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时,太平同上官走太液池边路过时,瞧见崇敏正怏怏的坐在木栏边投喂鱼食,太平停住脚步同身侧人细语道,“阿敏这两日总是闷闷不乐的模样,前几日同张氏兄弟在周旋魏元忠的事,也未顾得上他。”
上官将目光转至到那孩子身上,轻言道,“阿敏也是将近八岁的孩子了,自回到长安以后,臣也甚少盘问他的功课,是臣照料不周了。”
太平摇了摇头说道,“此事与婉儿无关,前几日我瞧见那孩子同崇简在一同玩耍,自那以后便闷闷不乐,想来莫不是与崇简有些关系。”
上官听后执起太平的手行至阿敏身侧,那孩子身着素衣,脑上左右挽着两个童子髻,见身侧来人,遂放下鱼食抬眼看向二人,神色先是一怔,随后便起身有条不紊的行礼道,“见过娘亲,见过先生。”
太平抬手扶起这个年幼的小郎君,满眼皆是宠溺,“阿敏怎一人独自在此?”
小郎君低着头并未回答,上官见状又继续问道,“怎未见二郎呢?”
孩童抬眼看着眼前的二人,开口应道,“婉儿姑姑,阿敏在才学方面确实没有天赋是么?”
上官二人被这没由来的问题弄得一头雾水,太平首先发难,“这话是哪个混账说的!”
“你自幼受婉儿姑姑教养,怎会是没有天赋之人?”
太平正想唤过宫人将此事追究到底,却被上官抬手拦住,随后她看向小郎君说道,“天赋对阿敏来说很重要么?”
郎君思索片刻看着眼前的人摇摇头说道,“阿敏不知道天赋是否重要,但听人讲起,若有天赋学习策论文章便能轻松许多,想来是重要的。”
上官微微摇了摇头,“阿敏以为学习诗词文章是为一较高下么?”
小郎君这次并未思索太久,而是立时回答,“不,学习诗词文章并非一较高下,是为了教会我们为人的道理,婉儿姑姑曾教过阿敏。”
上官淡淡一笑,继续说道,“天赋不过是外在赋予的一笔财富,这笔财富可以让人在执笔行文时比旁人展现更多的文采,而文采与德行从来都是密不可分的。”
说到这里时,她抬眼看向那平静的湖面,似乎回忆起了自己年少时光,那时她的才华天赋名噪一时。
“若是以天赋自居而轻狂不已,只一味的争强好胜,轻视他人,那便是德行不操,阿敏还觉得这算天赋么?”
小郎君似乎突然顿悟,眼神中恢复了从前的光彩,开口说道,“如此我便不用在意自己的文章是否写得不如别人了!”
上官继续说道,“自然,文章即是心境,若有人能读懂你的文章,能觅得知音,那又何须同别人一较高下呢?”
她这话是说给崇敏听,又更像是说给自己听,小郎君已然跑远,只留下身侧的太平在反复嚼着那句话的滋味。
她想起了李嫣儿,那个陪伴在上官身旁近十载的堂姊,她们曾一起风雨同舟,一同铲除裴炎,一同成为武皇的棋子,一同行走在刀剑之上,她的诗词文章,若说世间只有一人读懂,那便是李嫣儿了吧。
太平深吸一口气,挤出一丝笑容说道,“曾与婉儿儿时同读山鬼时,也算得上知音吧。”
上官亦笑道,“那是自然。”
太平挽着她的手臂继续向含元殿走去,“此话我会命人追查,是何人同阿敏胡言乱语。”
上官没有言语,太平察觉后问道,“婉儿知晓是何人?”
她抬手拂了拂衣袖说道,“殿下此前不是说过,敏儿郁郁寡欢前几日还在同崇简一同玩耍。”
太平瞬时变了脸色,厉声同身后的宫人吩咐道,“去让公子进宫见本宫。”
“诺。”
宫人离去以后,上官握着太平的手说道,“月儿是否对崇简过于严苛了些。”
“在儿时起,在他跟前便甚少显露出慈母之爱,如今他也已然年近弱冠,还是需得以教导为主。”
太平应道,“那孩子尚在本宫腹中之时,薛绍便同外室私通,每每看见那孩子,本宫便会想起那桩丑事,想起那个名唤花娘的绣娘。”
对于此事,上官也并未多言,她从来便不喜薛绍,亦不喜薛崇简,原因无他,那位二郎的心性像极了已故的薛绍,懦弱,却极喜爱在口舌之上争强好胜。
含元殿下站着一名官员,上官只轻轻扫过便提着衣袍踏上了陛阶,皇帝懒懒靠在坐塌之上,悠悠说道,“婉儿瞧瞧,这便是大周的忠臣。”
上官抬眼继续向殿下望去,只见那男子跪得笔挺刚正,面容紧绷,似乎是咬着牙在同一股无形的力量在抗争,这时候皇帝继续发话说道,“朕早已言明,魏元忠谋反一案,要尽快了结,你身为监察御史不尊皇命,该当何罪!”
殿下的人抬手回应道,“陛下,谋反是大案,柴明状告魏大人谋反,而臣要求传唤柴明时,却查无此人,臣不能结案。”
太平站在皇帝身侧,总算弄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张氏兄弟为诬陷魏元忠谋反,胡乱捏造了一个名叫“柴明”的人上告,而主理官员马怀素却是个执拗的人,不见原告绝不断案。
想到这里她有些暗自发笑,这般劣质的手段竟也摆弄到朝堂之上来了,母亲还真的是对那两个活宝恩宠有加。
皇帝听了这番说辞,怒火更甚,“荒唐!朕早已言明,此案无须再议,交到你手中断案便是,怎这般顽固!”
男子手持玉笏,铿锵有力的说道,“臣乃朝廷的监察御史,查明真相是臣的职责所在,即便您贵为天子,也不能迫使臣仓促结案。”
皇帝听了这话反倒是不气了,撑起身子开始发笑,看向身侧的上官婉儿问道,“婉儿,你以为呢?”
上官俯身应道,“臣以为,马大人尽忠职守,实在是我朝之栋梁,况且连原告之人都未能寻到,这案子莫不是太过荒唐了些。”
皇帝看着大殿之下的人,大手一挥说道,“你先下去。”
“诺。”
待男子走后,皇帝又看向太平,“太平以为呢?”
太平行至大殿中央,抬手行礼道,“母皇,儿臣以为此案疑点重重,魏大人不过是与昔日的同僚践行,何至于又要多出一桩谋反案,这明眼人都能瞧出的栽赃陷害,母皇英明,定能明断。”
皇帝何尝不知道是张氏兄弟从中作梗,只是她得安抚那二人的小孩子情绪,不得已要这般,眼见朝中多数人站出反对,皇帝顿时意识到这安抚情绪的代价付出的太大,有些得不偿失了。
随后上官在身侧说道,“陛下,马大人刚正无私,此案若是没有一个公正的裁决,怕是会在朝中留下不正之风啊。”
上官说的不错,此前酷吏横行时,朝中便是歪风邪气盛行,自来俊臣倒下以后,好不容易肃清的风气,切不可再染上那股不正之风,这关乎国家的根基命脉。
遂皇帝开口道,“罢了罢了,结案吧。”
太平同上官回到凤阳阁时,薛家二郎已然在亭阁中等候了,见太平进到园中,遂马上起身整理衣衫,小跑着上前迎接。
太平的目光轻略过他,便行至亭阁便坐下,薛崇简低垂着眉眼跟在身后,站在桌案前仿佛在等候着发落一般。
上官将园子中的宫人都遣退,太平才悠悠开口道,“前几日你同阿敏言语了何话?”
少年猛的一抬头,应道,“是阿敏同您讲的?”
太平厉声道,“阿敏哪里会有这般小人行径!”
“倒是你,同他言语了什么!”
上官在一侧坐着碾茶,少年顿时眼眶通红,看着眼前的二人,小声道,“儿只是说了他文章诗词没有天赋可言,即便是再下个数年功夫也不过如此。”
说着看向上官,“婉儿姑姑也在此,您说说,我说的是不是实话!”
上官继续着手上的动作,轻言道,“公子的先生平日里便教您这些么?”
说着又抬眼看着他,“对自己的弟弟妄加评判,这便是公子的天赋德行么?”
少年皱着眉,没有想到上官会讲出这样的话,他以为上官是天赋异禀之人,定是能共情于他,并未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后,他有些发怒,抬声说道,“是因为他是您一手教养么?”
“所以您这般维护于他?”
上官继续低头碾茶,并未搭理他的话,太平将手中的茶杯掷到桌案之上,怒道,“天赋不过是外物赋予,而德行才是内在修为,阿敏是你的亲弟弟,你那般羞辱于他,这还不叫德行有亏么!”
少年眼眶瞬时布满血丝,盯着眼前的人说道,“我羞辱阿敏?母亲说儿子德行有亏,又何尝不是在羞辱儿子!”
“自儿时起,您眼中便只有阿敏,他养在宫中,母亲亲自照料,受婉儿姑姑教养,而我养在宫外,由奶娘照料,一年到头也见不到母亲几面,总要阿姊进宫请安,儿子几番央求,才得以见母亲一面。”
“而母亲也总是不冷不热的模样,问过安便催促着儿子离开。”
少年讲得声泪俱下,眼前的人却依旧无动于衷,皇室里的孩子有几人拥有完整的亲情,太平抬眼同他对视,缓缓说道,“本宫亦给予过你母亲的关爱,只是那时候你太小,记不太清了。”
“阿敏为本宫的幼子,本宫疼惜幼子无可厚非,何况。”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继续说道,“母亲首先是李令月,其次才是你的母亲,这般来质问责怪母亲,这又是你从哪里学来的为人子之道?”
太平语调平和,没有半分训斥的意味,见眼前的人默不作声,又继续说道,“想你儿时,高热不退,命悬一线,本宫亦是日日忧心,当年你助隆基传话,差点酿成大祸,本宫亦是全力护住你,你如今言语出这番话,便是在指责本宫的不是,那你倒是说说,本宫该当如何?”
少年的目光闪过一丝凌厉,开口继续质问道,“母亲有爱过父亲么?”
此话一出,上官碾茶的手顿住,太平却是淡然应道,“没有。”
“本宫同你的父亲,当年便是一场政治结合,而后你的父亲密谋造反,更是让本宫蒙羞。”
“今日你不该在此提起你的父亲。”
少年听着自己的母亲讲着那般决绝的话语,深吸一口气说道,“我知道您为何不喜我,我也知道您为何不喜阿姊,因为宫人们都说我们像极了已然去世的父亲。”
说完又看向上官,“是因为她么?”
“您是因为她么?”
太平只淡淡应道,“你应该记住,本宫首先是李令月,其次才是你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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