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41章

“大家可能没有发现,这里有一个隐藏的刷新点,过了精灵之森的主线之后和村民对话,重复对话十次左右,他就会因为觉得我们烦把这个刷新点的坐标告诉我们……”

江雪侧低头看看自己摆在膝盖上的纸,上面密密麻麻全是他写的提示词,“对了,这个坐标点是会更新的,所以我视频里出现的刷新点只能给大家起到参考作用,大家要学会自食其力……”

等一下,这样听上去是不是不大好?

江雪侧删除刚才录下的音频,举起稿子,从那一片字眼里仔细找出“自食其力”这个词,拿起笔划掉。

他又将纸平放在桌面上,垂头去盯着,手里的笔架在额头中间,起到对脑袋的支撑作用。他看得眼睛疼,但冥思苦想,想不出什么更为妥帖的句子来。

好难啊。

江雪侧卸力往后倒,倒在床上,额上还留有刚才笔头戳出的印子。

他仰躺着,望着天花板放空大脑。

今天,他拜托言若带织意和莫离塔几人出门逛逛,这样一来他就能在家里偷偷摸摸开展自己的“工作”。当然,言若也不知道这回事。

万事开头难,三分钟的视频他做了好几天,现在正卡在录入解说的部分。江雪侧不擅长和人沟通,在宋竹央住进来之前,他甚至可以一整个星期不说一句话——所以要他写出一份正常又贴心的解说词实在有些困难。

“不然问问一四三号好了。”江雪侧额头的发丝往后翘,“不对,它现在叫阿哞了。”

他伸出一只手在床上摸找,盲摸了一会儿,触到被褥间的硬物,将它举到眼前。

手机亮起,屏保是小狸花的睡脸,江雪侧嘿嘿笑了两声,念叨着“真可爱”,随手一划,将不设密码的手机解锁,于是手机屏幕又变成了小狸花伸懒腰的半身特写。

除去系统自带,屏幕上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软件,分别是他常用的聊天软件抠抠和信鸽、视频软件噼里里、原野天空战纪官方论坛、专售周边门票手办的综合动漫线上商店以及电子支付软件。

他的瞳孔印出手机屏幕的方形,显得两眼更加剔透。“下,午,好,阿,哞。”这次,江雪侧一字一句确认,以免再出错。

【下午好,狸花。】那头很快回道。

江雪侧翻了个身,在心内组织一番语言,打下:【阿哞,我遇到了些麻烦,需要你的帮助。】

对了,如果要培养人工智能美好的品格,应该要多多称赞它。

江雪侧想了想,补充:【阿哞,你是善良的,乐于助人的,热情的阿哞。】

另一头,莫名被称赞的阿么愣了愣,而后十分坦然地接受了来自【狸花】的表扬,心情愉悦地回复:【无论如何,祝您有愉快的一天。】

【谢谢,你也是。】

江雪侧眨眨眼,继续道:【阿哞,你知道哪些话用在解说稿里会让人听着开心又舒服吗?】

这要求对不久前才脱离文盲水平的阿么来说有些难度,他眼中的笑意褪去,这时又十分现实地觉得这差事太烦人,飞快打下“对不起,我没有理解,请问您的困惑是什么”。

这句话是他以往设置的自动回复。

明明最开始的时候,压根不用劳心费神地去解答各种问题,只要用同样的两句话,甚至无需他浪费时间打字,就能成功敷衍对面那个话唠。

明明只要用同样的两句话就能……

“我是善良的,乐于助人的,热情的……”他的手指悬停,一番思想挣扎后,删除那句略显敷衍的回复。

【像您夸我这样,就会让人开心又舒服。】

江雪侧收到来自【阿哞】的回复。

他仔细读了一遍这句话,很快恍然大悟地“哦”了声,坐起来。

懂了!

他懂了!

按照这个思路,他应该要把观众当成“培养对象”!如果他想要善良热情的观众老爷们,就得对他们进行鼓励教育……

如果不知道怎么和观众沟通,就把他们当成阿哞!

这个世界,就是由无数个阿哞组成的啊!

阿么自然不知道江雪侧热血澎湃地脑补了什么,只是一如既往等待着他的回复,然后如他所想的,他的【狸花】朋友很快发来消息:

【你真的太太太聪明了!!!阿哞赛高!!!】

赛高是什么?阿么不懂。

但前半句他是看得懂的。“搞什么……我有这么聪明么……”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夸他聪明。

阿么往后靠在电竞椅背上,咧着嘴去回味,略显得意。

而江雪侧已经放下手机,重新回到电脑前埋头修改解说词,在这份十分真挚的文稿中加入了许多类似“你是电你是光你是唯一的神话”“你的强大竟恐怖如斯”的鼓励性语言。

这样一来,干巴巴的解说词显得有人情味多了。

江雪侧正襟危坐,温习一遍,打开了麦克风,开始录音。

“聪明如大家,一定早就发现,这个坐标点是会更新的,所以我视频里出现的刷新点只能给大家起到参考作用,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

“太棒了,当你越过精灵之森,来到回溯之泉,说明你已经充分掌握了捷径,只要在这里耐心地等待五分钟,泉眼晶石出现,就可以放心采摘~看,这娴熟的采摘技巧,这完美沉稳的身姿,这就是你们,游戏的王,游戏的女王。”

“通关这个副本看似有难度,实则根本难不倒大家~只要用收集来的素材锻造特殊的箭镞,装备任何一把评估总值在58~68之间的弓就没有问题了,要相信,你的强大,超出你的想象……”

即便只是对着麦克风,面前并没有人,江雪侧还是越说越害羞起来,想象着陌生人看见视频的反应,听见自己所说的这些话,他耳尖发红,音量偶尔因为羞涩降下,又很快调整回来。

那些人真的会感觉受到激励吗?还是会觉得他啰嗦呢?

不管怎么样,先专注地完成眼前的事情吧。

我可不能总是一会一个想法,半途而废啊。江雪侧这样想着,丹田用上点力气,让吐字更清晰,声音更响亮,语速也更流畅。

为了制作这三分钟的视频,他在这几个任务点刷新了上百次,要有不同视角,要节奏适度,要提供不同方案,要打出不同结局,呈现成果……

江雪侧深感平日里看过的那些游戏视频主播的不易,但他是真心想干好这件事的,他懂得要有所得必定要有同等付出,假如他想要从观众那里得到认可,就必须要投入时间和精力,真正让其他人感到他交出的这份成果有所帮助。

他再仔仔细细检查一遍视频何处暂停,何处设置慢速,何处标记重点,确认剪辑无误,因为还是感到羞耻,给自己的声音套上一层变调,随后细致地调整字幕,将字幕出现与消失的时间点与解说音牢牢对齐。

一整套流程下来,因为过于专注,眼球也仿佛死死贴在电脑屏幕上没有挪开,他眼里印出的画面变化,而大脑也短暂地忘记指使双眼眨动,电子设备冒出的几不可察的热很快也将他眼里的湿润照干了。

江雪侧后知后觉地感受到眼睛干涩。

他揉揉眼,眼睛更疼,于是双手捂住眼皮,在心里倒数五个数。

眼睛疼的时候,只要这样做,让一点点眼泪去润一润眼珠就好了。他习惯这么干,也一直都是这么干的。

五,四,三,二,一。

“好了。”江雪侧自我催眠似的给自己下达一声指令,睁开眼,眼睛还红通通的,又开始继续去设置编辑他的稿件。

说起来,剪辑也是他初中时自学的。

初中班级毕业,要举办毕业晚会,向来不讨喜的江雪侧却意外得到制作毕业晚会开幕视频的任务。

那是他第一次去网吧,为了完成这珍贵的任务,他每个周末都泡在网吧,对照教程一步步学习剪辑软件的使用方法。

老师交给他的那些照片和视频中偶尔会出现他,他便小心翼翼沿着照片视频中自己身体的线条擦除自己,以确保自己的存在消失。素材库庞大,他按照时间顺序排布视频,同学们的面庞从稚嫩逐渐成熟,教师脸上的青涩褪去,大家的笑容定格。

江雪侧共花了一个月完成那段十五分钟的视频,他认为自己能做的不多,尽管犹豫和胆怯,还是选择默默用文字配上对这段回忆的祝福。他是那样希望的,希望在往后的日子,大家也能够像照片和视频中那样,永远青春活泼,永远热情洋溢,永远幸福快乐。

其实这是件神奇的事情,对于他来说,接受的恶意远比善意要多,但到最后,看着那些照片和视频,他却变得毫无芥蒂了。

后来……后来他去网吧的事情被发现了,老师很生气,爷爷奶奶也很生气……

他最终被禁足,没能去成毕业晚会。

不知道大家看到视频会是什么反应呢?他不知道自己第一次制作视频,大家会不会喜欢。

总之,这久远的学习而来的技能,他现在还掌握着,至少对现在的他来说,帮上了大忙。

“人还是得学点东西才行。”江雪侧自言自语,手下鼠标点出“咔哒”“咔哒”声。

保存。

导出。

上传。

江雪侧的投稿标题名称朴素——【原野天空战纪精灵之森通关教程】

他不知该在简介中写些什么,冥思苦想,想了许久,最后还是打下一行字:

【希望能够帮到大家。】

发送。

确认。

他也算是……做成了一点事吧。

江雪侧忐忑又期待,但他知道凡事都不要在事前期望过大,因为物极必反的道理在他身上格外灵验适用,于是关闭网页,暂且不去想视频的事情。

等过三天再来看看播放量好了。

他伸了个懒腰,胸口那股滞闷感随着身体舒展被打通,他就着手臂延展的方向和力道倒下,身体随床垫惯性微弹两下,再次仰躺在床上。

好安静……织意他们不在家,突然有些不习惯……

大家什么时候回来呢?

太安静了。

想睡觉了。

江雪侧眼皮沉重,闭上了眼睛。

“哐哐哐”,“哐哐哐”……

“有人在吗!”

“我们是家具送货上门的!有人在吗!”

拍门声伴随着汽车发出的沉闷的震颤声,让方迷迷糊糊睡着的江雪侧也感觉自己在颤动,他睡得浅,几乎一下子便从床上跳到地上,踉踉跄跄,身子还未摆正,朝着阳台的方向赶去。

楼下的货车熄火,在突如其来的安静中,有两人交谈:

“好像没人啊?”

“你确定是这里吧?”

“没错啊,三季街道,庆秋路十号……”身着有“速递”字样上衣的送货员低头看了看订单信息,一边念着,一边复又抬头去看门牌号。

身侧的另一位送货员忽的出声,拍拍他肩膀:“喂,有人出来了。”

于是二人齐刷刷仰头望向阳台,那里,江雪侧已经探出身子,正酝酿着如何招呼,先露出一抹尴尬的笑来。

“床和床垫是你买的吗?”送货员率先开口。

江雪侧赶忙点头,大声道:“是!”

“要搬上楼吗?”

“要!”

“那就麻烦您下来开一下门了。”

“好!”

那三声掷地有声的回答似乎还有余音没有散去,江雪侧的身影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消失在阳台上。

两位送货员互看一眼,转身去货车后卸下货物。木床大而有重量,饶有经验的送货员们也需要费一番功夫才能将它从车上完好无损抬下。

他们一上一下接力,额间很快冒出汗来,手臂肌肉绷紧,用上了全身力气。

江雪侧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到车边了。他还踩着拖鞋,由于跑得过急,一只脚的拇指插在拖鞋外面。

他默不作声来到负责在下边接床的送货员身边,用肩膀替他扛住了半边木床。

那处肩膀先前被小狸花砸过,原先以为好了,现在被重物一压,竟骤然疼得他嘴唇发白。

江雪侧没出声,呆滞着缓了缓。

“谢谢啊,让我们来吧。”

“没事的。”江雪侧低着头看脚趾,感受到肩上力道变轻,默默退了出去,视线始终游离在两人的眼神之外。

他感受脚下阴影变化,随送货员动作挪动,将自己安置在存在感最低又不因过远而显尴尬的距离。

“那个,您的订单备注说要搬去四楼而且家里没有电梯是吧?”

江雪侧紧张地蜷起暴露在外的脚趾,先点了点头,而后立刻补上点声音以示尊重:“对的。”

“咳,是这样的,要把你的东西搬上去确实要费很多力气,所以这个搬运费,可能得多收些。”

面前的二人齐刷刷停下手中动作望来,神情为难中带着催促,那样子简直要让人觉得,当时货款中所包含的那份搬运费单主并未支付。

但事实是,即便搬运费高得离谱,江雪侧抱着“啊,这确实是件难事,付这么多也是应该的”这样的想法,完成了他最熟悉擅长的事——确认、点击、付款。

因此听见二人的要求,他照旧抱着相同想法,缓缓点了点头:“好,好的。”而视线依旧没有落入他们眼中,而是越过他们,和空气焦灼纠缠。

在金钱承诺下,送货员们的行动显然有力高效,他们也曾爬至更高的楼层送货,大汗淋漓,肌肉酸痛,客户们感谢几句,不会答应他们的要求。

他们也不甚在意。

运气好的话,会遇上那么几个人的,比如不差钱的,比如不耐烦的,比如不善言辞的,还比如善良过头的……

谁会和钱过不去。

送货员将木床放下,随意望望这空荡宽阔的房间,方才看向刚才一直沉默引路的主人家。

看着年龄不大,高高瘦瘦,一副内向得仿佛要碎掉了的模样,此刻正轻轻揉着肩膀,嘴微微张开又闭上,看起来是在酝酿着要说些什么。

“床垫也给您先放在墙边了,我们就先走了。”

眼见年轻男人要出声,送货员率先打断,给了伙伴一个眼神,转身离开。

他好像听见他说了声辛苦了……还是谢谢?

“喂,喂。”同伴一边走着一边碰他肩膀,眼神往上瞄,好像在看年轻的主人家有没有跟上来。

他们在没有栏杆的楼梯上越走越快,离开这冷清昏暗的建筑,回到货车里头。

刚刚才净赚五百的他们启动货车,借着引擎的声响开始作业后的闲谈。

“喂,我本来以为他是好人。”

“他连杯水都没让我们喝。”

“真是,看来他就是个不差钱的黄毛小子。”

……

楼上的江雪侧听不见这番对话,只能听见货车的声音越来越远,他走到房间窗户边,将百叶窗完全拉了上去。外头是阳台,没有三楼宋竹央房间的大,但比三楼视野更开阔,光照更充足。

这栋房子四楼的房间构造不同于其他两层楼,拉开铁门是一条狭长的走廊,将前后两个房间隔开,前头的是江雪侧的手办房,剩下的那间无人居住。

无人居住的空房放有爷爷奶奶不要的书桌椅、书柜、衣柜、沙发……唯独没有床。

这几天他的房间是莫离塔三人在睡,至于他自己,还是像第一晚那样在手办房打地铺,除了织意没人进过手办房,他只告诉其他人这是间普通的空房。

现在床也有了,江雪侧想把这间空房收拾收拾,好让莫离塔三人住进去。

这工程量可不小。但江雪侧觉得作为一名好房东,为住户提供舒适的住宿环境是他必须要做的。

打扫而已,他一个人就能做到。

要是宋先生他们在家肯定要来帮忙,那多不好意思。“趁他们不在……”说干就干!

江雪侧干劲十足,挽起袖子,握紧拳头,举起手臂喊道:“开干!”

所有的清扫工具在一楼杂物间,光是搬运工具江雪侧就跑了三四趟。

装水的塑料桶有些小,四楼也没有卫生间,但好在阳台有水龙头和地漏,尽管装水的次数多,他也不需要上下楼来回跑。

水桶里的水不知多少遍装满,变脏,倒空再装满,饶是夏天,江雪侧的手很快被水冻得发红,也被水泡皱。

那些闲置的家具变得焕然一新,白色大理石地面也洁净无尘埃,亮得反光,连哪处脱落的墙漆也被江雪侧补齐,为了通风他把房间连通阳台的门敞开,同时将门缝也擦了个一尘不染。

天色渐暗,江雪侧做好收尾工作,略显吃力地将床垫盖到木床上,俯身去掸余下的灰尘。

“啊……啊嚏!”他打了个喷嚏,哈哈笑了两声,转身去收阳台上挂着晒了一下午太阳的床上三件套。

闻上去还暖洋洋的。

江雪侧麻利地将床单铺好,被芯装进被套,盖在床单上头,拉好四个角,而后在枕芯外套上枕套,二大一小三个枕头摆在床头。

他站远了些,看着这床,忽然有些出神,脑海中浮现爷爷奶奶搂着小鱼儿低声哄睡的画面……

于是露出个感动的表情,吸吸鼻子:好温馨啊。

“真好……”他喃喃出声,心想:希望他们在这里能住得开心。

外头广播音乐已经放完一段时间,江雪侧拉下百叶窗,走到外头阳台上。

风吹着发丝,他流的汗也被吹干,这样一来有些发冷,但他几乎没从这个视角去往外看过,现在带了点新奇感去观察,发觉能看向街道的更远处,便静静沉浸在这样的视野中。

那棵大树的树顶原来是这样圆弧形的,那弧度顺滑得不像天生的……

等一下,那是季春奶奶的家吗?

江雪侧眯起眼睛,斜着身子,伸长了脖子往前探。

那是?她家屋顶上怎么有条......

裤,裤衩!

好像还有件花衬衫,有条毛巾......丝巾,那个是袜子吗?还有件……内衣?

江雪侧缩回来,唰地红了脸。

总之那屋顶上也落了太多东西了吧!“是有什么黑洞吗。”江雪侧不由说出心里话。他是替失主们着急的,但又有些犯难。

毕竟这种情况,他确信自己是要上门去和季春奶奶说的。

没错,登门拜访,面对面交流。

任务十分艰巨啊。江雪侧又开始在脑内预演可能发生的场景,紧张地咬唇,很快反应过来,苦笑着摇头,心想:季春奶奶这么好,江雪侧,你有什么可害怕的呢。但他颇有点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的逃避心理,暗暗道:“今天太迟了,还是等明天吧......”

算算时间,他们也该回来了。

他静静站着,眺望远方,不知在想什么,在逐渐暗下的天幕笼罩下显得茕茕独立,现如今他竟开始不习惯这样的安静,却养成伫立等待的习惯。一个人待着的时候,他放空自己,看见对面屋檐上的蜘蛛,看见远处的云有如棉絮,缓缓地飘动,他能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呼吸,百无聊赖地数着胸膛起伏的次数。

面上浅红很快褪去,江雪侧休息完毕,打算去准备晚饭。

刚要将心中念头付诸于行,远远的,街的那头出现几个人影。严格来说,是骑着自行车、坐在自行车后座以及在后头跟着的几个人影。

江雪侧蓦然间抖擞,飞快转身,迅捷得不似他本人,去门口迎接他们。

-

言若的自行车翻新后就好骑许多,但此刻自行车歪歪扭扭,一个神龙摆尾,险些将车后座的一老一小甩飞。

“白痴,逞什么能,不行就换我上。”

艾卢姆往前一扑,怀里的小鱼儿就被夹在二人胸背之间,但小孩淡定得一声不吭,她于是将其捞回,坐正身体。

莫黎塔颤颤巍巍,继续沿着“S”形路线前行:“你又在说笑了,我哪里有在逞能,只是有一股强大的重量压着这脆弱的车轮......”

“喂!”

这边一如往常斗嘴,后边三人不紧不慢跟着。

若是常人看见也许会觉得奇怪——手执盲杖的男人走在前头,另外一男一女跟在他后头,丝毫不担心的样子,像是在“遛人”。

“宋老师,我还愁不知道去哪里招待新来的客人,你看,我们有老人家、小朋友、魔法师、数学老师......哪里能让大家都玩得开心呢?幸好雪侧上网查了攻略,发现有露营基地适合全家游,又正好在学校附近。”言若看上去很开心,用手肘碰碰宋竹央胳膊,“可惜雪侧今天有事要做,下次和雪侧一起去吧。”

宋竹央看她,又见她笑时微微鼓起的脸颊,应道:“好,下次和雪侧一起去。”他望向前方的织意,见他一手拿盲杖在地面有节奏地敲着,另一手又紧紧揣着怀里什么东西,生怕那东西受伤似的,连多余的精力都没分出些给他们。

“宋老师,把地瓜交给魔法师保管真是对了。”言若见到他那样子便哈哈笑起来,“魔法师的样子像不像我们庆夏小学揣着鸡蛋孵小鸡的小朋友们?”

“不过,没想到烤地瓜这么难,以前我看侧侧在院子里随便搭个烤架都能烤得外焦里嫩,怎么轮到我们自己烤就糊成一片了,话说......”

言若悄悄打量前方,“他们吃了这么多不会拉肚子吧?”

宋竹央望过去,语气平淡:“也许会。”话语间有股不顾人死活的平静。

他掏出钥匙,金属的光泽闪过,他动作一顿,抬头,准确看向方才一瞬强烈的视线的来源。

一只乌鸦停在电线上。

“最近总是看见这只乌鸦。”言若好奇道,“是在这里安家了吗?”

宋竹央嗯了一声,微眯起眼,乌鸦的脑袋灵活地转动,黑豆大小的眼也同他远远对视着,鸟脸上似乎也露出一丝好奇。

他仍看不出这只鸟有什么问题。但它出现的时间微妙,又总在这附近徘徊,很难不让人怀疑。

“听说乌鸦喜欢收集亮晶晶的东西。”

言若灵光一闪,兴致勃勃举起自行车钥匙——上边挂了串装饰用的玻璃珠。

她释放邀约,玻璃珠贴在手腕,随着步伐轻轻晃动。乌鸦静立着,鸟脑袋灵活地追踪,似乎真的被吸引了注意。

“不过……乌鸦是来了,麻雀怎么不见了。”

言若又想起那些替她叼起裙摆的小雀,语气中带着沮丧。

这话传入织意耳中,令他脚步一顿,紧接着便又听言若道:“是金色的麻雀,从那天之后再也没见过了。”

“也许迁徙去了。”宋竹央道。

“还会回来吗?”

他没有立即接话。

而织意怀揣烤地瓜,微微侧过身来,扭头看向他们,很快开口:“不会回来了。”

“好可惜,那我买的珍珠米怎么办呢?魔法师,改天我送来这儿给你们加餐好不好?”

织意停下,待他们二人走到他身边,他方才温柔地笑着,向言若道:“这样珍贵的米,姐姐小姐工作辛苦,应当留着给自己吃。”他不懂这世界米的分类,只得顾名思义,在心中描画这所谓珍珠米,语气轻柔,“姐姐小姐,感谢您,您总是送东西来,总是来探望我们,今天还带我们出门去玩……”

言若不好意思,赶忙道:“不是哦,今天是雪侧让我带大家去露营基地玩的,他怕大家在家里太闷。”

织意眼睫一颤,垂眸,声音低了些:“但小先生没和我们一同去。”

“侧侧一定是有要紧事要做,下次我们再喊他一起去吧,嗯?魔法师,今天好不好玩?”

“好玩的,姐姐小姐……阳光把秋千晒得暖和,我坐在上面悠悠晃着,舒服得都要睡着了,肉串在炭火上烤着,您在上面洒了神秘的香料,吃进嘴里先是一点点苦,又猛然全是香味……”

“啊哈哈,什么神秘的香料啊,那是孜然粉啦。”

“孜然粉……如果把它洒在……”

“洒在地瓜上吗?”

“是的,就是地瓜。”

言若认真思索一番,面露迟疑:“应该会很难吃吧?”

闻言,织意可惜地叹了口气,将掏出一半的地瓜塞回怀里。

“下次我们一家人整整齐齐再去一遍,你再试试往地瓜上洒孜然,到时候可以让雪侧来尝尝……”显然是个馊主意。

织意的心却蠢蠢欲动,开心地点头:“务必有下次。”旋即又补充,“您的主意一直这样精妙。”

惹得言若哈哈笑起来。

他向来比宋竹央会哄人开心,即便做名流浪汉也能成为其中最讨人喜欢的——

只要不和音乐沾边。

因此两人有来有回聊着,气氛融洽,倒显得一旁的宋竹央格格不入。

宋竹央不执一言,听着身旁二人叽叽喳喳,骑行在前面的三人也相当闹腾,衬得他更加安静沉稳。

他看向房子。

第四层楼右侧的房间亮起了灯——自他来,没见雪侧进过那房间。

今天让言若带着大家出门,想办法支走他们,独自在家的雪侧做了些什么?

即便失去力量,宋竹央也能猜到,那亮起的房间是为莫离塔三人准备的。

他是知道的。知道雪侧借口说四楼的房间更大更舒服而让出二楼房间,知道他一直躺在手办房的地板上过夜,知道他这些天在偷录游戏教程……

但雪侧有自己的想法,有想要做的事。

他有隐瞒的权利。

保持无知也是一种尊重。

宋竹央看见三楼楼道的灯也亮了,然后是二楼阳台,最后是大门口。

不一会,路灯也恰合时宜亮了起来。

他握着钥匙,金属的冰凉被体温化解,脚步渐渐加快。

骑车的莫离塔按了两下车铃,“叮铃”“叮铃”,听着像在对谁打招呼。这声响吸引了织意和言若的注意,二人于是不再交谈,齐齐望向院子。

言若率先向那处挥手,小跑起来,她跑起来轻盈,一阵风似的,声音嘹亮:“雪侧啊!我们回来了!”

大门被推开,江雪侧探出个脑袋,嘴里很小声地喊“姐姐”,而后又退回去,从里头将大门完全拉开了。

灰拖鞋踢踏踢踏,他也小跑着出门迎接,学着姐姐的样子挥手,兴高采烈的模样:“大家回来啦!”一日不见甚是想念,他冲到院子口便停下,双手叠在腹前,压抑着那股子激动,原地小跳了两下,以示对莫离塔车铃的回应。

莫离塔在他面前刹车,一脚踩地一脚踏板,车身斜着,作出一副游刃有余的车神架势。

小鱼儿的头便也斜着,从他右腋冒出来,然后便见他竭力伸出一只小手,在那车铃上按了两下。

“滴哩”“滴哩”。由于力道小,车铃声也变得极为细微短促。

江雪侧愣了愣,见他的两双大眼睛盯着自己,正期待些什么似的,于是试探性地又在地上跳了两下。

那孩子眨了眨眼,白嫩肉乎的指头又按了两下。

啊,好可爱。江雪侧毫无抵抗力,顺从地在地上又跳了两下。

他两眼发着宠溺的光,笑意满满,蹲下身去和小鱼儿对视。

两股视线从腋下穿梭,莫离塔觉得腋下发凉,又觉得江雪侧的样子好笑,任他歪头望了会儿,方才站起来。

“这孩子一整天都吵着要见你呢。”

“闹腾得不行,我们这老身子骨可累坏了。”

“年轻人,没你在可真不行啊。”

“来,你来抱抱他吧。”

艾卢姆和莫离塔默契十足地表演,在江雪侧面前,他们往往极尽各种语言描绘他对小鱼儿的重要性。

为了做甩手掌柜,他们想方设法把“带娃”的任务推给江雪侧,这些招数在江雪侧面前从未失效。

果然,江雪侧脸上露出愧意,起身去接过小鱼儿。

他已经学会抱孩子,动作娴熟,知道怎样的抱姿能让孩子更加舒服,稳稳托着小鱼儿,将他搂进怀里。

小鱼儿靠着他,听着他心跳,说:“是真的,哥哥,我想你。”

“我也想你,小鱼儿。”江雪侧摸摸他脑袋,然后朝艾卢姆和莫离塔不好意思地笑笑。

得来二人慈祥的微笑。

他们当然是在说谎。来到这世界后,他们第一次这样尽情地享受,阳光,草地,帐篷,游船,他们通通体验一遍,至于碍事的小鱼儿大人,他们只管丢给那位“姐姐大人”。

在那里,艾卢姆得以优雅地品茶,乘着湖面微风,观光一番后还能上岸品尝美食,重要的是,一想到他们二人欢声笑语,宋竹央却坐在炭火前烤了一整天,她就忍不住得意洋洋,哈哈大笑。

莫离塔喜欢玩些不用费劲的游戏,和言若下五子棋,壮着胆子和织意下飞行棋,和宋竹央下围棋……多数失败。不是不能赢,是不敢赢。

他好奇心旺盛,求着众人陪他玩大富翁,玩了五次,统共破产四次。宋竹央和织意的队伍挣得盆满钵满,只有言若加入他阵营时,他才有机会险胜一次。

这真是格外开心的一天,连几位大人都看着顺眼许多,他偶尔会想起江雪侧,最后在艾卢姆的提醒下没有忘记带回多余的食材。

“年轻人,晚上尝尝香熏烤肠,红酒牛小排,我瞧瞧,还可以做一道火腿三明治。”

莫离塔低头去翻车篮塑料袋里装着的食材。

这段时间听惯了各种西餐菜名,但今天的某道还是令江雪侧眼中闪过一丝迷惑:“要用到红酒吗?”家里好像没有红酒啊……料酒倒是有,不知道爷爷奶奶用不用得上……

“安心啦。”莫离塔提起塑料袋,他身后的艾卢姆已经下车,慢条斯理拍拍裙摆,而后从斗篷系成的小包袱里取出一瓶红酒。

她托举红酒,在江雪侧面前全方位展示一番:“桂花听说今天我要出门,已经送给我一瓶了。”那样子不知是在炫耀红酒,还是在炫耀朋友。大概两者都有。

听到这,江雪侧两眼亮晶晶的,语调上扬,由衷地为她感到高兴,又带了些艳羡,赞叹道:“太好了艾奶奶。”她交到朋友了,真好,看起来关系还很不错呢。

“哇,听起来很好吃。”言若凑热闹,拍掌,“我可以留在这里一起尝尝吗?”她看上去十分期待,眼中是和江雪侧如出一辙的欣赏赞叹。

艾卢姆的心情更好,微抬下巴,愉悦地“嗯”了声:“当然可以。”

“辛苦辛苦。”言若伸手,“奶奶,我来替你拿酒吧。”

“嗯哼~”

宋竹央和织意走到江雪侧身边。

从宋竹央的角度看,江雪侧面颊微红,身上透出点不同寻常的热意,耳后粘了污渍,那搂抱小鱼儿的手指像是在水里泡过许久,还微皱泛白。

他思索一会,掏出手帕,低唤了声:“雪侧。”

江雪侧扭过头来:“嗯?宋先生?”

“耳朵脏了。”他举起手帕示意。

江雪侧听话地“哦”了声,立即将头扭回去,将耳后展露在他面前。

宋竹央垂眸,伸手轻拭,擦去污渍:“收拾房间了吗?”

“对的。”江雪侧被提醒,兀的想起要给莫离塔三人的惊喜,下意识看向莫离塔和艾卢姆,没有立即开口,心内措辞。

他犹豫,右手搭在小鱼儿后背,轻轻捏了捏食指:“爷爷奶奶……”

他一开口,众人齐刷刷投来视线。

江雪侧松开指头:“四楼还有一间房,你们想不想去看看?”他表情中带着丝小心翼翼,眼神中隐含期待。

待得到莫离塔和艾卢姆肯定的回应,他抿嘴笑了笑,因为紧张,心跳得厉害,小鱼儿靠在他身上,清晰地感受到那来自胸腔的震动,伸手,将掌心贴在他心口。

扑通扑通,扑通扑通……

他想知道他在想什么。

本可以的。

“我们要有专用的房间了吗?简直太棒了!会是什么样的呢?会和二楼一样吗?会有二楼那样舒服的床吗?最好每天都能晒到太阳!”

但他如今能听见的,唯有艾卢姆略显聒噪的心声。

艾卢姆面上默不作声,内心激动得恨不能立刻冲上四楼,她捂住嘴,小步快走在最前边,以防被江雪侧发现她的喜不自禁。

小鱼儿轻轻念出她的心里话:“噢小甜心,你怎么会让人不喜欢。”

“什么?”

江雪侧隐约听见他说什么“甜心”“喜欢”。

前边的艾卢姆突然捂着耳朵尖叫一声,提起裙摆,埋头冲刺。

“奶奶?怎,怎么了?”江雪侧不明所以,同织意和宋竹央打了个招呼,赶忙跟了上去。

一踏入四楼,空气清新,瓷砖锃光瓦亮,踩上去便会打滑似的。不长的走廊崭新得让人误以为是今天刚修得,低头连人脸都险些要看清,更别提头顶的灯光射在地面上,同那一股洗洁剂的清香一起晃得人出神。

江雪侧将钥匙将钥匙递给艾卢姆,因为攥得久,上头还温热。

他道:“艾奶奶,这是房间的钥匙。”他把铁门的钥匙也一起交给她了,认真地看着她,全然信任——就像对待宋竹央那样。

她手心许多老茧,触及他泡皱的手指时感到发痒,她握过许多兵器,最重的便是那把比人还高的大剑,但此时握着钥匙,竟也觉得钥匙沉甸甸的。

艾卢姆清咳一声:“哦,好的,我知道了,我会保管好的。”

走到房门前,她低头拧门把手,门开时,那一路雀跃跳动的心仿佛静止一瞬。

而后便是心头猛地炸开无数烟花般,她的惊喜也绽放开来,那瞬间听不见任何声音,只感到热流自心口灌满身体,眼前一切都在闪闪发光,令她的面庞在那瞬也焕发出光彩,像是魔法再度降临,她撕去伪装,抛去杂念,开心地笑起来。

艾卢姆快步走进房间。

那张床看起来崭新柔软,这样大,足够她在床上打滚,还有茶座,她可以拉开帘子,坐在这里安然地翻书饮酒,还有沙发,她见三楼也有沙发,一直想要,午后她可以扑上垫子,盖上毯子,听着鸟儿唱歌,尝上一点甜品,什么也不用想,就这样小憩,待她有钱,买了新衣服,收进这里的大衣柜.....

她喜欢这里,在这世界,她终于有又大又亮的房间可住。

莫黎塔更是藏不住心事,大呼小叫,就差张开双手在房间里跑上几圈:“噢!天哪!我的牛葫芦神!您看见了吗,这对我来说难道不是恩赐?多么美好的房间!多么整洁干净!这儿什么都有!这儿漂亮得难以置信!”

他的眼眶很快蓄满泪水,口中一边念念有词,一边在房间内逛了圈,最终来到江雪侧面前。

他感动极了,想去拉江雪侧的手,但江雪侧抱着孩子,他便一个熊抱,把江雪侧和小鱼儿都揽进怀里。

江雪侧僵住,偏头便见着他满脸动容,老人的一滴眼泪落在他颈窝。他听见莫离塔说:“愿神保佑你,我的孩子。”

他没想到莫离塔和艾卢姆的反应会这样大,仿佛受了很多苦,受了很多委屈,于是被这氛围感染,感同身受地扁起嘴,眼眶迅速红了起来。

江雪侧想,他不该过了这么久才想到要给他们整理四楼的房间,他能给的太少,见到他们这样开心,他忍不住想待他们更好。

“呜呜,年轻人,你在哭什么?”莫离塔泪眼朦胧地看向那张近在咫尺的脸,那张脸上不知不觉也挂上了几串泪珠,使江雪侧的脸看着可怜。

“我,我也不知道.....”江雪侧的眼泪止不住,把头底下,和莫离塔的额头贴在一起,他轻轻地说,“爷爷,我只是高兴,但我又有些难过.....”

他吸吸鼻涕,声音又有些发颤:“爷爷,我会对你们好的,谢谢你们。”

眼泪落在小鱼儿脸上。

热热的,和雨不一样,和流水不一样。

小鱼儿又把掌心贴在他胸口,从这夹击中艰难地仰起头来。他痴然望着,望向江雪侧的眼睛,望向那红透的鼻尖,望向那下巴......

这透明的琉璃好像要融化了,怎会,这样炽热......小鱼儿分不清什么是难过还是高兴了,甚至又有些分不清,什么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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