吧老板叼着烟走过来,拍拍他后背,笑嘻嘻地看电脑屏幕,“你这样哪像个搞诈骗的,大胆点,骗这俩一笔大的,收拾收拾跑路了。”
他对着聊天内容指点江山:
“你看,像这种扶弟魔,一般呢你假装成她弟弟,跟她说“姐姐我犯事了呀”,让她转笔大钱过来,收钱之后马上拉黑跑路……再看看这边这个,这种人就是社会蛆虫,又很缺爱的,一看就没什么朋友,脑子还不好使,就更好骗了……”
阿么听着已经抬起头来,眼睛被烟熏得难受,开口道:“好臭。”
老板愣了愣,用力在他后脑勺打了一掌,笑骂道:“真不知道谁拉你入伙的,缺心眼。好了好了,小心点,大白天的,不跟你扯这些有的没的。”
网吧入口处传来一声设置好的机械音“欢迎光临”,老板扭头往外走,一边走着一边把烟在桌上捻灭。
“老板,上机。”
来者穿一身运动服,背书包,剃寸头,长相幼态,像是初中生。
他们这种黑网吧专做未成年人的生意,老板于是也没向他要身份证,了然一笑,接过他递来的纸钞:“新来的吧。”
那运动服少年点头。
看着跟个小大人似的。老板打量他,又点了根烟,往他脸上吐了口烟气,露出一口黄牙,嘿嘿笑:“叫什么?下次带朋友一起来玩,给你优惠。”
“尹澜。”蓝映面不改色回道。
“行。”老板吸了口烟,“进去吧。”显然对他的身份没有产生半点怀疑。
蓝映略过一排排电脑和座椅,径直朝着最里头去。一直到阿么的位置对面,停下,坐了下来。
阿么瞄了他一眼。
蓝映淡定地卸下背包,从里头掏出一堆课本和练习题来。
“你做什么?”
“做作业。”
“我问你干嘛坐这里。”
“这里安静。”
蓝映说着就翻开作业本,看起来不大想理会对面的阿么,一心只想着学习。
虽说来黑网吧做作业这种行为本就不正常,可他一本正经地在键盘上打字搜索作业答案,又一本正经地在作业本上写下答案,简直又符合极了不学无术被迫出走的初中生人设。
老板和阿么皆不约而同打消顾虑,被他这副模样蒙蔽。无论如何都没想到这人会是名警察。
阿么同【狸花】的聊天框又跳出对话,他分了心,认真去看,见【狸花】对他说:
【一四三号,老相机的内存太小,装不下太多视频和照片,如果人的脑容量也像你一样庞大,是不是就可以永远存留着回忆。说到这里我在想,其实你和我很像,我们都是被记忆组成的对不对?所以你什么时候能升级呢?虽然你每天都祝我生活愉快,我是很高兴的。】
他看着这一长串的文字,挠挠头,本该复制粘贴例行回话,可这时却鬼使神差伸手打下:
【数据库升级成功,请激发探索更多树洞功能。】
说实话,难得有人傻乎乎对他说掏心窝子话,阿么恍惚也觉得自己只是在跟网友对话。他想,这人一直自说自话,确实有些可怜。
他又开了一罐汽水,眼神一转,见到对面的初中生还在认真抄答案。初中生身后摆着的盆栽蔫了吧唧,他这时才发觉它已经死了有一段时间。
大概是因为那老板总是把烟插进盆栽,去烫它的叶子,又不照料。只受伤不治愈,换作谁都要死。
阿么定定望着,黑发发根悄然发白,那眼瞳内如同有漫天沙尘刮着,在那发灰尘霾间蕴藏野蛮生机,绿意点缀眼中神采,如同他眼中生机屹立不倒,此刻带着抹粗糙的温柔。
那已经死去很久的植物抖了抖叶子。
被烟头烫出的伤痕痊愈,因得不到阳光和水分弯下的腰直起,叶片本该零落成泥,却开始泛出绿意,叶脉如同人类筋脉,同根系打通,接受他那舍予的一点生命,喷薄出生机。
它活过来,转向阿么,如同向日葵朝向阳光。
蓝映余光瞥见对面的阿么对着他身后发呆,不动声色转身假意整理东西,却只看到一盆长势极好的绿植。
不过有一丝违和感,刚刚来的时候似乎……不是这样的……
他转回来,轻皱眉头,在阿么眼里就是一副为作业感到困扰的样子。
阿么摸摸头发,回忆起刚来到这世界自己学字学说话的场景,感同身受地也皱起了眉头。
再去看【狸花】聊天状态,已然下线。也不知看到没有他发去的信息,想必是没有看见的,不然以那白痴般的性格,大概已经高兴地哇哇大叫了。
阿么仰头灌汽水,吨吨喝完,又靠在电竞座椅上发呆,他脖子往后倾倒,浓密的发便也往后倒,露出一堆白花花的发根来。
他烦恼地想着,这样下去,组织是永远不会提拔他了……要不再去卖笔吧,至少还能有汽水喝。
于是一边伸手关掉电源,起身离开。
“走了?”
“工作去。”
“行吧,回来给我带包烟。”
“不是说了臭么?”
阿么捏着鼻子推门出去,电子音便立即响起“欢迎下次再来”。蓝映偏头隐晦地观察,见那老板对少年离去的方向笑骂,把烟头按进了桌上的小盆栽里。
—
江雪侧的确没有看见回复。
老相机的内存太小,他正把照片和视频都导入进电脑,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这时他才意识到这段时间来自己拍了多少东西。
连小狸花拉屎都能拍上一段。
……删掉好了……不,还是不删了……
“很可爱不是吗……”江雪侧对着点开的视频中小狸花颤抖着用力的脸喃喃自语。
然后视频就开始卡顿。
他预感大事不妙,用鼠标点了两下,电脑发出两声死机的警告,然后屏幕迅速黑了下来。
江雪侧愣愣地敲敲鼠标,坐在床上许久没动。
“小先生小先生小先生!”
他还没缓过神,织意的声音已经从客厅门外传进来,话里没什么内容,只是异常雀跃地喊着他,犹如一台破了音的复读机。
江雪侧起身要去开门,隐约听见门外宋竹央在说话:“注意一点……”
然后客厅门把手被拧了一下,宋竹央推门进来,身后跟着看起来蠢蠢欲动的织意。
“小先生!”织意一眼瞧见江雪侧,拨开宋竹央冲过来,两只手捏着一张东西,笑得见眉不见眼,“您快看。”
江雪侧赶忙张大双臂拦住他,以防他横冲直撞磕磕碰碰。他眼前被怼上一张脸,定睛看,原来是织意手里捏着的那张卡片上印着的脸。
他看着,反应过来,兴奋地叫起来:“织意,身份证!”
织意手中拿着的正是一张身份证,证件上是他那张无时无刻不带着笑意的脸,发丝都往后梳,因为掉色有些金棕渐变的感觉,那眉眼较往常更为温柔英俊,也许是没了发丝遮挡,面庞便看得更加清晰。
江雪侧替他高兴,一时间连方才电脑死机的事情都抛在脑后,他眼珠亮晶晶,接过织意递来的身份证:“江织意……”原来织意和他同姓啊,“我们是同姓呢。”
真是越看越新奇,江雪侧看着这张身份证,只觉得仿佛也离织意更近一步,对他有了更多了解。
“原来你比我大两岁,是冬天生日啊,记住了。”
他暗自想着到那时可以好好为他过一次生日。
织意噙笑道:“多亏央先生,他告诉我要找正规工作需要这张小证件,但我本是没有出身的人……”
“不必谢,应该的。”宋竹央打断他说话,以免他再多说下去暴露自己一些不太正规的手段,“少说话,多做事。”
这六字箴言对织意来说相当有用,至少平日里用来堵他的嘴总是能够作效。
织意果真不再瞎说,开始向江雪侧展示另一件东西——手机。
他是从身上背着的腰包里掏出手机的,由此可见宋竹央不仅给他买了手机,还顺带着给他买了用以装手机的腰包。
江雪侧于是又夸张地叫起来:“织意,手机!”
这两人未免太合拍了一点。
债主宋竹央站在一旁看着他们叽叽喳喳,自己的手机突然也开始抖,他掏出看看讯息,似乎有在叹气,开口对那二人道:“我还有事,晚上不用等我吃饭。”
“宋先生去工作吗?”
江雪侧想今天是周五,确实是工作日,但一个多月观察下来,宋竹央今天下午应当是没课的。
“不是。”宋竹央回他,“总在楼下散步的那位老人同我有话说。”
其实他拒绝了很多遍,但那老人过于执着,甚至提出要上门来,要上门的话……
宋竹央眼神轻飘飘略过江雪侧和织意。
他是以家里人会觉得不方便的理由拒绝的,同时也终于决定早日解决这不胜其烦的邀约,应了下来。
织意像是有什么想法,突然提问:“央先生要去哪里?”
“庆春路中心广场。”
“呀,那边一定有很多商铺吧。”
宋竹央于是见他笑眯眯地又捏起身份证,在面前晃来晃去:“央先生,我要去找工作。”
不知在得意什么。
但他说要找工作……
宋竹央本并不想答应他,这时却被触动般眉脚一翘,凝视他一会儿,缓缓点头:“可以。”这无忧无虑白吃白喝的假盲人在身边待久了,忽然有了上进心竟令他还有些欣慰,总之“找工作”这三个字由织意说出口,便显得难能可贵起来。
江雪侧听到这,不知为何神色也有动摇,然后举起一只手来,说:“我,我也去。”
既然没有不用和人接触,又适合不太聪明,没有特长的人做的工作,他想自己也应该和织意一样,试着往外边走,走出去找找。
改变需要迈出第一步,“我也想找工作。”
宋竹央似乎没想到他也存有这种想法,没有立即回话,但他内心确实是对江雪侧更加宽容,尊重他的任何决定。
就像他认为江雪侧在自身舒适圈内足够好,但假如江雪侧想改变现状,遇到些什么事,有他在身边也足以解决。
每日被言若问着江雪侧的日常,受她照顾江雪侧的嘱托,他倒真的对这一角色习惯,不自觉地也对他生出些怜惜来。
“可以。”他答应时语气如常,仿佛江雪侧提出的是再正常不过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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