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雪侧是被一阵交谈声吵醒的。

四周很静，隐约有蝉声，但很快消失，这么静，在他的梦里，好像天上的星星闪烁时都有叮铃声，如同楼道里坏了的灯泡扑闪着发出的那点电流声……

不，已经天亮了，应该看不见星星了，空气中还有凉意，阳光蹑手蹑脚进入他的房间，覆上他双眼，带来一点远远传来的声音……

“好好的怎么进医院了呢……我担心得睡不着，总是拉开窗户往外看，心想着看看十号的年轻人们是不是回来了……”

“那孩子看着身体就不好，我和桂花还想着是不是他生病了……”

老人的声音若隐若现，然后宋竹央的声音响起：“谢谢关心，两位老人家，雪侧没事，是我有些低血糖，他们太着急才叫了救护车……”

“……打扰你们休息了……不好意思……”

织意也在说话：“感谢您，央先生已经大好了，两位的关怀令人动容，感谢两位……”

季春和桂花奶奶笑起来：“客气，小伙子讲话真是好听啊，哦，这两位是……”

“……我们是新来的租客……”

“哎呀，这是你们的孙子吗？好漂亮的小孩，是男孩吗，今年几岁啦？叫什么名字呀……”

那遥远的、模糊的交谈声逐渐清晰起来，因为街道安静，便似乎还有点回声，在江雪侧耳边荡漾着。

他睁开眼睛。

楼下众人还在交谈。

“怎么不见那孩子？”

“小先生还在睡觉呢。”

“小先生？这是什么新奇的叫法？哦，我明白了，就和小朋友是一个道理，对吧？”

江雪侧仍旧迷糊，下床，循声朝阳台走去。他推开门，阳台上吹来的风让他眯起眼，但脚下步伐未停，他先觉得冷，后来找到一处有阳光的位置落脚，便听见下方奶奶们略带兴奋地喊道：“小朋友醒了！”

这时他才完全清醒过来。

他站在阳台上，手抓住栏杆，不用探身便能看见路边站着的众人，季春和桂花奶奶正面朝他，冲他微微笑着，而宋竹央和织意同时转过头来，最后是抱着小鱼儿的艾卢姆和莫离塔。

七双眼同时望向他，让他有了万众瞩目的错觉。他尴尬地摸摸头发，捋顺睡乱的头发，略显腼腆地笑了笑，摆摆手：“嗨……”

季春奶奶抓起桂花奶奶的手，也向他摆摆：“睡饱了没啊小朋友！”

“睡，睡饱了！”

江雪侧紧张地往前探身，大声回她。

引来季春和桂花奶奶一阵慈爱的笑声。

宋竹央道：“雪侧，早饭在厨房桌上。”

江雪侧点头，怕他听不见，扯着嗓子喊：“好！我知道了！”然后又冲着下方胡乱摆手以示告别，转身跑了。

见他走了，季春奶奶又热情地迎上艾卢姆：“妹妹啊，是妹妹吧？你看起来保养得真好，我们今天约了去老张家喝茶，要一起来吗？”她十分自来熟地要接过她怀里的小鱼儿，“来来来，累了吧，我帮你抱会儿，你这老伴也不知道表示表示……”

莫离塔本傻愣愣站着，插不进这女人间的对话，这时有些不满，站出来：“我来我来，我可以的。”

“哦，那你来吧。”

季春奶奶满意地笑着，凑近艾卢姆，在她耳边小声道：“你看看，就得这样男人才会主动做事，以后姐姐教你……”

桂花奶奶也凑过来：“妹妹，你气质这么好，可别每天光想着带孩子，子女不在身边的话，就让男人多做些事，适度放松，来和我们喝喝茶。”

艾卢姆看看莫离塔，又看看季春和桂花奶奶，再看看空荡荡的手心，不知在心里想了什么，竟十分认真地点了点头。

这头聊得正欢，那头织意收敛笑意，转身对宋竹央道：“央先生，我想该是打发他们走的时候了。”

“不急。”宋竹央往屋子里走，“等雪侧。”

人是江雪侧决定收留的，即便要让他们离开，也需得雪侧开口。宋竹央知道织意明白。

—

而江雪侧正一边洗漱一边灵魂出窍，或者说，他正在整理昨晚以来发生的所有事情。

他仍心有余悸，不是因为医院遇到的奇怪少年，也不是因为楼道冲出的可怕病人，而是因为宋竹央。他太害怕宋竹央出事，因为深知自己对宋竹央的依赖，便更加自责。

我和姐姐总是靠宋先生解决事情，我却连宋先生身体不好都没发觉。

他无法想象平日里稳重到似乎能顶天立地的宋竹央那样虚弱地躺着，让他觉得，他看着要死了。他自私地需要他，需要他健康地站在他面前，需要他一如既往淡淡说着话，需要他……需要他的存在……因为他很难接受离别，尤其无法接受离别的可能。

他无法失去宋先生。他希望自己能拥有保护所有人的力量。

他那自私的希望如果要具体地描述，大概就像刚刚，睁开眼时，往下看时，大家都在。

毛巾擦得脸发红，他打起精神来。

厨房里，宋竹央为他买来的烧麦还热乎，江雪侧咬了一口，方才觉得一切真实起来，饿意也后知后觉传来，让他吃东西的速度加快。

他又想到在医院付医药费时，自己的医疗账户余额空空如也，最终还是拿出宋竹央给他的那份租金的一部分。

“我得挣钱……”江雪侧喃喃自语，暗下了一个决定——他会开一个视频账号。但不会让宋竹央和织意出镜，他会录些游戏视频发布，这是他擅长的事，他想，至少不会出错。

录攻略好了……会有人看吧……努力多录些，多了的话，总会有人看到的……

“雪侧？”

他出神时，宋竹央和织意已经站在了他面前，见他似乎在发呆，始终没发现他们，便出声提醒。

江雪侧猛地往前看，喊了声：“宋先生，织意。”无端一副受惊的模样，不知方才在想什么。

宋竹央没有问，只说：“我上班时同事说这家烧麦好吃。”

江雪侧咽下一口，忽然愧疚，因为刚才想事情只是狼吞虎咽，都没细细去尝味道，他又抓起一个，这次格外细嚼慢咽，扬起笑容：“真的很好吃。”

他观察宋竹央的脸色，发现已看不出病色，但凌晨那阵后怕还在，他的心又不安地跳动，于是带着担忧问：“宋先生，你还有没有哪里感觉不舒服？”

宋竹央的黑眸定定注视着，令江雪侧又渐渐安定下来，而后他扶了扶镜框，一如既往淡淡道：“已经完全好了，通体舒畅，生龙活虎。”

他大概是为了让江雪侧安心刻意用上这些词。等江雪侧明显放松下来，他又说：“雪侧，谢谢你。”

“没事的，宋先生。”江雪侧望着他喃喃低语。他知道他在安慰自己。

我做了什么呢？我做得不够好。

“小先生，没有您在的话我们真不知该怎么办，还好有您在。”织意的手在桌上摸索，触到江雪侧的手指，被他习惯性反手握住。

“我在这里，织意。想吃烧麦吗？”

“我已经用过早餐了，谢谢您小先生。”

江雪侧还想说什么，却听见皮鞋踩在地板的声音，而后那声音小了些，变为拖鞋的踢踏声，很快，艾卢姆和抱着小鱼儿的莫离塔出现在江雪侧视野中。

“你可算醒了，我们家孩子吵着要哥哥呢。”莫离塔抱着分明安静如鸡的小鱼儿亲热地贴近，想要把小鱼儿塞给江雪侧，“宝宝，你江雪哥哥在这里呢。”

盛情难却，江雪侧松开抓织意的手，抱住小鱼儿，让他坐在自己腿上。

织意笑着道：“对了，听说两位老人家马上就要走了，真不好意思，我看不见不大方便，就不送行了。”

现在就要走了吗？江雪侧刚想起身，就听见艾卢姆漫不经心地开口：“刚刚邻居姐姐请我下午去他们家喝茶。”

“可能得再待一天。”莫离塔配合默契，迅速接话，“不知道江雪先生你介不介意呢，如果介意的话……”

“怎么会。”而江雪侧果然如他们所想的那样，生怕他们伤心，着急忙慌地说着，“你们想住多久都行啊！”

嘿嘿，上钩了。

—

“请马上离开。”

“殿下，您这话可真伤人，主人家都说了可以让我们常住呢。”

“马上离开。”

“殿下，请允许我再说一遍，这可不是您说了算。”

“离开。”

“殿下，请您冷静一些，放下手里的凳子好吗？”

宋竹央抽走织意手里的凳子，暂时阻止了一场闹剧。

为了解决莫离塔三人的去留问题，但又不想惊动江雪侧，他们几人来到三楼，锁上大门，闭门议事。

织意对这三人没有耐心，开门见山提出诉求，被厚脸皮的莫离塔一一驳回。

只要有江雪侧在，宋竹央和织意就奈何不了他们。莫离塔和艾卢姆十分清楚这一事实，因此表现得略显嚣张，险些挨打。

艾卢姆不满：“我说，都是从异界来的，你们可以住在这里，为什么我们不行？”

宋竹央瞥了她一眼，那眼神和最初剥离她灵魂时的眼神如出一辙，令她心内一阵发毛。

“你们好像忘记了一些事情。”宋竹央放下凳子，坐下，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好吧，就算我们是奔着杀死殿下来的……”

宋竹央静静看着，什么话也没有说。

“好吧！好吧！确实也是想要顺便杀掉楼下那个西瓜头，但不是什么也没干成吗！”

织意冷冷道：“你们要留在这里，不就是想继续完成这未竟的事业？”

莫离塔义愤填膺：“殿下！昨夜！为了救我的主人，我耗尽魔法！艾卢姆更是任人摆布！您怎么还会认为我们有能力再去害人！”

“你也知道自己在害人。”

“正因已经反省，所以才知道在害人！”

“人的嘴里怎能放出臭屁。”

“喂！”艾卢姆已经做出了把小鱼儿往织意身上砸的姿势。

宋竹央在地上不轻不重踩了一脚，发出声音警告。蓄势待发的几人偃旗息鼓，那点动静又被压了下来。

他开口道：“我知道你们并不是真心要留下，你抱着的那条鱼能控制你，是他命令你们留下。”

“厄若修琉希……”宋竹央慢慢念出他的名字，而小鱼儿将视线投向他，没有说话。于是宋竹央又慢慢开口：“不要想着所谓机会，你们都很清楚，在这个家，雪侧是底线。”

震惊于他已经失去了力量却还能猜透他们的想法，莫离塔又没出息地一哆嗦，壮着胆子道：“既然主……你都知道！我们就实话告诉您……你！没错，我们就是要待在西瓜……江雪先生家里，如果你们不让我们住在这里，我们就要去他面前揭穿你们！”

“我们要告诉他，你这个蠢蛋！他们根本就不需要你去照顾，尤其是你！殿下！你根本就能看得见！而你！你早就把他的记忆都挖空了，甚至轻易地进入他那些难堪的过去里！”

“我还要告诉他，我是谁，艾卢姆是谁，厄若修琉希是谁！他被蒙在鼓里，像小丑一样逗得我们开心，逗得我们哈哈大笑，他自以为是，以为拯救了一切……”

莫离塔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在他眼球正前方，一根魔力制成的尖刺汇聚成型。

“住嘴。”

织意指腹的烙印发黑，那语气听起来漠然到下一秒就要刺瞎他双眼。

这是……来自暗黑之神的魔力……

莫离塔额间悄然落下一滴冷汗，声音颤抖，求饶道：“是我失礼了，殿下，请饶恕我。”他不敢动，“事实上，我的性命把握在主人的手里，我怎么敢轻举妄动呢。也即是说，我前面所说的一切，都只是人嘴里放出的一阵臭屁罢了。”

“如果他死了，我就请楼下那个人来给他收尸。”艾卢姆语气发颤地开口，“现在，我就会尖叫。”

那枚尖刺冒出黑气，散在空中。

宋竹央注意到织意的手指在发抖。他镜框下的眼依旧幽深得可怕，那银框在阳光下折射出寒芒，他站了起来。

“我会留在这里的。”稚嫩的童音响起，小鱼儿道，“把你们都杀掉也可以，我会留在这里的。”

他那纯真的面庞中的确没有隐藏任何其余情绪，因为这杀意过于纯粹，乍听之下格外悚然。

在鲜血之中，尸体之间，他的透明琉璃只会更加美丽，那样纯净，只要在他身边就好了，陪同他沉溺，跌入海底，那些海水灌满身体，有琉璃在，那感觉一定会成为人类所说的——醉意。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身体内部似有什么要冲破束缚，令他的皮囊像是即刻要炸裂一般蠕动抽搐起来，艾卢姆头皮发麻，只觉得抱着他的手已经抵上了凸起的尖刺，温热的……尚在抽动……

好恶心啊啊啊啊！这家伙是要炸开了吗！

但厄若修琉希对她所下的桎梏并未解开，她一时无法动弹，只得感受到那恶寒钻入身体，捂住口鼻。

这东西是要和我们所有人同归于尽吗！

快来个人，快来个人阻止他！

“你们可以留在这里。”宋竹央皱眉，“但厄若修琉希，别再去进行你那恶心的幻想，这里并没有人爱你，也没有人喜欢你。”

小鱼儿的肌肤再度变得光滑娇嫩，他静静呼吸，柔软的身体起伏，暂时收回那自爆身体的企图，他倚靠在艾卢姆身上，感受她不正常的心率，说道：“这不是爱吗？”他的唇色鲜红，却无法使他的面色多添几分活泼，“人类是这样告诉我的，爱使人自私，爱带来伤害，爱是……永不分开……”

织意嗤笑一声：“您不仅不懂人，还不大懂您自己。”

“您何曾在乎过小先生的感情。您只在乎自己，大鱼先生。”

这场谈话并不愉快，甚至有些针锋相对，如果不是先前各自耗尽了力量，大概场面已经无法控制，宋竹央和织意不得不妥协，正如莫离塔所计算的那样，正因他们在意江雪侧，越在意，便越弱小。

江雪侧是软肋。

不过……莫离塔扭头去看小鱼儿，这位大人

不会一个不注意就爆炸吧……真是可怕啊，果真越美丽的东西越危险。他默默地，向艾卢姆投去同情的眼神。

—

而江雪侧正坐在电脑前。

死机的电脑缓了一天终于可以重新启动，他点开时下最流行的视频网站——噼里里，和注册界面跳出的美少女大眼瞪小眼。

【请确认您的爱称哦～】

叫什么好呢……最好神秘一点吧，或者要那种专业点的？

教程讲解师阿侧！

感觉不太对，中二一点的怎么样？

no game！no life！

屏幕射出幽光，江雪侧的眼珠剔透，印出屏幕里打出又删减的文字。他下意识缩起来，脸几乎贴到屏幕上，这时他想到可以向谁求助，又将自己与电脑屏幕的距离拉开，点开了聊天软件。

置顶的是【人工智能树洞一四三号】

江雪侧打字：【一四三号，我想要注册一个视频账号专门用来更新游戏教程，你觉得我起怎样的名字好？】

他想了想，又加上：【最好能够吸引人的，能提高点击量的。我想挣到钱。】

他忐忑不安地等待回信，鼠标在噼里里和聊天界面之间来回点击，

很快，一四三号的头像闪了闪，它回复道：【狸花。】

狸花吗？江雪侧看看自己的聊天名称，当初他也是不知该给自己起什么名字，最后借用了小狸花的名头，连头像也设置成一只狸花猫。

人工智能竟然也就地取材，突然就显得没那么智能了。

“也可以吧。”但江雪侧还是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在注册界面的注册名称一栏打下了“狸花”二字。

他返回聊天界面，很认真地回复：【就听你的了，一四三号，谢谢你的建议。】

过了一会儿，那头发送过来一条信息：

【无论如何，祝您有愉快的一天。】

“借……你……吉……言 ……”江雪侧开心地打下这四个字，“真是帮大忙了啊。”

突然一阵恶寒从头顶直达脚跟，江雪侧猛打一个喷嚏，手上也一抖，发出的信息变成了：

【借你鸡眼。】

“怎么突然这么冷……”他扒拉开糊眼的头发，只一眼，双眼兀的睁大，屏幕上“鸡眼”二字显得要命，他尴尬得扑上去要撤回，只看见对面很快回了一句：

【对不起，我没有理解。】

—

阿么捧着热水，满脸费解，转身去问身旁的男人：“鸡眼是什么？”

“啊？早让你老实待医院了，你是不是病傻了？问这个干嘛？”

“有人要借我鸡眼，这是好东西么？”

“……喝你的药吧……别交坏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