黔州这里的环境自然没有天界好。

孟春之候，虽隐隐有了夏的热浪，但因为前几日有过雨水，空气格外冷。成片的雾气凝聚在空中，群山环绕，像一条条白茫茫的带子。夜里墙角边已有了微弱的虫鸣，断断续续，像拉破了的二胡。

因为太冷，夜里青耕睡着时又不自觉的缩到江疑怀里，醒来后挨着江疑的地方总让她有种古怪的不适。青耕尽量忽略这种异样的感情，从纸糊的窗户里她看见对面山脚下闪烁着一堆堆火光，不大，但看上去暖暖的。

从火光腾起的火焰里她似乎看到昨日的惊心触目。临时搭起的粥棚里，几个面色蜡黄的衙役把守着粥炉，粥棚前是一眼望不到边的百姓，他们相互扶持，手里举着破碗、瓢，或是黏土捏成的奇形怪状的土碗，就这么颤巍巍的，望着衙役长瓢里清水一样的稀粥，砸吧砸吧干瘪起皱的嘴唇，被人群裹着一步步往前。

这些能搀扶着来领粥的算好的，还有更多被砸断腿、截断手、胸前被贯穿的百姓，因疼痛而呻吟、翻滚，只能躺在路两旁，等着。

不知是等粥先来，还是死亡先来。

争抢稀粥的事屡禁不止，毕竟在死亡面前，谁都想赢。

人界就该是梓琴嘴里、话本子里一样，欣欣向荣、朝气蓬勃，而不是成为如今这样千疮百孔的地狱。她轻轻闭上眼，在陌生的环境里，头一回没做噩梦，而是枕着白花花的馒头一觉睡到天亮。

晨日的清辉落进庭院，院子里虫鸣初歇，一切显得安静又美好。

“砰砰砰”一连串大力的敲门声吵醒了这个熟睡的小院，青耕睁开眼，发现江疑难得在她身边。

是在下界的缘故，除了去赈灾，江疑几乎没有别的事可做，便也陪着青耕睡到天明。

“来了。”

江疑套上长衫，起身时又替青耕将身前的被褥捻好，生怕她受风着凉。

一张略显沧桑的脸出现在门口，趁江疑打开门的间隙，她用自己胖胖的身体将门抵住，就怕江疑突然将门关上。

一篮子鸡蛋提的老高，直接抵到江疑面前：“公子，我是住在隔壁的张婶，昨儿听崔县令说您专门从海地那边过来给我们送东西，百姓们已经受很多罪了，再拿不出什么，婶子家里也没别的东西，就这几个鸡蛋是前些天捡的，还请公子不要嫌弃，收下它，全当是百姓送给公子的谢礼。”

竹条编的篮子用了该有一段时间，方便提用的把手黑黢黢的，上面一圈圈缠着白布条。竹条上端长长短短插着，但为了整齐好看，主人家细心的用镰刀将多出来的部分削去，其上还留着锋利的断端。

篮子里的鸡蛋不多，过目应是有十五、六个，横七竖八躺在稻草铺垫的篮子里，在这个物质十分匮乏的时期，鸡蛋绝对是为数不多的好东西。

江疑沉默了一阵并没有从张婶手中接过。

“公子是不是嫌不好？不会的，婶子家的鸡都是自己养的，没发生地动之前，这些鸡天天在后山上放，野的跟什么似的；发生地动之后，这些畜生还算聪明，自己找安全地方窝着，不过也有傻的，被山上滚下来的石头砸死，摊在山路上血糊糊一团。张婶家也不幸垮了，还是崔县令，看我们孤儿寡母的没有着落，就将我们安排到他自家的院子住下，张婶养的这些畜生在搬家的路上，好些都让给百姓吃了。公子想想，这世道这么惨，看到有活生生的畜生哪有不下手的道理？幸好到这里时还给张婶留了两只，我把它们看的比眼珠子还重要，好不容易生了三两个蛋，就巴巴给公子送来，公子就莫要再推辞了。”

“谁啊？”

青耕拖着木屐从屋里出来，夜里雾气将地面浸湿，踩上去软乎乎的。往前一步，地上就印着清晰的步子，青耕从来没走过这种湿软的地面，她怕摔倒，所以走起来一摇一晃，又小心又谨慎。

“隔壁婶子来给我们送鸡蛋了。”江疑看她走不稳，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将她扶着，青耕不着痕迹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张婶看两人动作亲昵，嘴角笑的合不上，将竹篮子放进院子，同青耕打过招呼后才扭着身子回去。

“婶子蠢笨，不小心搅了夫人好眠，我将篮子放院子里了，公子夫人接着休息便是。”

“张婶！张婶！”

青耕追出门去，隔壁的门正巧关上，脚边竹篮里黄澄澄的鸡蛋刺目。她回过头看了江疑一眼，而后提起篮子，敲响了隔壁的房门。

“张婶，我把东西给您放外面了，我们不缺吃穿，这些鸡蛋还是您自个儿留着吧。”

听见门内传来“咚咚”的脚步声，青耕忙跑回屋，又怕张婶追出来将东西塞给他们。

果然，胖胖的张婶跑出来：“哎，你们真是…”

“孙公子和孙夫人可真是大好人…”

青耕背抵着门，听着张婶的说话声及叹气声，心里像塞了块海绵，撑得她又酸又胀。

“殿下，哦，不，孙公子，我想去看看百姓。”

她背着江疑抹了一把脸，进屋后随便找了套衣服穿上，然后跟在江疑身后默不作声的出了门。

转出这条巷子后，外面就热闹起来。不宽的街道边躺着一排又一排伤员，随处可见残肢断臂，青灰的石板砖也被迫沾染上血淋淋的颜色。

青耕几乎不敢去看，怕看到带血的场景会让她心中生起暴戾。

“求大老爷救救我们。”有伤员拖着半截腿挺到路中央，一把拖住江疑脚踝，用仅有的力气牢牢抓住他眼里的希望。

青耕吓得往后一缩，在她探头的间隙，她看清那是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头发花白，一条腿断了，横断伤处的腐臭和新肉一起拼命朝外挤，散发出绝望的味道。他抱住江疑的手也是废的，一只用不上力，耷拉在泥滩里，一只从肘弯黑到指尖，抱着江疑时用力的发抖。

“求大老爷救救我们。”

越来越多的伤员手脚并用的爬上来，围着江疑和青耕哭喊。

穷困、无助在他们朴实的脸上透出来，望向他们的眼神带着亮光，里面燃烧着名为希望的火苗。

青耕突然背过脸去，她不敢与百姓对视，里面的亮光太盛，她怕无能为力的自己竟是被他们供奉的神。

“大家散一散、散一散。”

就在场面快要失控时，一个身穿鸦青色布衫、下头裤子挽到膝盖，小腿以下裹着淤泥，手里拿着一把铲子的青年带着一队配刀的衙役跑过来，百姓看到他们都纷纷让出一条道，既敬畏又感激。

“都散一散、散一散。”

崔相磊本是书生，一路狂奔过来，气息不稳，说话时还带着喘。“不好意思孙公子，没想到你们这么早就到这里来看灾民，我原本打算等日头再高些来接你们，结果听张婶说你们已经去了，吓得我没怎么收拾就过来了，还请孙公子和…”他从没见过像江疑和青耕这样标致的人，此时一见恍若天仙下凡，怔愣片刻，意识到自己的失礼后，很快就恢复常态，“夫人见谅。”

“无碍”，江疑稍稍侧身将青耕完全挡在身后，对崔相磊的无礼有些不悦，“确是我们贸然出行，坏了崔县令的计划。”

“没有没有”，崔相磊忙摆手，“听说孙公子又带来了好几艘物资，我跟乡亲们都十分感激，我是怕乡亲们一时冲动冒犯到公子和夫人，这才小心行事。”他往前走两步，离江疑只剩半臂距离，凑近他压低声音说，“乡亲们都和善，但天灾下人心难测，加上孙公子和夫人人才出众，难保不会有人趁乱作怪，我属实是怕公子在这地界上出事，是以才处处小心，还请公子多多担待。”

“崔县令客气。”

崔相磊带来的衙役从刚来时就十分得力的将围在江疑和青耕旁边的百姓驱赶走，百姓们见到崔县令来了也都默默退到原来的位置。

“乡亲们”，崔相磊清了清嗓子，“这就是支援我们县的大好人孙公子，今日他特意前来慰问大家，还请大家不要心急，孙公子送来的物资经县衙清点后定会公平公正的分配到大家手里。现在大家都散了，容孙公子有地方歇歇脚。”

一些老实的百姓渐渐散了，还剩一些巴巴的望着江疑，但在崔相磊手下的一番连哄带骗下，也逐渐散去了。

人群完全散去后，青耕发现崔相磊才算真正松一口气。

“承蒙公子不弃，今日就由我带公子和夫人去瞧瞧大家？”

江疑和青耕对视一眼，默契的点头道：“有劳。”

崔相磊刚从河道上下来，地动威力大，从山上滚下来的巨石将河道压垮，适逢多事之秋，连日大雨倾盆，河水暴涨，不仅冲垮了摇摇欲坠的河道，还冲进了刚种好的秧田。眼看辛苦劳作就要毁于一旦，崔县令深知水祸之害，是以天不亮就带着能动能跳的小伙子们下田去修水道了。

他们已经这样干了好些天，今日崔相磊本打算干到中午，趁中午吃饭的间隙过来领江疑他们转一圈的，没想到张婶过来同他报信说两人一早就去了，他这才连铲子都没放下，就火急火燎的赶来。

倒是让人见笑了。

换了身衣服后，崔相磊就领着江疑他们四处逛去。他确实是一个好县令，乡里乡亲没一个不认识他，看到他时眼里无一不闪着崇敬的光芒。路上遇到乡亲们有困难，他几乎没有犹豫就会上手帮忙，若不能当场解决，他也会记在心里，想办法替百姓解决。

云笼雾罩的青山脚下，若是往年，必是一亩连着一亩的水田，田里种下早秧，青绿色的小苗子在清晨的冷风中瑟瑟发抖。有村民赶着水牛在田里来回走动，一脚踏进水田里，落下一个坑。或许还有扎着小辫的野孩子在田里互相追逐乱窜，闹出嘻嘻哈哈的动静在空旷的山野里回荡。

可是现在，田边、街上随处垒着从山顶落下的巨石，洪水冲上来又退回去，卷着泥浆杂物一起摆在潮起潮落的岸边。

街上多半是被地动震垮了的房屋，砖石瓦砾、断壁残垣；尚且还有些没塌的，墙壁也爬满手腕粗细的裂纹，牌匾、门方摇摇欲坠。

屋子是住不了人了，堆满碎石瓦片的两边两岸俱是县衙找人用粗尼龙布搭起来的临时棚子，百姓们几乎全挤在这些临时搭起来的棚子里，用不知哪里捡来的破布遮身，日常生活所用的东西摆了一地，乱七八糟堆在一处。

满是泥泞的大街上，男女老少都挤在一起，旁边还有衙役在不停的搭棚子，爬上爬下，修修补补的声音敲的叮当响；不懂事的小孩踩着泥水跑来跑去，弄得自己和别人也浑身是泥，活像刚从泥潭里爬出来一样。

青耕注意到这里甚至没有专门医治的地方，那些在震中受了伤的百姓也挤在满是人的棚子里，疾病、饥饿、污秽、瘟疫一起涌向他们，日复一日缠食他们的血肉，消耗他们的生命。

“殿下，我有一个想法。”

深长的巷子很静。

青耕和江疑并肩走在布满青苔的巷道上。这里离河岸远，且是高位，洪水淹没不到；住在这里的高门大院也大多修葺过，只是人少了，百姓也不出门，所以看起来不像受过灾，更显出一股幽静来。

今日崔县令带他们走了一路，目之所及皆令人心惊。江疑不愿打扰崔县令，下午便同他商量，不用作陪，他们自己去逛即可。

崔县令身后还堆着许多事，几番推辞后便顺势告辞了，由着江疑和青耕两人四处闲逛。两人将情况了解个大概，在县衙吃过晚饭后就慢慢往他们的小院走。

“你说。”

“我想给百姓治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